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去北京 ...

  •   2012年9月18日,汭河市的秋天来得猝不及防。前一天还残留着夏末的燥意,今早起来,空气里就混进了煤烟的涩味和枯叶的腐气。于晓燕在"皇家至尊KTV"三楼的化妆间里,正对着一面蒙着水渍的镜子描眼线。她的手很稳,即使昨晚陪三个客人喝到凌晨四点,即使胃里还翻涌着假酒的灼烧感,她画眼线的手依然稳得像在刻碑。
      "晴川,7号包厢的客人点名要你。"领班凤姐推开门,一股混杂着烟味、酒气和劣质香水的空气涌进来。
      "知道了,凤姐。"晓燕头也不回,将眼线笔的尾巴咬在嘴里,这是阿建抽烟的习惯,她不知不觉学来了。她盯着镜子里那张脸——厚厚的粉底遮不住眼底的青黑,假睫毛粘得太密,像两把黑色的小扇子,扇不动她心里的死灰。她才十九岁,可这张脸看起来已经像被汭河水泡了十几年的旧照片,边缘都毛了。
      手机震动的时候,她正在涂第三层睫毛膏。那是一只按键都磨白了的诺基亚N73,阿建去年在二手市场花八十块给她买的。屏幕亮起,显示"妈"。晓燕的手抖了一下,睫毛膏刷戳到了眼皮上,留下一道黑痕。
      "喂。"她接起来,声音是经过训练的甜腻,尾音上挑。
      电话那头是母亲嘶哑的哭声,背景里是汭河市中医院特有的嘈杂——那种县级医院走廊里永恒的混响:轮椅的吱呀、输液架的碰撞、外地口音的争吵、还有广播里机械的叫号声。
      "燕儿...你快回来...你爷爷...爷爷他..."母亲泣不成声。
      晓燕的耳膜突然嗡的一声,像被谁按下了静音键。她看见镜子里自己的脸瞬间褪去了所有血色,连那层厚厚的粉底都盖不住。睫毛膏的黑痕在眼角晕开,像一滴墨水滴进清水里,迅速洇染。
      "咋了?妈你说清楚。"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抖,那种抖是从胸腔深处传来的,带着整个身子都在晃。
      "脑溢血...中午在地里还好好儿的...下午就倒下了...医生说要准备后事...燕儿你快回来..."
      电话挂断了。晓燕保持着举手机的姿势,那只诺基亚还贴在耳边,发出忙音的嘟嘟声。凤姐又探头进来:"晴川?7号包厢催了——"
      "我他妈不干了!"晓燕突然爆发,把手机狠狠砸在化妆台上。镜子里的自己狰狞得像鬼,眼线糊成一团,睫毛膏的污痕顺着脸颊往下淌。她抓起包就往外冲,撞翻了凤姐手里的托盘,几瓶廉价香水碎在地上,甜腻的香味冲得人想吐。
      "你发什么疯!今天的台费还没结!"凤姐在她身后尖叫。
      晓燕没回头。她冲下三楼,穿过灯光暧昧的走廊,走廊两侧是半开的包厢门,门缝里漏出跑调的歌声、男人的笑骂、还有女人娇滴滴的劝酒声。这些声音像淤泥一样裹着她,她觉得自己在汭河里游泳,怎么游都游不出去。
      KTV后门是一条小巷,堆着啤酒瓶和厨余垃圾。晓燕扶着墙呕吐,吐出来的只有酸水和几颗没消化的槟榔。她摸到口袋里还有半包红梅烟,是阿建落下的。她抽出一根,手抖得划了三根火柴才点燃。烟很呛,她咳出了眼泪。
      手机又响了,这次是父亲。父亲的声音比母亲平静,是那种被生活压垮后的死寂:"你爷爷要见你最后一面。赶紧回。"
      晓燕站在原地,汭河市的夜风吹过来,带着黄河支流的土腥味和远处化工厂的硫磺味。她低头看自己——黑色蕾丝包臀裙,十厘米的细高跟,渔网袜在大腿根处破了个洞。她就这样回去吗?回到那个有煤烟味的老家属院,回到爷爷躺着的、充满来苏水味的病房?
      她掐灭烟,给小凤发了条短信。小凤是她在KTV唯一说过真心话的女孩,四川人,艺名叫"紫薇"。
      "我爷爷不行了,我得回。你帮我跟凤姐说声,台费我不要了。"
      短信发出去,她脱下高跟鞋,拎在手里,赤脚走在汭河市的街道上。凌晨两点的县城,路灯昏黄得像哭肿的眼睛。她走过汭河大桥,桥下的河水黑得发亮,漂浮着塑料袋和烂菜叶。远处有火车的轰鸣,那是从西安开来的慢车,裹挟着黄土高原的风。
      她想起小时候爷爷牵着她的手走过这座桥,那时候河水还没这么脏,爷爷还没驼得那么厉害。爷爷说:"燕儿,你要好好读书,飞出汭河。这河太小,盛不下你。"
      她当时心里想着,飞去哪里呢?北京?上海?还是电视里那个有晴川的清朝?
      现在她明白了,她飞不出去。她像汭河里的垃圾,漂浮,腐烂,最终沉入河底。
      走到阿建租住的王家巷,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敲了门。门开了,阿建赤着上身,睡眼惺忪,看见她这副模样,愣了:"咋了?"
      "我爷爷要死了。"晓燕的声音平板得像在念台词。
      阿建沉默了三秒,转身回去穿了件T恤,抓起钥匙:"走,我送你。"
      "不用。"
      "你他妈这样怎么回去?"阿建吼起来,声音在巷子里撞来撞去。他拽着她胳膊,把她塞进那辆二手嘉陵摩托的后座。摩托车的坐垫破了,弹簧硌得她屁股疼。她环住阿建的腰,脸贴着他汗津津的T恤上,闻见他身上熟悉的机油味和烟味。
      摩托车启动,轰鸣声撕开凌晨三点的寂静。晓燕把脸埋得更深,眼泪终于流下来,洇湿了阿建的背。她不敢抬头,怕看见汭河大桥的栏杆,怕看见桥下的黑水,怕看见自己倒映在河水里的样子。
      阿建的车速很快,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像无数个人在尖叫。晓燕想起第一次坐他车,也是凌晨四点,那时候她以为这是私奔,是自由,是《宫锁心玉》里八阿哥带着晴川浪迹天涯。现在她知道,这只是两个无处可去的人,在汭河这座生锈的牢笼里,撞得头破血流。
      到了老家属院门口,晓燕下了车。阿建没熄火,只是看着她:"需要我等你吗?"
      "你走吧。"晓燕把高跟鞋重新套上,脚踝因为赤脚走路磨破了皮,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疼。
      "有事打电话。"阿建扔下这句话,摩托车调头,消失在煤烟弥漫的晨光里。
      晓燕站在家属院门口,那栋五层红砖楼还是老样子,墙皮剥落,露出里面的水泥,像老人脸上的老年斑。楼道里飘着熟悉的煤烟味,还有谁家炖肉的香气。她想起小时候放学,爷爷总站在二楼的窗口,拄着拐杖,看见她就喊:"燕儿,回来啦!爷爷给你留了柿饼!"
      现在那扇窗黑着,像瞎了的眼睛。
      她爬上二楼,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的心跳上。门开着,屋里挤满了亲戚,都是她好几个月没见的脸。母亲看见她,尖叫起来:"你咋穿成这个样子!"
      所有人的目光投过来,像无数根针。晓燕低头看自己的渔网袜,破了的洞像一张嘲笑的嘴。她的妆糊了,头发黏在脸上,身上还有KTV包厢里沾染的烟酒气。她像个小丑,站在追悼会的舞台中央。
      "燕儿回来了?"父亲从里屋走出来,声音疲惫得像被抽干了血,"去看看你爷爷。"
      爷爷躺在卧室那张老木床上,床头的白墙被蹭得发黑。他闭着眼睛,脸色是死人特有的青灰色,嘴唇发紫。氧气机发出规律的嘶嘶声,像毒蛇吐信。几个亲戚围在床边,小声议论着后事。
      晓燕跪在床前,膝盖触到冰凉的水泥地。她想喊一声"爷爷",嗓子却像被水泥堵住了。她伸出手,碰了碰爷爷的手。那只手她牵了十几年,干燥、温暖,布满老年斑。现在它冰凉僵硬,像一块枯木。
      "爷爷,"她终于喊出来,声音是哑的,"我回来了。"
      爷爷的眼皮动了一下,像要睁开。监测仪上的心跳曲线突然有了波动。母亲在旁边哭:"燕儿,你爷爷就等你..."
      晓燕把脸埋在爷爷手心里,那些老年斑硌着她的额头,像刻在墓碑上的铭文。她闻到爷爷身上特有的味道——黄土、旱烟、还有旧棉絮的气息。这味道混着她身上的劣质香水味,形成一种诡异的和谐。
      "燕儿..."爷爷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好好学习..."
      "嗯。"晓燕拼命点头,眼泪滴在爷爷手背上,一颗一颗,烫得吓人。
      "飞出去..."爷爷的声音越来越弱,"别回来..."
      监测仪发出一声长鸣,心跳曲线变成笔直的横线。屋里响起母亲的嚎哭,亲戚们的骚动,还有谁在大喊"医生!医生!"
      晓燕没动。她保持着跪姿,脸埋在爷爷手心里。她感觉那只手在一点点变凉,从她脸上的温度里抽走热量。她像被冻住了,变成一座冰雕,跪在这间充满煤烟味的房间里。
      医生来了,翻了翻爷爷的眼皮,听了听心跳,宣布死亡时间:2012年9月18日,清晨5点23分。
      "病人有什么遗言吗?"医生问。
      晓燕抬起头,脸上是泪痕和睫毛膏的污迹,像一幅抽象画。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飘来:"他说,让我飞出去。"
      灵堂设在老家属院的空地上,是街道办特批的。汭河市还保留着老规矩,老人去世要在屋外搭灵棚,停灵三天,让街坊邻居都来吊唁。灵棚用蓝白条纹的塑料布搭成,四角挂着白幡,在风中哗啦啦地响,像招魂的旗。
      晓燕跪在灵前,披麻戴孝。她已经换下了那身KTV的行头,穿上母亲找来的旧校服——还是市一中的蓝白运动服,袖子短了一截,裤腿也吊着。她没穿内衣,校服摩擦着胸口,那些男人留下的掐痕还在隐隐作痛。
      她跪了整整一天,膝盖从疼到麻,从麻到失去知觉。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都是老邻居、老同事、还有爷爷教过的学生。他们一个个上前鞠躬,上香,然后走到她面前,塞给她一个白包。
      "燕儿,节哀。"
      "好好送你爷爷最后一程。"
      "这孩子,瘦成这样了。"
      晓燕机械地点头,机械地说"谢谢"。她看见这些人的眼睛在她身上打量,带着探究和怜悯。他们一定闻见了她身上的酒气,一定看出了她校服下的风尘。在他们眼里,她是什么?一个堕落的女高中生?一个让爷爷死不瞑目的不孝女?
      她不在乎。她只想跪在这里,跪在这具薄薄的棺材前。棺材是松木的,最便宜的那种,刷着劣质的黑漆,在太阳下泛着酸涩的光。爷爷躺在里面,身上盖着绸缎被面,绣着"福"字。那被面是晓燕小学时得的奖状换来的,爷爷一直舍不得用。
      "燕儿,吃口饭。"母亲端来一碗面条,上面卧着一个荷包蛋。
      晓燕摇头。她不想吃,她觉得自己不配吃。爷爷在地里劳作一辈子,省吃俭用供她读书,她却用自己的身体换了三十块一夜的旅馆,用嘴里的腥骚味换来了八百块的"小费"。她像汭河里的烂泥,怎么配吃爷爷用血汗换来的鸡蛋?
      "你这样要跪坏的。"母亲的声音带着哭腔,"你爷爷最疼你,你不好好活着,他对不起他。"
      "妈,"晓燕抬起头,眼睛是空的,像两口枯井,"你知道我退学了吗?"
      母亲的脸白了,手里的碗晃了一下,汤洒在地上,渗进黄土里。"你...你说啥?"
      "我早就不上学了。我在市里KTV上班,艺名叫晴川。"晓燕说得平静,像在念别人的判决书,"陪酒,出台,什么都做。"
      母亲的巴掌落下来,很重,在晓燕脸上留下五个指印。碗摔在地上,碎成几片,荷包蛋滚进土里,沾满了灰。
      "你...你..."母亲指着她的手在抖,"你咋这么不要脸!"
      "是啊,我不要脸。"晓燕转回头,继续盯着棺材,"所以爷爷才要死了。他嫌我丢人。"
      母亲瘫坐在地上,开始嚎哭。哭声引来亲戚,他们围着晓燕,指指点点。父亲冲过来,想打她,被二叔拦住了。
      "哥,事已至此,先让老人入土为安。"二叔说。
      晓燕没动。她像一尊石像,跪在那里,任由日光暴晒,任由蚊虫叮咬。她的膝盖破了皮,渗出血,血浸透了校裤,和地上的黄土混在一起。她想起在KTV的卫生间里,那些血也是这样流,混着男人的□□,流进下水道。
      天黑下来,灵棚里点了蜡烛。风吹得烛火摇晃,爷爷遗像上的脸也跟着明暗不定。照片是五年前拍的,在县城的人民公园,爷爷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中山装,笑得像个孩子。那时候他还没拄拐杖,还能背着晓燕走五里地去赶集。
      晓燕盯着那张脸,心里开始说话。这是她在KTV练出来的本事,心里能同时开好几个场子,一个应付客人,一个应付领班,还有一个留给真正的自己。
      "爷爷,对不起。"她心里的声音说,"我该听你的话,好好读书,考大学,去北京。可是来不及了。"
      她想起第一次坐阿建的摩托车,风把她的头发吹得向后飞,她觉得自己像要飞起来。阿建的后背很宽,她抱着他,觉得那就是全世界。那时候她以为,爱情可以代替一切,可以代替高考,代替大学,代替飞出去的梦。
      现在她明白了,爱情只是汭河里的一摊死水,上面漂着些彩色的塑料袋,看起来很美丽,其实又脏又臭。
      "燕儿,去睡会儿。"二叔走过来,拍拍她的肩,"你这样要垮的。"
      "二叔,"晓燕没回头,"爷爷走之前,说什么了吗?"
      二叔沉默了一会儿,叹气:"他说,别让你回来。他说,你走得越远越好。"
      晓燕的眼泪又下来了。这次没有声音,没有抽泣,只是静静地流,像汭河大坝渗水,无声无息,却能把整座坝都泡塌。
      她没离开灵堂。她跪着,看着蜡烛烧完一根,换上新的。看着天上的星星一颗颗亮起来,又一颗颗隐没。听着远处传来鸡鸣,然后是狗叫,然后是街坊邻居开门的声音。
      第二天,来吊唁的人更多。爷爷生前是学校看门的,教过的学生太多了。他们排着队来鞠躬,很多人晓燕都不认识。有个阿姨,头发花白,颤巍巍地走到她面前。
      "你是燕儿吧?"阿姨说,"你爷爷常跟我们说,他孙女最有出息,在市里最好的高中,将来要考北大。"
      晓燕跪着,没说话。她觉得自己在受刑,每句话都是一根针,扎在心上。
      "好好读书,别辜负你爷爷。"阿姨塞给她一个白包,很厚。
      晓燕接过,沉甸甸的。她知道那是钱,是爷爷的半生声誉换来的钱。她想起自己藏在日记本里的那些钱,一百的、五十的、二十的,每一张都沾着男人的口水和□□。那些钱和这只白包,哪个更脏?她分不清了。
      晚上,亲戚们开始商量后事。爷爷的骨灰要葬回村里,葬在祖坟旁边。需要钱,买墓地,请风水先生,办酒席。父亲蹲在墙角抽烟,母亲还在哭。晓燕知道,家里没钱了。爷爷看病花光了积蓄,父亲的工资两个月没发,母亲常年吃药。
      她站起来,膝盖发出咔嚓一声,像骨头断裂。她忍着疼,走到母亲面前,把白天收到的白包全掏出来,塞给母亲。
      "妈,这些钱,给爷爷办后事。"
      母亲抬起头,眼睛红肿得像桃子:"你...你哪来的钱?"
      "客人给的。"晓燕说得轻描淡写,"小费。"
      母亲的表情像吞了只苍蝇,又想吐又想咽。她最终没接那些钱,只是转过头去,肩膀一抽一抽的。
      晓燕把钱放在供桌上,压在爷爷的遗像前。她对着照片说:"爷爷,这是我挣的钱。干净不干净,您别嫌弃。等我以后挣更多,给您修个好墓。"
      第三天,是最难熬的一天。按规矩,第三天下午要起灵,送葬。晓燕从凌晨就开始跪,跪到太阳升到头顶。她的膝盖已经没了知觉,下半身好像不是自己的。她只盯着棺材,看着那薄薄的黑木盖子,想着爷爷躺在里面冷不冷,怕不怕。
      "燕儿,起来,该送爷爷上路了。"父亲过来扶她。
      晓燕没动。她抓住棺材的一角,指甲抠进木头的纹路里。"让我再跪会儿。"
      "要起灵了!"
      "让我再跪会儿!"她喊出来,声音嘶哑得像破了的风箱,"我跪了三天,还不够赎罪吗!"
      父亲愣住,手停在半空。亲戚们都安静下来,看着这个跪了三天的女孩。她的校服脏得看不出颜色,头发黏在脸上,膝盖下的黄土被血染成了深褐色。她像从土里钻出来的鬼,带着一身的罪孽和绝望。
      "燕儿,"二叔走过来,声音软了,"你爷爷不会怪你。"
      "会,他会。"晓燕的眼泪滴在棺材上,"他让我飞出去,我飞了吗?我飞到男人的床上了!"
      全场死寂。
      晓燕终于站起来,腿一软,差点摔倒。她扶着棺材,一点点站直。她看着遗像上的爷爷,那张笑脸在阳光下泛着光。
      "爷爷,"她小声说,像小时候撒娇,"我最后再听你一次。我去高考,最后一次机会。"
      她不知道爷爷听不听得到。但她必须说,这是她最后的救命稻草。她要抓住它,从汭河的淤泥里爬出去,哪怕爬得一身是伤,也要爬。
      起灵的鞭炮响了,噼里啪啦,像一万个巴掌抽在脸上。晓燕捧着爷爷的遗像,走在队伍最前面。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遗像上的爷爷看着她,她还是觉得那双眼睛里有失望。
      送葬的队伍走过汭河大桥,走到河对岸的墓地。墓地在一片黄土坡上,到处是坟包,像大地上的脓疮。晓燕看着爷爷的棺材被放进墓穴,看着黄土一锹一锹盖上去,最后变成一个崭新的坟包。
      她跪在墓碑前,重重磕了三个头。额头触到黄土,冰凉刺骨。她想起阿建出租屋里的水泥地,想起那些夜里她也是这样跪着,不过不是为了磕头,是为了取悦那些秃头的、口臭的、肚子像怀孕八个月的男人。
      "爷爷,"她在心里说,"我飞不出去,我就爬。爬也要爬出汭河。"
      葬礼结束后的第七天,晓燕才回到阿建的出租屋。她没提前打电话,只是凭着直觉走过来。王家巷的煤烟味还在,那栋两层红砖楼还在,门口那堆破摩托零件也还在。
      阿建正在院子里洗一盆衣服,是她留下的。他蹲在地上,脊梁骨一节一节凸起,像黄河岸边的梯田。听见脚步声,他回头,看见晓燕,愣了。
      "你来了。"他说,声音平淡得听不出情绪。
      "嗯。"晓燕站在门口,没进去。她穿着一身干净的运动服,头发梳成马尾,脸上没有妆。她看起来像个真正的高中生,而不是"晴川"。
      "进来。"阿建起身,甩了甩手上的水,"我正要晾。"
      晓燕跟着他进屋。屋子里还是老样子,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铝壶,墙上贴着发黄的《英雄联盟》海报。空气里混杂着机油、烟草和廉价洗衣粉的味道。这味道她闻了三个月,熟悉得像自己的体香。
      "饿了么?"阿建问,"我下面给你吃。"
      "好。"
      阿建在厨房忙活,晓燕坐在床沿。床单是新换的,浅蓝色,有阳光晒过的味道。她想起在这张床上度过的那些夜晚,那些汗水、□□和眼泪混合的夜晚。她突然觉得这一切很遥远,像上辈子的事。
      面煮好了,清汤,卧一个荷包蛋,撒点葱花。阿建端给她,自己点了根烟,蹲在门槛上抽。
      "我爷爷走了。"晓燕挑起面条,小声说。
      "我知道。"阿建吐出一口烟,"那天你打电话,我听着了。"
      "我没哭。"晓燕说,"在坟前,我没哭。"
      "哭不出来,是正常的。"阿建的声音很低,像从地底下传上来的,"我爹死的时候,我也没哭。"
      晓燕抬头看他。她知道阿建的爹是矿难死的,五年前,尸体都没找全。阿建那年刚十八岁,拿着十万块抚恤金,在汭河市晃荡了三年,钱造光了,人也废了。
      "阿建,"晓燕放下筷子,"我想高考。"
      阿建抽烟的动作停了一秒,然后继续。"考呗。"
      "我说真的。"
      "我没说假的。"他转过头,眼神落在她脸上,"你想干啥,就干啥。"
      "我高中没毕业。"
      "能报名。"阿建掐灭烟头,走回屋里,从床底下拖出一个纸箱,翻出一叠纸,"我去年问过,社会青年能高考。要户口本,身份证,还有钱。"
      晓燕愣住了。她没想到阿建会查这些。她以为他会反对,会暴怒,会像上次那样掐着她脖子问"那个秃头□□爽还是我爽"。
      "你...不拦我?"她问。
      "拦你干啥?"阿建坐到她对面,两只粗糙的手交叉在一起,"你想飞,我拦得住?"
      "我不是飞,我是爬。"晓燕盯着地面,"从泥里往外爬。"
      "那我等你。"阿建说得很轻,像在对自己说,"你爬你的,我等着。"
      晓燕的眼泪突然就下来了。她以为这句话会从周明嘴里说出来,会从班主任嘴里说出来,会从任何一个"干净"的人嘴里说出来。但她没想到,是阿建。
      "你等不了。"她抹了把眼泪,"我得去北京。"
      "那我就去北京等你。"
      "你胡说!"
      "我没胡说。"阿建从床板下摸出一个铁盒子,打开,里面是厚厚一沓钱,"三千块。够买张火车票,够租一个月地下室。你先去,我随后。"
      晓燕看着那三千块,钱很旧,有股霉味。她知道这是阿建修摩托攒下的,他抽五块钱的红梅,喝啤酒只喝散装的,这钱是他牙缝里省出来的。
      "阿建,"她哭出声来,"你为啥啊..."
      "因为你是晴川。"阿建笑了,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不对,因为你是晓燕儿。那个坐在网吧里啃苞谷的仓鼠,那个被我骗回来的傻姑娘。"
      他走过来,蹲在她面前,用那双修摩托的手,笨拙地擦她的眼泪。他的手很粗,带着机油,抹得她满脸都是□□道。
      "别哭了。"他说,"再哭妆花了,就不像学生了。"
      "我本来就不是学生。"
      "从明天起,你就是。"阿建从铁盒里抽出两千块,塞她手里,"明天去报名。报最贵的冲刺班。剩下的钱,我凑。"
      "你拿什么凑?"
      "我卖摩托。"他说得轻描淡写,像在说卖个旧轮胎,"那破车也值个一两千。"
      晓燕攥着钱,觉得那钱重得像铅块。她想起自己日记本里夹的那些钱,那些卖笑卖身换来的钱。那些钱轻飘飘的,风一吹就散。但这钱,重得能把她压进地底。
      "阿建,"她问,"你不嫌我脏?"
      "我比你脏。"阿建站起来,从床头的烟盒里抽出一根红梅,点燃,深深吸一口,"我睡过KTV公主,我打过女人,我花光了我爹的买命钱。晓燕儿,咱俩谁也别嫌谁。"
      他吐出一口烟,烟雾在昏黄的灯泡下盘旋,像汭河上的雾。
      "但你比我强。"他说,"你敢爬,我不敢。"
      "那你也爬。"晓燕抓住他衣角,"跟我一起爬。"
      阿建摇头,眼神落在墙上的海报上,那个叫"盖伦"的英雄举着大剑,眼神坚毅。"我爬不动了。我二十三了,骨头都长死了。但你能爬,你骨头还软。"
      他回过头,看着她,眼神里有种她从未见过的温柔:"你就当替我爬。你爬出去,看一眼干净的地儿,回来告诉我啥样儿。"
      "我不回来。"
      "那就不回来。"他笑了,"等你在北京站住脚,给我打个电话。我听着,就当我自个儿也去了。"
      晓燕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抱住阿建的腰,脸埋在他肚子上,眼泪洇湿了他的T恤。阿建没动,任她抱着,像一棵树,任由藤蔓缠绕。
      "最后一次。"她在他怀里闷声说。
      "啥最后一次?"
      "最后一次哭。"晓燕抬起头,脸上是泪痕和机油的□□子,"从明天起,于晓燕不哭了。"
      "嗯。"阿建摸摸她的头,像摸一只小狗,"晴川也不哭了。"
      "没有晴川了。"晓燕擦掉眼泪,"晴川死在我爷爷坟前了。"
      她站起来,把那两千块放进书包。书包也是阿建买的,三十块的地摊货,帆布的都洗白了。她把拉链拉好,背在肩上,像背着自己的墓碑。
      "我去报名。"她说,"现在就去。"
      "现在才五点。"阿建看看墙上的挂钟,"人家没上班。"
      "那我等。"她走到门口,又回头,"阿建,你真的会来北京?"
      "真的。"他点头,"我卖了摩托就去。"
      "多久?"
      "一个月。"他说,"你得给我一个月,凑够路费。"
      "好。"晓燕说,"我等你一个月。一个月你不来,我就当你死了。"
      "我要死了,你得给我烧纸。"阿建又点了根烟,"烧到北京去,风给我捎过去。"
      晓燕没笑。她转身下楼,脚步很轻,但每一步都带着决绝。她知道,这是她最后一次从王家巷走出去。下一次她来,要么是来接阿建,要么是来给他收尸。
      她坐在汭河大桥上,等到天亮。晨雾升起来,河水在雾里流淌,像一条黑色的龙。她看着太阳从黄土塬后面爬上来,把河水染成金色。她想起爷爷的话:"燕儿要飞出汭河。"
      她没翅膀,但她有脚。她会爬,会走,会跑,会离开这里,去一个没人认识晴川的地方。
      她会让爷爷看看,燕儿虽然没有翅膀,但有脚。她会爬,会走,会跑,会离开这里,去一个干净净的地方。
      她会带着阿建一起爬,带着他那份爬不动的骨头,一起爬出汭河。
      汭河教育的高考冲刺班,开在市政府旧址的顶楼。那栋楼有六层,没电梯,楼梯的扶手都锈断了。晓燕每天爬六楼,爬到第三层就开始喘,但她不停,像朝圣的人磕长头,每一步都算数。
      班里有一百二十七个学生,都是汭河市挑选剩下的。有复读三年的老油条,有中专毕业想改命的,还有像晓燕这样,半途出家,来赌命的。
      她的同桌叫李静,是个瘦得像芦柴棒的姑娘,复读第二年,文综能考240,英语却总在60分徘徊。她第一次见晓燕,上下打量:"你真是来高考的?"
      "不像?"晓燕正在刷数学题,头也不抬。
      "像坐台的。"李静说得直白,"但你刷题的样子,像疯子。"
      晓燕笑了,这是她来冲刺班后第一次笑。"你说对了,我以前就是坐台的。"
      李静愣住,手里的笔掉下来,在桌上滚了几圈。
      "现在不是了。"晓燕捡起笔,递给她,"现在是于晓燕,考生。"
      她没说晴川,没说KTV,没说那些八百块的小费。但李静看她的眼神变了,从鄙视变成怜悯,又从怜悯变成敬畏。因为晓燕实在太拼了。
      她每天六点起床,背单词到七点,然后爬六楼去上课。中午饭是馒头就榨菜,一边吃一边整理笔记。下午上到六点,晚饭不吃,继续做题。晚上十点半下课,她还要在教室待到十二点,直到看门的大爷来赶人。
      李静问她:"你不累吗?"
      "累。"晓燕说,"但累比疼好。"
      "啥意思?"
      "累是身上的,疼是心里的。"晓燕合上英语书,"我宁愿累死,不要疼死。"
      李静听不懂,但她开始帮晓燕带饭,帮她占座,帮她打热水。两个女孩在冲刺班的战场上结成同盟,像战壕里的战友,互相给对方包扎伤口。
      晓燕的伤口在心里。她每晚回到出租屋——不是阿建那里,是她为了学习租的单间,六平米,没窗户,只有一张床和一张桌子——她会打开日记本,用阿建送她的圆珠笔写:
      "爷爷,今天英语考了120,老师说我的作文像范文。但我知道,那些句子都是从你教我的诗词里化来的。你说'大漠孤烟直',我写'the desert smoke rises straight',老师夸我有想象力。爷爷,这是你的想象力。"
      "爷爷,今天数学考崩了,只考了70分。我想哭,但想起你的话,你说'燕儿不哭,哭是弱者的旗'。我没哭,我把错题抄了三遍。"
      "爷爷,今天李静问我为啥这么拼。我说我死过一次了。她以为我开玩笑。我没开玩笑,我真的死过了,死在汭河的KTV里,死在王家巷的床上,死在秃头男人的□□。我现在是重活。"
      她写完这些,会把日记本压在枕头下,像压着一块墓碑。然后躺下,闭眼,睡觉。她很少做梦,做了梦也是考场,也是卷子,也是分数。
      偶尔,会梦见阿建。梦见他骑着摩托,在汭河大桥上追她,喊:"晓燕儿,等等我!"她拼命跑,拼命跑,但腿像灌了铅,跑不动。阿建越追越近,她回头,看见他的脸在变形,变成秃头男人,变成凤姐,变成母亲哭泣的脸。
      她会在梦里惊醒,一身冷汗。然后起床,冷水洗脸,继续做题。
      阿建没来找她。他说了给她一个月,就真的一个月没出现。晓燕在煎熬中,既希望他来,又怕他来。她怕他一出现,晴川就会复活,就会把她拉回KTV,拉回王家巷。
      但阿建很守信用。三十天,一天不多,一天不少。第三十一天的傍晚,晓燕放学,在楼下看见那辆嘉陵摩托。阿建靠着车,抽着红梅,头发剪短了,胡子刮干净了,穿着件新夹克,虽然一看就是地摊货,但整个人精神了许多。
      晓燕站在原地,书包带子从肩膀上滑下来,像垮掉的防线。
      "我来晚了。"阿建掐灭烟,"摩托卖了,只卖了一千五。那帮收车的,真他妈黑。"
      "你来干嘛?"晓燕的声音在抖。
      "送你去北京。"他说得理所当然,"说了等你,就得等。"
      "我还没考上。"
      "那就考上了再去。"阿建跨上摩托,拍了拍后座,"先上车,带你去吃面。"
      晓燕没动。"阿建,你别这样。这样我会..."
      "会心软?"阿建笑了,"那就软。软了才有温度,硬了那是铁,是锈。"
      晓燕终于走过去,坐上后座。她环住他的腰,脸贴在他背上。那后背瘦了,骨头硌得她脸疼。但她觉得安心,像回到了子宫。
      他们去了那家24小时营业的牛肉面店。阿建点了两碗面,加肉,加蛋。他把碗里的肉全夹给晓燕,自己只喝汤。
      "你瘦了。"晓燕说。
      "你更瘦。"阿建看着她,"像根火柴棍,风一吹就断。"
      "断不了。"晓燕挑起面,大口吃起来,"我骨头硬着呢。"
      "硬好。"阿建点了根烟,看她吃,"硬才能爬出去。"
      "你还没说,卖了摩托,你咋办?"
      "我跟你去。"他说得轻描淡写,"你在北京读书,我在北京打工。咱俩,还是咱俩。"
      晓燕的筷子停住了。她抬头看他,像看一个陌生人。"你疯了?北京那地方,你去了能干嘛?"
      "能干的多了。"阿建吐出一口烟,"修车的,北京肯定更多。我技术好,怕啥?"
      "阿建,"晓燕放下筷子,"我不是去玩的。我是去...去爬出去的。"
      "我知道。"他掐灭烟,眼神落在她脸上,"所以我得看着你爬。万一你爬不动了,我在下面接着。"
      "我不会爬不动。"
      "万一呢?"阿建伸出手,覆在她手背上。他的手还是那样粗,那样暖,"晓燕儿,你一个人飞,我害怕。我跟你一起,你飞得再高,线在我手里。"
      晓燕没说话。她看着碗里剩下的面汤,汤面上浮着一层油花,映着她疲惫的脸。她想起爷爷的话,想起汭河的水,想起KTV的包厢,想起秃头男人口中的腥气。
      她想起所有想把她往下拖的东西。
      但她也想起阿建的后背,想起他的味道,想起他粗糙的手掌抚摸她头发的感觉。那些东西,是脏的,是锈的,是汭河的淤泥。但它们是热的,是活的,是唯一能让她在凌晨三点感觉到自己还活着的东西。
      "好。"她终于说,"我们一起爬。"
      阿建笑了,笑得很释然。他招手让老板再来一碗面,"多加肉,给这丫头补补。她还得爬呢。"
      晓燕也笑了。这是她三个月来,第一次真心的笑。她笑的时候,脸上的肌肉都在疼,像冻僵的人突然烤火,又疼又痒。
      但她笑了。
      面端上来,热气腾腾。晓燕把肉夹给阿建,"一人一半。"
      "行。"阿建没推辞,"一人一半,啥都一人一半。"
      他们面对面坐着,在凌晨两点的汭河市,在一家只有他们俩的破面馆里,吃着六块钱一碗的牛肉面。窗外汭河的水声传来,像伴奏,像丧钟,也像新生。
      晓燕突然觉得,也许这就是爷爷说的"飞"。不是坐飞机,不是考北大,是两个人搀扶着,从淤泥里拔出自己的腿,一步一步,往外挪。
      她不求飞出去,她只求走出去。
      和阿建一起。
      冲刺班的日子进入白热化。11月,模拟考,晓燕考了480分,离二本线还有30分差距。李静比她高50分,急得直抓头发。
      "你数学太差。"李静说,"选填错一半,大题基本没分。"
      "我知道。"晓燕盯着卷子,"所以我得把命搭上。"
      "你已经搭上命了。"李静看着她锅底一样的黑眼圈,"你会累死的。"
      "累不死。"晓燕把错题本摊开,"我命硬。"
      她命确实硬。她每天刷题到三点,早上六点又爬六楼。她喝咖啡,喝浓茶,喝风油精,什么提神喝什么。她把自己变成一台机器,一台只知道做题的机器。
      但机器也有卡壳的时候。有天晚上,她做到一道解析几何,怎么都算不对。她算了十二遍,十二遍答案都不一样。她把笔摔了,摔完又捡起来,继续算。算到第十五遍,她崩溃了。
      她趴在桌上,死命地咬自己手背,咬出血印子。她想叫,想喊,想把这六平米的屋子拆了。但她只能咬,只能咬自己,像野兽咬断自己的腿。
      手机响了,是阿建。她接起来,没说话,只有喘气的声音。
      "咋了?"阿建问,"又做不出来了?"
      "嗯。"
      "下楼。"他说,"我在。"
      晓燕没问你怎么知道,她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冲下楼。阿建果然在,靠着摩托,抽着烟。他递给她一听啤酒,"喝点,放松一下。"
      "我不能喝。"晓燕推开,"喝了想睡。"
      "那就睡。"阿建拉开啤酒,自己喝一口,"你崩太紧了,弦会断。"
      "断了也得做。"
      "为啥?"阿建在台阶上坐下,"非得这次考上?"
      "因为我爷爷等不了。"晓燕也坐下,和他并排,"他在坟里看着我呢。"
      "你爷爷要看见你这样,会心疼。"
      "那他就该活着。"晓燕抓起一块石头,狠狠砸在地上,"他死了,我才这样。他要不死,我还在KTV当晴川呢。"
      她说完,自己也愣了。这是她第一次承认,爷爷的死在推着她走,也在撕着她。
      阿建没说话,只是抽烟。烟头的火光在夜里明明灭灭,像汭河上的渔火。
      "晓燕儿,"他说,"咱不考了行不?咱就在汭河,开个店,我修车,你收钱。咱们也能活。"
      "那叫活着?"晓燕转头看他,眼神在夜里亮得吓人,"那叫等死。"
      "死就死呗。"阿建说得轻描淡写,"反正咱们早该死了。"
      "我不想死。"晓燕站起来,"我想活,像个人一样活。"
      她转身上楼,没回头看阿建。她知道阿建在下面站了很久,烟味飘上来,像汭河的雾。她回到屋里,把那道解析几何做出来了。第十六个答案,对了。
      她在日记本上写:"阿建今天问我,为啥非得考。我说我想活。他没懂。他以为活着就是喘气吃饭。但我要的活着,是能抬头看天的那种活。不是晴川那种活,是于晓燕的活。"
      她写完,把本子压在枕头下,躺下。她梦见阿建,他骑着摩托,载着她,在汭河大桥上飞驰。她抱着他,脸贴着他的背,觉得那就是永远。
      但梦里也有爷爷,他站在桥头,拄着拐杖,喊:"燕儿,别回头!"
      她没回头。她让阿建一直开,开到北京,开到山顶,开到没有汭河的地方。
      12月,汭河市下了第一场雪。雪很小,像盐粒子,落在地上就化了。但晓燕觉得冷,冷到骨头缝里。
      她感冒了,发高烧,39度。李静摸她额头,烫得缩手:"你得去医院。"
      "不去。"晓燕烧得嘴唇脱皮,"医院要钱。"
      "你命不要了?"
      "命?"晓燕笑了,笑得像哭,"我的命早卖了。"
      她还是去了,不是医院,是阿建那里。她烧得走不动路,给阿建打电话。阿建骑着借来的自行车,把她驮回出租屋。
      "去医院。"他命令。
      "不去。"
      "于晓燕!"他吼起来,"你他妈要死了,谁爬出去?"
      她被他吼愣了。这是阿建第一次叫她的全名,不是晓燕儿,不是仓鼠,是于晓燕。
      "我死了,你就清净了。"她说。
      "我清净个屁。"阿建把她抱起来,往屋外走,"你死了,我手里的线就断了,我就掉下去了。"
      他把她放进三轮车里,蹬着去了汭河市中医院。医生量了体温,开了药,说要输液。阿建去缴费,回来手里拿着单子,脸黑得像锅底。
      "三百六。"他说,"我一个月工资。"
      "我有钱。"晓燕要从书包里掏。
      "留着。"阿建按住她的手,"你的钱,是爬出去用的。我的钱,是给你兜底用的。"
      他坐在床边,陪她输液。晓燕烧得迷糊,看东西都是重影。她看见阿建的脸,一会儿是阿建,一会儿是秃头男人,一会儿是爷爷。
      "爷爷..."她喊。
      "我在这儿。"阿建握住她的手。
      "不是..."她摇头,"我爷爷死了。"
      "我知道。"
      "他说让我飞出去。"
      "你飞。"
      "我飞不动..."
      "那就爬。"阿建把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我陪你爬。"
      晓燕的眼泪顺着太阳穴流进枕头里。她觉得这滴泪很烫,像要把枕头烧个洞。她想起在KTV包厢里,那些男人也说过"我陪你",但他们是骗她的,是想把她往泥里踩。
      但阿建不一样。阿建自己也陷在泥里,但他愿意托着她,让她踩着自己往上爬。
      输完液,天已经黑了。阿建蹬着三轮车送她回出租屋。雪下大了,落在他们头上,像白头发。
      "阿建,"晓燕在后座说,"如果我真考上了,你真跟我去北京?"
      "去。"
      "你去了能干嘛?"
      "能看着你。"他蹬得很慢,像在丈量每一步,"看着你飞,我踏实。"
      "我要飞不起来呢?"
      "那就一起摔死。"他停下来,回头看她,笑得没心没肺,"反正汭河也困不住咱们了。"
      晓燕没说话。她伸出手,接住一片雪花。雪在她手心化了,变成一滴水,像眼泪。
      她想,也许这就是命。她的命不是晴川,不是北大,不是北京。她的命是阿建,是这辆破摩托,是这六块钱的牛肉面,是这三千块的路费。
      是她泥沼里唯一的热乎气儿。
      2013年2月9日,除夕。冲刺班放了十天假,让回家过年。晓燕没回老家属院,她怕看见母亲的眼泪,怕看见父亲的沉默,怕看见爷爷的遗像。
      她留在出租屋,和阿建一起。阿建也没家可回,他爹死了,妈改嫁了,姐姐刘芳在KTV过年,接客接到元宵节。
      他们买了速冻饺子,买了两瓶二锅头,买了两挂小鞭炮。年夜饭在阿建屋里吃,饺子煮烂了一半,但味道不错。
      "过年好。"阿建举起酒瓶子。
      "过年好。"晓燕和他碰杯,"新的一年,我们都要好。"
      "一定好。"
      他们喝酒,喝得很慢,说了很多话。说小时候,说汭河,说未来。阿建说他在网上查了,北京的修车工一个月能挣四五千,比汭河强多了。晓燕说北京的导游证难考,但考上了就能进旅行社,一个月也能挣几千。
      "那咱俩一个月能挣一万。"阿建算着账,"租个地下室,两千块。吃饭,一千五。还能剩六千五,寄回来给你妈。"
      "给我妈?"晓燕愣了。
      "嗯。"阿建点头,"你爹你妈养你这么大,该报恩。"
      "那你自己呢?"
      "我自己有你就够了。"他喝了口酒,脸红了,"晓燕儿,我在汭河混了二十三年,没觉得自己是个人。直到遇见你。"
      "遇见我你才不是人。"晓燕苦笑,"你变成牲口了,天天就知道那事儿。"
      "那事儿也是人干的事儿。"阿建居然有点羞涩,"跟别人,那是发泄。跟你,那是活命。"
      晓燕没接话。她想起那些夜晚,那些疼痛与欢愉交织的夜晚。她以为那是堕落,是腐烂,是汭河里的淤泥。但阿建说,那是活命。
      也许他是对的。他们这样的烂人,除了在那件事里证明自己还活着,还有什么办法?
      "阿建,"她问,"你爱我吗?"
      阿建愣了。他抽烟,喝酒,修摩托,打架,什么都干。但他从没说过爱。爱这个字,太干净了,他说不出口。
      "我不知道啥是爱。"他说,"我就知道,你不在,我心慌。你在,哪怕不搭理我,我也踏实。"
      "那要是我考上了,去了北京,你心慌不?"
      "慌。"他点头,"但我会追着去。我跑不快,但我腿长,能走。"
      晓燕笑了。她夹起一个煮烂的饺子,塞进他嘴里:"那就追。追不上,我就等你。"
      "等多久?"
      "多久都行。"她说,"反正我已经死过一次了,不怕等。"
      他们吃完饺子,阿建下楼放鞭炮。鞭炮声震耳欲聋,在王家巷的夜空炸开。晓燕趴在窗口看,烟花很廉价,但很好看。她想起汭河的冬天,想起阿建摩托车的轰鸣,想起KTV包房卫生间的腥气。
      现在,那些东西都在远去。她有新的东西了:高考,北京,未来,还有阿建。
      阿建放完鞭炮上楼,带进一身的硝烟味。他抱住晓燕,很紧,像要把她按进新年里。
      "晓燕儿,"他在她耳边说,"咱们会好的。"
      "嗯。"她闭上眼,"会好的。"
      他们在新年的钟声中□□。这次很温柔,没有暴力,没有撕咬,像两个受了伤的小兽,互相舔舐伤口。阿建的动作很轻,像在碰一件易碎品。晓燕回应他,也很轻,像怕惊扰了新年。
      事后,他们并排躺着,听窗外的雪声。汭河市难得下雪,雪落在屋顶上,沙沙作响。
      "阿建,"晓燕说,"如果我考不上怎么办?"
      "那就再考。"
      "再考也考不上呢?"
      "那就回汭河。"他说,"我修车,你收钱。咱们照样活。"
      "活多久?"
      "活到我们不想活为止。"
      晓燕转过身,抱住他。"我不想活了。"她说,"我累。"
      "那就死。"阿建吻她额头,"死在北京,也比死在汭河强。"
      "死了还怎么在一起?"
      "死在一起,也叫在一起。"
      他们都不再说话。雪越下越大,把汭河市埋成一片白。晓燕觉得,这雪像在给汭河盖棺材板,把这座县城,把这里的锈,把这里的脏,全部埋起来。
      而她,要在这雪化之前,爬出去。
      3月,柳树发芽的时候,晓燕收到了高考体检通知。她看着镜子里的人,瘦得脱了形,眼睛大得吓人,嘴唇没有血色。
      "你得补补。"阿建说,"不然体检过不去。"
      "过不去就过不去。"晓燕咬着笔杆,"反正我这条命,也不值钱。"
      "我值。"阿建盯着她,"你的命,我值。"
      他杀了一只鸡,在院子里炖。鸡汤很香,飘得整条王家巷都是。邻居探头看,阿建说:"给我媳妇补身子。"
      "你媳妇?"邻居笑,"那个KTV小姐?"
      阿建没笑。他走过去,一拳砸在邻居门上,木门震得掉渣。"再说一遍?"
      邻居缩回头,再没敢出声。
      晓燕在屋里听见了,没出去。她继续做题,眼泪滴在卷子上,把字都洇开了。
      她想起那句歌词:"我们活在选择的年代,选择不是堕落。"
      她选了阿建,选了高考,选了北京。她没选晴川,没选KTV,没选秃头男人的八百块。
      这选择对吗?她不知道。但她知道,这是她唯一能做的选择。
      体检那天,阿建陪她去的。他穿了件干净衬衫,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像要去相亲。晓燕笑他:"你干嘛?"
      "我得让医生知道,"他一本正经,"你是有家属的人,不能随便给你下烂结论。"
      "我本来就有病。"晓燕小声说。
      "啥病?"
      "脏病。"她说,"心里脏。"
      "心脏了洗。"阿建站住,扳过她肩膀,"我给你洗。"
      他俯身,吻她额头。这个吻很轻,像羽毛,像雪,像汭河春天的柳絮。
      "洗不干净。"晓燕说,"我试过了。"
      "那是你没找对人。"阿建拉着她手,走进医院,"你找刘建新,他给你洗,洗得干净。"
      体检很顺利。晓燕除了营养不良,各项指标都正常。医生在体检表上盖章,说:"小姑娘,好好高考,有前途。"
      "听见没?"阿建在一旁咧嘴笑,"有前途。"
      晓燕攥着体检表,像攥着自己的判决书。她被判了"有前途",就得执行。
      回去的路上,经过汭河大桥。河水解冻了,流得急了,裹挟着冬天的垃圾,往下游去。
      "像不像我们?"晓燕指着河水,"都是垃圾,被冲走。"
      "我们不是垃圾。"阿建趴在栏杆上,"我们是河底的石头。他们冲不走,我们只能自己往外滚。"
      "滚得动吗?"
      "滚不动也得滚。"他转头看她,"你不是一个人滚,我陪你。"
      晓燕没说话。她看着河水,河面上漂着一个塑料瓶,是她扔下去的那个。瓶子在水面打转,像不想走,但最终还是被冲走了。
      "阿建,"她说,"要是我们滚到一半,又掉回去了呢?"
      "那就再滚。"他握住她的手,"掉一次滚一次,掉两次滚两次。只要命还在,就得滚。"
      "要是命没了呢?"
      "那就认栽。"他笑,"反正我们早该死了。"
      晓燕把头靠在他肩上。他肩很窄,骨头硌得她脸疼。但她觉得踏实,这是她唯一觉得踏实的地方。
      "阿建,"她说,"我不想滚了。我想飞。"
      "那就飞。"他搂住她,"我托着你。"
      河水在脚下哗哗流,像时间的脚步声。晓燕觉得,这河水终于不是黑色了,在阳光下,它泛着金色的光,像龙鳞。
      她不知道这光能照多久,但她知道,只要阿建在,这光就在。
      6月,高考。晓燕走进考场,脚步很稳。阿建在考场外等她,像所有考生的家长,紧张得抽烟抽了一地。
      "别抽了。"晓燕走出考场,拿下他嘴里的烟,"呛。"
      "考得咋样?"他问得小心翼翼。
      "不知道。"晓燕说实话,"但题我都答了。"
      这就够了。对于晓燕来说,能把题答完,就是胜利。她的战场不在这三天,在过去的三个月,在过去的三年,在过去的一生。
      等成绩的日子,阿建比她还焦虑。他天天守在网吧,刷新查分页面,比当年等自己爹的抚恤金还紧张。
      6月25日,凌晨四点。阿建砸开晓燕的门,把她从床上拽起来:"能查了!"
      晓燕坐在电脑前,手抖得输不准考号。阿建从背后环住她,握住她的手,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按。
      页面跳出来的瞬间,两人都闭上了眼。
      "你先看。"晓燕说。
      "不敢。"阿建说,"你先看。"
      "那就一起看。"
      他们同时睁开眼。屏幕上,总分:532。文科二本线:515。
      晓燕过线了。高出17分。
      屋里静了三秒,然后阿建跳起来,把晓燕抱起来转圈。他转得太快,晓燕头晕,但她在笑,笑得眼泪狂飙。
      "考上了!考上了!"阿建大喊,"我媳妇考上了!"
      "谁是你媳妇!"晓燕打他,"我是准大学生!"
      "那也是我媳妇!"阿建把她放下,狠狠亲她一口,"我供出来的大学生!"
      他们抱在一起,又哭又笑,像两个疯子。窗外汭河的水声哗哗作响,像在鼓掌,像在告别。
      晓燕第一时间给母亲打电话。母亲在那头哭成了泪人:"燕儿,你爷爷显灵了..."
      "是阿建显灵了。"晓燕说,"是他把我拉上来的。"
      她挂了电话,对阿建说:"我妈让你去家里吃饭。"
      "不去。"阿建摆手,"你妈看见我,吃不下。"
      "你必须去。"晓燕抓住他手,"我得告诉他们,是谁救了我。"
      阿建最终还是去了。他买了水果,穿上最干净的衣服,刮了胡子,头发抹了水,梳得一丝不苟。他站在老家属院门口,紧张得直搓手。
      "要不,算了吧?"他打退堂鼓。
      "算不了。"晓燕拉着他,"你救了我,他们得知道。"
      母亲看见阿建,愣了。她以为女儿说的是哪个老师,哪个贵人,没想到是个修摩托的小子,穿着一身地摊货,手指甲里还有洗不掉的机油。
      "阿姨好。"阿建鞠了个躬,像个犯错的小学生。
      母亲没说话,只是看着晓燕。晓燕走上去,把阿建的手握住,举起来:"妈,这是我男朋友,刘建新。是他让我重新高考的。"
      "他?"母亲的声音在抖,"他让你..."
      "是他。"晓燕点头,"他把我从KTV拉回来,他供我读书,他让我去北京。"
      父亲从里屋走出来,看见阿建,皱眉:"你是那个...那个..."
      "我是晓燕的朋友。"阿建抢答,"以前是,以后也是。"
      "以后?"父亲冷笑,"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去北京。"阿建说,"晓燕读书,我打工。我们,一起。"
      "你拿什么养她?"父亲的声音提高,"你连自己都养不活!"
      "我拿命养。"阿建说得平静,"我的命不值钱,但晓燕的命值钱。我养她,就是养我自己的命。"
      屋里陷入沉默。母亲又开始哭,但这次是复杂的哭,有感动,有无奈,有心疼。
      晓燕走过去,抱住母亲:"妈,让我走吧。和阿建一起,去北京。"
      "北京那么大..."母亲泣不成声,"你们那么小..."
      "就是因为小,才要去。"晓燕说,"在汭河,我们只能等死。在北京,我们兴许能活。"
      父亲最终没说话。他只是转身进屋,拿出一个布包,递给晓燕:"这是你爷爷留下的,说留给燕儿上大学。"
      布包里是三千块钱,旧钱,有黄土的味道。
      晓燕捧着钱,跪在爷爷遗像前,重重磕了三个头。
      "爷爷,"她说,"我带阿建一起走。你别怪我,他是我唯一能抓住的人。"
      遗像上的爷爷还在笑,笑得宽容,笑得释然。
      那天晚上,晓燕和阿建坐在汭河大桥上,看河水。他们手里都拿着钱,晓燕的三千,阿建的三千,一共六千块。这是他们全部的家当。
      "够吗?"阿建问。
      "够买两张火车票。"晓燕说,"剩下的,到北京再挣。"
      "对,再挣。"阿建把她的手攥紧,"我们一块儿挣。"
      "阿建,"她转头看他,"你真的不后悔?"
      "后悔啥?"
      "后悔认识我。后悔把摩托卖了。后悔跟我去北京。"
      "后悔。"阿建点头,"后悔没早点认识你,后悔让你多当了一年晴川,后悔自己没本事,只能让你爬出去,不能让你飞出去。"
      他顿了顿,又说:"但后悔没用。咱们得往前走。"
      "往前走是哪儿?"
      "不知道。"他笑了,"但肯定不是汭河。"
      晓燕把头靠在他肩上。她想起爷爷的话,想起汭河的水,想起KTV的包厢,想起秃头男人口中的腥气。
      现在,那些东西都在远去。她有阿建,有六千块,有北京,有未来。
      她不知道未来是什么,但她知道,那未来里,有她,有阿建,有他们两个人的命。
      "阿建,"她说,"到了北京,我们重新活一遍。"
      "好。"他吻她头顶,"重新活,活得干干净净。"
      "干净不了。"晓燕苦笑,"我们太脏了。"
      "那就脏着活。"阿建说得坦然,"脏着活,也比死在汭河强。"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
关闭
安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