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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 ...

  •   我幼时的记忆里满是一场场大火。它们从春烧到冬,秋天尤其多,黑灰和枯叶在热浪中盘旋,火中是黑,黑中是火,像一条盘旋的赤练蛇。

      我是个哑巴,三四岁的时候,爹娘就没了,阿爷说是横死,叫贼半夜在床上砍了头。可能是我家横死过人,不吉利,村里人不待见我们,阿爷就带着我,在这乱葬岗子上围了个小屋。

      我和阿爷靠收尸赚钱,一年挣不了什么,但从某一天开始,一到伸手不见五指的晚上,就有死人被拉上山,阿爷就靠烧这些死人给我攒了一笔嫁妆。

      秋天死人特别多,因而也特别热,穿着秋衣汗向下淌也不能脱,闷热。那时锦被草席盖着人一车车地往家里拉,在一场场大火中回归尘土,阿黄陪着我挖开屋外一个又一个坑,先将锦被铺在坑底,再就着落叶将灰尘铲了将土坑填满。我道秋天必然有什么特殊使大火长燃不息,阿爷说是秋寒难捱,我望着那些锦被,心道明明这些被子都比我的好太多,怎么可能抵御不了秋寒?但阿爷从不让我碰那些被子,他说,不要打听不该知道的东西,我也就无从得知答案。

      我有时会看见阿爷对着锦被下的人说话,天南地北家长里短却从不念佛,他总是对我念叨,二姐,念佛的都不是好人,你要离那些人远远的。

      我原来以为阿爷讨厌念佛,是因为我九岁时,有个大师说他干这个早晚要遭报应,祸及子孙。阿爷用扫帚把他打了出去,回头坐在板凳上苦着脸发愁,第二天开始给我谈婚论嫁。

      以我当时懵懂,也知道村里没有一家会愿意娶一个,住在乱葬岗上,给人收尸的,不识字的,天天盯着黄狗、蛇、蜘蛛看的哑女,长得再水灵也不行,那些人的白眼和恐惧不是假的。我离群索居,不知道正常人是不能和动物交流的。

      是的,我从小就能感受到我的狗,那些蛇啊蚂蚁啊的感受,它们也能感受到我心里在想什么,我其实是会说话的。

      但我最后还是说上亲了。我这一生,四百多年,就没见过比媒婆更贪财更巧嘴的人。她给我说了一个远村的小伙子,据说人不错,过两天我就可以嫁过去。我以为阿爷终于完成了他的夙愿会开心,但他反而长叹一声,叹息里是一种如释重负的惆怅。

      可惜,这一声叹息也落了空,阿爷没能等到我嫁人的那一天,他应了大师的话,栽下去就再也没起来,背后突出的骨头陷进被褥里,整个人像秋风中打颤的蚱蜢。

      他走得太快,甚至来不及交代我什么,我一开始根本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是啊,收尸人的孙女不知道死是怎么回事。我见过的尸体都是年轻的青白色的姑娘,我以为阿爷这样的人永远不会死不会离开我。

      我觉得阿爷总会在什么时候醒过来,这次可能只是太累了,睡得久一点而已,我要在他醒过来之前把活都干完,然后让他夸我能干,我再告诉他以后他可以想睡多久睡多久。

      我在后院挖好土坑,点燃柴草,在锦被上浇上油,像往常一样注视着火焰沸腾。这时我的肩头传来一阵清凉,我一开始以为是汗,但很快就震惊的发现那是雨。

      老天一松开雨口袋,豆大雨滴顿时打在我头上肩上脚面上,我眯起眼睛,见橙红色的火焰在雨丝中显得势单力薄,便连忙滑下土坡去查看那几具尸体。下面先烧着的人已经黏在一起不分彼此,只能隐约看出一些肢体轮廓,我目光看向最上层,那锦被还算完好,我担心锦被被雨打湿不好点燃,就去扯它,没想到我轻轻一拽,最上面的一整具尸体滚了下来,滚到我脚边,锦被掀开一角,露出那人的身体。

      那个女人,上半身还是人,下半身却是一条蛇!我愣了一下,凑过去仔细一看,那并不是真正的蛇尾,而是比蛇尾更骇人的东西——那人的两条腿皮肉相连,筋骨尽碎扭在一起,模糊的皮上长着细密的蛇鳞。女人原本应该清秀的脸上布满了恐惧和痛苦,我看了一眼便莫名其妙的悲从中来,再不敢看第二眼。

      阿爷几乎不让我接触尸体,我从没想过,锦被之下还有这样的景象。

      我正沉浸在悲伤中,远处传来阿黄的咆哮,声音愤怒而充满警告,它让我快跑!

      但我已经昏了头,一时没拔开步子,或许这就是天意吧,就这样被秋楼的人发现了。

      我那时并不知道秋楼是什么地方——知道了也由不得我——我看到两个黑衣遮面的人,其中一个说:“收尸的可算死了。”

      另一个说:“你当着她的面说这个,该不跟我们走了。”

      那一个从怀里掏出串镶金的佛珠,在手上数着:“她不走也得走,这么白净个女的,秋楼能给我们不少钱。”

      “她家可是收尸的,你觉得秋楼能要她吗?”

      “嘿嘿,要不要的,给她编个来历不就得了,就说拐来的,秋楼一年拐来多少孩子。”带佛珠的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啊,秋楼难不成还能手眼通天?那老板娘虽然有点本事,但我估计也就是高明点的腥活,你怕个屁!”

      我不知道他们想做什么,只是从他们言语的间隙里明白了,我阿爷死了,他永远离开我了。

      我跟他们比划:“我能让我阿爷入土为安吗?”

      他们应该是不懂手语,也许也懂,不管怎样,他们说:“不行。”

      我就这样挨了几巴掌,被抗上了马车捆起来,看着熟悉的家离我越来越远。

      我再也没见过阿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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