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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 11 章 我明白你的雾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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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机响起时,孟灾正在琴房和余逝推敲一段谱子。屏幕上闪烁的“妈妈”二字,让他心头莫名一紧。母亲很少在他上学时间打电话。
“小枝……”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寻常的、刻意压低的急促,“你……你现在能回家一趟吗?有点事。”
“妈?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孟灾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脑海中闪过无数不好的念头。
“没什么大事,就是……你回来再说,快点。”母亲含糊其辞,随即挂断了电话。
这种反常让孟灾慌了神。他猛地站起身,脸色发白地对余逝说:“我得回家一趟,我妈好像……不太对劲。”
余逝看着他瞬间失血的脸,没有多问一句“怎么了”,只是立刻合上琴盖,抓起自己的外套:“我陪你到校门口,帮你叫车。”
一路上,孟灾的心跳快得像是要挣脱胸膛。他想象了各种糟糕的场景:母亲病了?摔倒了?还是那个男人又……
他用颤抖的手打开家门,冲进客厅。预想中的混乱并没有出现,家里异常安静,甚至收拾得比平时更整洁。然后,他看见了母亲。
她一个人端坐在沙发正中央,背挺得笔直,双手紧紧交握放在膝盖上,像一尊凝固的雕像。她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但脸色苍白,眼周红肿,显然是哭过。
“妈?”孟灾悬着的心落下了一半,却被更大的疑惑和不安取代。他快步走过去,蹲在母亲面前,仰头看着她,“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母亲的目光原本空洞地落在某处,听到他的声音,缓缓聚焦到他脸上。她的嘴唇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眼泪瞬间涌了上来,毫无征兆地,她一把抓住孟灾的手臂,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肉里。
“小枝……对不起……妈妈对不起你!”她的声音破碎,充满了痛苦和自我厌弃,“那天……我不该打你……我真的……我真的控制不住我自己……对不起……”
原来是为了这个。孟灾看着母亲涕泪交加、近乎崩溃的样子,那颗因为奔跑和担忧而剧烈跳动的心,一下子沉进了冰窖里,只剩下麻木的冷。额角早已愈合的伤疤,似乎又隐隐作痛起来。
他想说“没事”,想用这两个字像往常一样粉饰太平,把这场风波轻轻揭过。他甚至想扯出一个笑容,告诉妈妈“我早忘了”。
可是,当他看着母亲那双被愧疚和某种他无法理解的疯狂占据的眼睛,那句轻飘飘的“没事”却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口。怎么会没事?那很疼。不只是头上,心里更疼。
一个更大胆、更叛逆的念头在他心中疯狂叫嚣:“那你离开他啊!你带着我离开那个男人啊!”
这句话几乎要冲破他的齿关。他渴望说出来,像渴望呼吸一样。这是他无数次在深夜祈祷的愿望。
但他不敢。
他怕。怕这句话会像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眼前这个看似脆弱不堪的母亲;怕会激起她更激烈的、无法预料的反应;怕打破眼前这虚假的、却勉强维持着的“平静”。他害怕失去这唯一的、哪怕充满痛苦的“家”。
于是,他僵在原地,蹲在母亲面前,像一个哑巴。所有汹涌的情绪——委屈、愤怒、渴望、怜悯,最终都化成了一片无声的荒芜。
他动了动嘴唇,最终吐出的,是一句干涩得连自己都觉得陌生的:
“……别哭了。”
他没有原谅,也没有承诺没关系。他只是伸出手,抽了几张纸巾,递到母亲手里,然后笨拙地、一下下拍着她的背。
就像余逝曾经对待他那样。
孟灾看着母亲颤抖的肩膀,那句卡在喉咙里的“没关系”终究没能说出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无力感,像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实在不知道父亲到底干了什么。
没有确凿的证据,没有抓奸在床的戏剧性场面,只有无数个令人窒息的细节,像钝刀子割肉一样,日复一日地凌迟着这个家:
父亲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身上总带着一股陌生的、廉价的香水味,混杂着烟酒气。当母亲小心翼翼地问起,他总是极其不耐烦地挥手:“应酬!男人在外打拼不都这样?你懂什么!”
他变得对家里的一切都吹毛求疵。饭菜不是咸了就是淡了,地板有根头发丝都能让他勃然大怒,母亲新买的窗帘被他贬低为“土气”、“晦气”。这个家,仿佛再也找不到让他满意的地方。
他接电话开始躲到阳台或卫生间,声音压得很低。有时孟灾无意中经过,能听到他语气里一种罕见的、甚至带着点谄媚的温柔,那是他在家里从未展现过的面孔。而当电话挂断,他回到客厅,脸上又会迅速结起一层寒冰,看什么都不顺眼。
最让孟灾难受的,是母亲的变化。她变得越来越沉默,像一只受惊的兔子,时刻观察着父亲的脸色。她会偷偷查看父亲的手机,会在父亲晚归时坐立不安,会把所有的委屈和猜疑,最终都化成对孟灾变本加厉的控制和依赖——“小技,妈妈只有你了。”“你不能丢下妈妈啊。”
孟灾就像一个站在浓雾弥漫的悬崖边的人。他能感觉到脚下土地的松动,能听到深渊传来的风声,却看不清具体的危险来自何方。这种模糊的、悬而未决的状态,比一场痛快淋漓的争吵更折磨人。
他想对母亲喊:“这样的男人,你为什么不离开他?”
可他看到母亲那双写满恐惧和依赖的眼睛,话就又咽了回去。离开?他们能去哪里?靠什么生活?母亲早已在多年的压抑中失去了独立的能力和勇气。而他,一个尚未经济独立的高中生,又能做些什么?
于是,他只能和母亲一起,被困在这团令人窒息的浓雾里。承受着父亲阴晴不定的脾气,吞咽着母亲无处安放的焦虑,然后在自己快要崩溃的时候,逃到那间有钢琴、有余逝的琴房里,汲取一点点可怜的氧气。
父亲的过错是模糊的,但他给这个家遮风挡雨,却是实实在在、刻骨铭心的。孟灾的痛苦在于,他连愤怒都找不到一个清晰的目标,所有的委屈和怨恨,都只能化作对内深深的自我消耗。
从那个令人窒息的家中逃回琴房,孟灾像一只被雨水打湿翅膀的鸟,浑身散发着一种精疲力尽的潮湿感。他坐在钢琴前,手指悬在琴键上,却迟迟落不下去。往常能让他平静的音符,此刻仿佛都失去了意义。
余逝刚调试好琴弦,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异常。他没有问“你怎么了”,只是放下琴弓,静静地看着他。
沉默在空气中蔓延,但不再是舒适的陪伴,而是充满了孟灾无法排遣的沉重。
终于,孟灾低下头,声音沙哑地开口,不像是在对余逝说,更像是在自言自语地梳理那团乱麻:“……有时候,我宁愿他干脆利落地做点什么。”
余逝的目光凝滞了一下。
孟灾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依旧不敢抬头看余逝的眼睛:“你知道吗?他甚至……从来没真正动手打过我。他只是……像一团湿透的棉花,堵在你心口,让你喘不过气,却连个可以撕扯的对手都找不到。”
他断断续续地,描述着那种模糊的痛苦:父亲的冷漠、挑剔、晚归时陌生的气息,母亲隐忍的眼泪和变本加厉的控制,还有那种悬在半空、无处着力的恐慌感。
“我恨他那样对妈妈,恨他把家变成这样……可我连恨,都恨得模模糊糊……”孟灾的声音里带上了无助的哽咽,“余逝,我是不是……很没用?”
忽然,一只微凉的手,轻轻覆在了他紧紧攥成拳头、放在琴键的手上。
孟灾浑身一颤,猛地抬起头。
他看见余逝那双总是清冷的眼睛里,翻涌着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不是同情,不是怜悯,而是一种深切的、仿佛穿透了时光的懂得。
“我明白。”余逝的声音很轻,却像磐石一样砸在孟灾心上。
“什么?”
“那种……找不到敌人的感觉。”余逝的目光似乎透过他,看到了很远的地方,“钝刀子割肉,比一下捅穿……更折磨人。”
他顿了顿,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才继续用那种低沉的语调说:“我的痛,是一道疤。看起来吓人,但至少,我知道它在哪里,为什么疼。”
余逝的目光转回孟灾脸上,前所未有的清晰和直接。
“而你的痛,像一场无处不在的雾霾。你看不见它,但它无孔不入,让你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毒。”
这句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孟灾心中盘踞多年的迷雾!
他一直以为自己的痛苦是微不足道的,是不值得言说的,尤其是在经历了余逝那样“惨烈”的创伤之后。他甚至为此感到羞愧。可余逝却精准地描述出了那种窒息感的本质——一种无形却更具侵蚀性的毒。
原来,他的痛苦并非不值一提。
原来,真的有人能懂。
这种被深刻理解的震撼,让孟灾的眼泪终于冲垮了堤坝,不是委屈,而是某种沉重的释然。
看着他汹涌的泪水,余逝没有缩回手,反而用了一点力,握紧了他的拳头。他沉默地、坚定地承受着孟灾的崩溃,如同一个岸边的礁石。
“所以,”在孟灾的哭声渐歇时,余逝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别再说自己没用。”
“在我们两个人的战争里,你和我一样……都是死里逃生的士兵。”
他没有说“你的痛苦比我轻”或“我比你更惨”,而是将他们的位置放在了完全平等的天平上。不同的战场,同样的残酷,一样的伤痕累累。
这一刻,隔阂彻底消失。
孟灾流着泪,反手紧紧握住了余逝的手。那不是寻求安慰,而是一种确认,一种同盟的宣誓。
余逝看着他们交握的手,极轻地、几乎不可闻地说:
“以后……觉得喘不过气的时候,就到这里来。我……我在。”
这简单的一句话,比任何华丽的承诺都更有力。它意味着,在这片令人窒息的迷雾里,余逝成了他那枚唯一的、不会失效的“防毒面具”。
从此,他们的救赎,不再是单向的抚慰,而是真正意义上的——
相依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