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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第 28 章 为你抵御惊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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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灾得寸进尺地笑起来,语气里带着点温柔的调侃:“而且啊,原来某个看起来冷冰冰的冰山,居然会怕打雷声。”
这本是一句情侣间亲昵的调侃,孟灾说完,还等着余逝像往常一样,用带着羞涩的表情看他一下,或者干脆别过脸去不理他。
然而,没有。
余逝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周身那种因亲密而松弛的氛围瞬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僵硬的紧绷。他甚至下意识地想抽回被孟灾握住的手,虽然最终没有,但孟灾清晰地感觉到了那份抗拒。
孟灾心里“咯噔”一下,立刻意识到自己可能无意中触碰了某个绝不该触碰的禁区。他懊悔不已,连忙停下脚步,转身面对余逝,语气充满了歉意:“对不起,小拾!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开玩笑的,我……”
“你想知道吗?”
余逝突然打断了他,声音低沉沙哑,像被砂纸磨过。他抬起眼,看向孟灾,那双总是清冷的眸子里,此刻翻涌着一种孟灾从未见过的、深不见底的痛苦和……脆弱。
孟灾所有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他看着余逝的眼睛,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他预感到,接下来要听到的,将是一个沉重的秘密。他抿了抿唇,郑重地、用力地点了点头。
余逝移开目光,望向宿舍楼在傍晚模糊的轮廓,仿佛在透过这片土地,看向很远很远的过去。他的声音飘忽得像是随时会碎在风里:
“我家……很漂亮。”他开口,说出的却是一句看似无关的话,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是五层的别墅,三楼有一面很大、很大的落地窗。窗户外面,是整片湖。”
“小时候,我很喜欢趴在那个窗户前看外面。晴天的时候,湖水是蓝的,像宝石。下雨的时候,湖面会起雾,朦朦胧胧的,也很美。”
他的语调没有任何起伏,像是在背诵一篇与己无关的课文。但孟灾看到他垂在身侧、紧紧攥成拳头的手,指节已经用力到泛白。
“直到有一天晚上……也是这样的下雨天,雨很大,风也很大,电闪雷鸣。”余逝的声音开始出现细微的颤抖,“我爸爸……在那里,打我妈。”
“我记不清为什么了。我只记得妈妈倒在地上的样子,很可怕……爸爸的样子更可怕。我冲过去想推开他,想让他停下……他一把就将我推开了,我摔在地上,头很晕。”
他的叙述开始变得混乱,语句破碎,却带着更强的画面感。
“那时候……刚好,一个很亮很亮的闪电劈下来,透过那扇大落地窗,把整个客厅,还有爸爸……还有妈妈的脸,都照得惨白惨白的。然后,就是很响很响的雷声……轰隆隆……”
余逝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窒息已久的人终于接触到空气,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孟灾下意识地紧紧抱住了他的手臂,仿佛这样才能支撑他不倒下去。
“我看着妈妈……她好像……不动了。我爸……他看了我一眼,然后就……走了。”余逝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我等了好久,才敢爬过去……地上很凉……我妈妈躺在那儿,她拉着我的手……”
说到这里,余逝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大颗大颗地滚落,混合着脸上的雨水,但他依旧固执地维持着那种近乎冷酷的平静语调,只是哽咽让他的话断断续续:
“她跟我说……小逝……你怎么办……我把你……留下……”
“话还没说完……她就……闭上眼睛了。”
最后几个字,轻得像一声叹息,消散在雨声里。
余逝不再说话,只是僵硬地站在那里,任由泪水无声地流淌。他没有哭出声,但这种无声的崩溃,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让人心碎。那个雨夜,那扇巨大的落地窗,那刺眼的闪电和震耳欲聋的雷声,以及母亲临终前绝望的眼神和未说完的遗言……这一切,共同构成了他恐惧的根源,也成了他一生无法摆脱的梦魇。
余逝的话语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缓慢而残忍地剖开了过往。当最后一个字消散在空气里,孟灾只觉得周遭的一切声音都褪去了。他听不见远处操场的喧闹,感受不到傍晚微风的轻拂,整个世界仿佛被抽成真空,只剩下心脏被攥紧后传来的、沉闷而剧烈的疼痛。
不是惊讶,不是恐惧,而是铺天盖地的心疼。
非常、非常、非常地心疼。
心疼那个趴在漂亮落地窗前看湖光山色的小小男孩,更心疼那个在电闪雷鸣的夜晚,眼睁睁看着世界崩塌、独自蜷缩在冰冷地上的年幼的余逝。原来他生命中最刺骨的寒冷,并非源于自然的雷声,而是来自至亲的暴戾与永诀的绝望。原来他母亲是以那样惨烈的方式离开,留下一个“你怎么办”的沉重诘问,和一副用冷漠与疏离铸造的、沉重不堪的盔甲。
两个少年静静地站在渐沉的暮色里,夕阳的余晖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交织在一起。就在这时,校园广播站照常开始了傍晚的播音,一阵舒缓的音乐前奏后,一个清澈的男声随着旋律响起,唱的竟是一首关于父爱、关于“父亲用宽厚臂膀撑起整个家”的温馨歌曲。
歌词里描绘的安稳、庇护与无私付出,在此刻听来,充满了尖锐的讽刺。每一个音符都像一根针,轻轻扎在余逝刚刚撕开的、鲜血淋漓的伤口上。
孟灾感觉到怀里余逝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尽管他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但那种细微的颤抖,却比任何痛哭都更让孟灾窒息。他几乎要愤怒地望向广播喇叭的方向,恨不得将那虚伪的歌声彻底屏蔽。
但他没有。他只是更紧、更用力地抱住了余逝,用尽全身的力气,仿佛要将对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用自己的体温去煨热那颗被冰封了太久的灵魂。他用这个拥抱为他筑起一道屏障,隔绝那些刺耳的“幸福”噪音。
“听见了吗?”孟灾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在余逝的耳边响起,穿透了那不合时宜的歌声,“以后,每一个打雷的夜晚——”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而郑重地宣告:
“——我都在。”
这不是一句轻飘飘的安慰,这是一个少年用尽全部真诚许下的、重于泰山的诺言。
“小拾,”他唤他的名字,声音温柔得像怕惊扰一场易碎的梦,“你以后,不再是一个人了。”
晚风拂过,带着夏末青草的气息。广播里的歌声还在继续,唱着“家是温暖的港湾”,但此刻,孟灾的怀抱,才是余逝唯一能感知到的、真实的避风港。
“我会永远陪着你。”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山盟海誓,只有这最简单、也最坚定的几个字。在这寂静的、被歌声反衬得格外残酷又格外温柔的晚霞里,两个少年紧紧相拥。一个卸下了背负多年的枷锁,伤痕累累;另一个则用他尚且单薄却无比温暖的胸膛,接住了他所有的过去,并许下了一个关于未来的、坚定的承诺。
霞光将他们的身影镀上一层暖金色的光晕,仿佛预示着,从今往后,无论风雨,他们都将彼此依偎,共同面对。
孟灾开始格外关注天气预报。在预报有雷雨的夜晚,他会提前用轻松自然的语气对余逝说:“今晚好像要下雨,我那本谱子落琴房了,正好,陪我一起去拿,顺便练练那个快板乐章。” 他为他创造一个合理的借口,小心翼翼地维护着余逝的自尊。
余逝通常只是抬眸看他一眼,那双清冷的眼睛里会闪过一丝极快、极复杂的情绪——是了然,是感激,或许还有一丝被看穿后的细微窘迫,但最终都会化为沉默的默认。他会轻轻“嗯”一声,然后收拾好东西,默默跟在孟灾身后,走向那间已成为他们庇护所的琴房。
这个傍晚,乌云如期堆叠,空气中弥漫着雨前的土腥味。两人刚在琴房坐下没多久,窗外便划过一道刺眼的闪电,几秒后,沉闷的雷声由远及近,滚滚而来。
孟灾的心跟着雷声紧了一下,他下意识地用眼角的余光瞥向身边的余逝。只见余逝的背脊几不可察地僵直了一瞬,翻动谱页的手指也顿住了,指尖微微泛白。但他没有像最初那样流露出明显的恐惧,只是薄唇抿得更紧,像在对抗着什么无形的压力。
孟灾没有出声安慰,也没有刻意靠近。他只是将双手重新放回琴键,深吸一口气,弹奏起来。他弹的不是练习曲,也不是比赛曲目,而是那首余逝母亲生前常听、也是他们缘分起点的《蒲公英》。
旋律简单,却充满了温柔的生命力。钢琴声清越地响起,如同一个个轻盈跳跃的光点,试图驱散雷声带来的压抑。孟灾弹得很专注,他将所有想说的话——“别怕,我在这里”、“雷声会过去的”、“你看,还有这么美的音乐”——都倾注在了指尖。
起初,余逝依旧僵硬地坐着。但随着音乐流淌,他紧绷的肩线一点点微不可查地松弛下来。他转过头,静静地望着孟灾专注侧影,望着那双在琴键上灵活舞动、带着抚慰力量的手。
又一个炸雷响起,比先前更响。余逝的身体猛地一颤,条件反射般地闭上了眼睛。孟灾的琴声也出现了片刻的凝滞,但他没有停,反而用更坚定的力道,将旋律推向一个小高潮,仿佛在用声音与窗外的雷鸣对抗。
这时,一件让孟灾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他感觉到手背上一凉。余逝的手,带着微颤,轻轻覆盖在了他正在弹奏的右手手背上。那个触碰很轻,带着试探和一丝不确定的冰凉,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中了孟灾的心脏。
孟灾的指尖停在琴键上,最后一个音符在空中悬停。琴房里顿时只剩下窗外淅沥的雨声和渐弱的雷鸣。
他侧过头,看向余逝。余逝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正望着他,眼底是未散尽的惊悸,但更多的,是一种依赖和……信任。他没有说话,只是用目光传递着某种无声的请求。
孟灾瞬间明白了。他没有抽出手,也没有顺势握住他。他只是微微一笑,然后将余逝微凉的手轻轻从自己手背上拿起,再小心翼翼地、像放置一件易碎品般,放在了自己左侧的、低音区的琴键上。
然后,他将自己的右手重新放回中音区,左手则越过余逝的手,落在更低音区的位置。
“我们来合奏,”孟灾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异常温柔,“你负责最简单的低音部,打节奏就好,像心跳一样。剩下的,交给我。”
余逝怔怔地看着自己手下那几个厚重的琴键,又看向孟灾。孟灾鼓励地朝他点点头。
于是,在下一个雷声滚过天际时,琴房里响起了奇特的合奏。孟灾的右手流淌出《蒲公英》清澈的旋律,左手则与余逝那只略显笨拙的手一起,在低音区按下沉稳而缓慢的和弦。
“咚……咚……”
那节奏确实像心跳,平稳,有力,穿透雨幕,盖过了雷鸣。
余逝起初只是被动地跟着孟灾的引导,但渐渐地,他开始专注于自己手下那几个简单的音符,专注于让这心跳持续下去。恐惧,竟然在这样奇特的分工中,被奇妙地分散和消解了。
那一晚,他们没有完成任何复杂的练习,只是反反复复地合奏着那首简单的变奏曲。但某种东西,在两人共同创造的、温暖而坚定的琴声里,变得愈发牢固。
雨停的时候,他们的合奏也恰好到了一个温柔的尾音。两人相视一笑,一种无需言说的默契和温暖,在空气中静静流淌。孟灾知道,他或许永远无法消除余逝对雷声的生理记忆,但他可以,也愿意,就这样一次次地,用琴声为他筑起一个暂时的、安全的港湾。
而余逝也明白,有些恐惧无法被战胜,但可以学会与之共存,尤其是当有人愿意陪你一起面对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