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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故园茶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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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深站在“云栖”民宿的青石板院坝上,指尖夹着的烟燃到了过滤嘴,灼人的温度顺着指腹蔓延,他才猛地回神,将烟蒂狠狠碾在青苔斑驳的石板上。烟灰与湿苔相融,在地面留下一道浅褐色的痕迹,像极了他心里那些挥之不去的伤痛,深植在岁月的肌理里,触目皆是回忆。
武夷山的秋雾比往日更浓,白蒙蒙的水汽从山谷里漫上来,裹着茶田特有的清香,一点点浸透空气。远处的两三亩梯田顺着山势铺展,最上面那块的老茶树已有三十年树龄,枝干粗壮得能稳稳握住,树皮上布满深浅不一的纹路,那是时光与风霜刻下的印记。可如今,这些承载着父母心血的老茶树,却被半人高的杂草缠裹,墨绿叶片间夹杂着枯黄,透着几分荒凉破败,像被时光遗忘的角落。院坝墙角堆着几捆晒干的茶枝,是父母去世前最后一次修剪留下的,上面还挂着零星干茶,风一吹,细碎叶片簌簌掉落,像是时光的碎片在无声叹息,落在积着薄叶的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三个月前,他还在上海的写字楼里对着电脑屏幕上的KPI熬夜,办公室的中央空调嗡嗡作响,空气里弥漫着咖啡和外卖的混合气味,窗外是钢筋水泥铸就的城市森林,霓虹闪烁,却照不进他心里的半分暖意。直到一通来自老家村委会的电话,像惊雷般击碎了所有规划——父母下山采购制茶工具时遭遇山体滑坡,连人带车坠入山沟,等村民们沿着泥泞的山路找到时,已经没有了生命体征。
赶回来时,林深只看到茶田尽头的两座新坟,立在山坡上正对着民宿的方向。坟前的石碑还很新,上面刻着父母的名字,照片里的他们笑得眉眼弯弯,和记忆中最后一次视频时的模样重叠。王伯告诉他,父母出事前一天还在茶田除草,说等秋茶采完就去上海看他,想亲眼看看他住的地方,尝尝他常说的“城里咖啡”。王伯从口袋里掏出一本皱巴巴的《上海旅游攻略》,封面已经被雨水打湿,里面画满了红圈,“你爸特意去镇上书店买的,说要带你去外滩、去迪士尼,还说要尝尝你总说的网红奶茶。”
林深掏出手机,翻出三年前的全家福。照片是春节拍的,父母站在茶田边,穿着洗得发白的棉布衣服,袖口还沾着茶渍;他穿着笔挺的西装站在中间,带着刚工作的青涩和敷衍,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不耐烦。那时他总觉得来日方长,以“工作忙”为由,大年初三就匆匆返沪,现在想来,那竟是与父母最后的完整相处记忆。他记得那天母亲往他行李箱里塞了满满当当的腊肉和茶叶,父亲拍着他的肩膀说“在外面照顾好自己,不用惦记我们”,而他只是含糊地应着,从未想过,这竟是最后的叮嘱。
“小林,站在风里干啥?”王伯的声音穿透晨雾,他提着竹篮,里面是块茶枝熏制的腊肉,油光锃亮,边缘还挂着晶莹的油珠,“刚熏好的,带着茶香味,你一个人别凑活吃泡面,煮点腊肉饭垫垫肚子。”
王伯是父亲的发小,两人光着屁股长大,一起种茶制茶一辈子,从没红过脸。父母走后,都是王伯帮着处理的后事,从联系殡仪馆到招呼亲戚,忙前忙后,没少费心。出殡那天,王伯哭得比他还伤心,嘴里不停地念叨着“老伙计,你怎么就走得这么急”。
林深侧身让王伯进屋,老旧的木门“吱呀”作响,像是不堪重负的叹息。屋里的空气混着潮湿的霉味和淡淡的茶梗香,那是父母生前最爱的味道。客厅的八仙桌上还摆着半盏没喝完的茶,茶汤早已凉透,杯壁上结着一圈深褐色的茶渍,像干涸的泪痕。桌上的搪瓷杯里还剩着半杯米酒,是父亲生前最爱喝的,瓶身上的标签已经泛黄,边角卷了起来。
墙上挂着的竹编茶筛,边缘已经磨得发亮,那是母亲亲手编的,每年采茶季,她都会用它筛选茶青。茶筛旁边挂着一把竹制的茶勺,勺柄上刻着小小的“深”字,是父亲特意为他做的,说等他以后回来,教他泡茶。墙角的储物架上摆满了各种制茶工具,有揉捻机、烘焙笼、茶针、茶夹,每一件都擦拭得干干净净,摆放得整整齐齐,看得出来主人对它们的珍视。
王伯放下竹篮,拿起墙角的扫帚,开始打扫地上的落叶和灰尘:“你这孩子,回来快半个月了,也不知道收拾收拾。这屋子空了三个月,再不打扫,都要住不成人了。”他的动作很慢,扫帚划过地面,扬起细小的尘埃,在透过窗棂的雾色里浮沉。阳光偶尔穿透云层,照进屋里,尘埃在光柱里飞舞,像是时光的碎片。
林深没有说话,走到窗边,望着外面的茶田。雾渐渐浓了,把茶树的轮廓晕染得模糊不清,像一幅失焦的画。他想起小时候,父亲总带着他在茶田除草,教他辨认茶芽和杂草,“你看,这芽叶饱满、颜色鲜绿的是好茶青,那些叶子发黄、枝干细弱的是杂草,要把它们连根拔掉,不然会抢茶树的养分。”母亲则在田埂上摆一张小桌,泡上一壶热茶,喊他们歇脚,“快过来喝点茶,解解乏,这可是今年的明前茶,最是鲜爽。”
那时候的茶田,整齐干净,茶香浓郁,不像现在这样荒芜。每到采茶季,茶田就挤满了采茶工,欢声笑语回荡在山谷里。父母会带着他一起采茶,教他怎么采一芽二叶,怎么把茶青轻轻放进竹篮里,“下手要轻,不能扯断枝条,不然明年就长不出好茶了。”晚上,一家人围坐在院子里,一边筛选茶青,一边聊天,母亲会给他们讲山里的故事,父亲则会教他认星星,说每一颗星星都对应着一个亲人。
“你爸你妈这辈子,就守着这片茶田和这家民宿。”王伯一边扫地,一边叹着气,“你爸总跟我说,等你在城里稳定了,就把民宿交给你,他和你妈专心种茶,每年给你寄新茶。他还说,等你结婚了,就把最上面那块梯田给你当嫁妆,让你和媳妇一起打理,传承这门手艺。可谁能想到……”王伯的声音顿了顿,带着难以掩饰的哽咽,“这老天爷,太不睁眼了。”
林深的眼眶一热,赶紧转过头,假装整理桌上的杂物,不让王伯看到他泛红的眼睛。他拿起一个紫砂茶壶,那是父亲年轻时候用第一个月卖茶的钱买的,壶身上刻着“守拙”两个字,是父亲的座右铭。壶身已经被摩挲得光滑温润,带着父亲手掌的温度。他记得父亲总说,制茶和做人一样,要守拙,要踏实,不能投机取巧,“茶是有灵性的,你对它好,它就会给你回报,泡出的茶才会香醇。”
“小林,我知道你心里难受。”王伯放下扫帚,走到林深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但日子还得过。你爸妈走了,这茶田和民宿,就是他们留给你最珍贵的东西。你要是实在不想守,就卖掉吧,拿着钱回上海,找份好工作,好好生活。村里已经有好几个人来问过了,说愿意出高价买你这茶田和民宿。”
卖掉?林深心里猛地一紧。他想起父亲临终前,村委会的人转述的话,说父亲被救上来时,手里还攥着一把茶青,嘴里念叨着“秋茶要采了,阿深喜欢喝明前茶”。父母一辈子没离开过武夷山,这片茶田就是他们的命,民宿是他们用心经营了二十年的家,他怎么能卖掉?他仿佛看到父母失望的眼神,听到他们无奈的叹息。
“王伯,我不卖。”林深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坚定,“这是我爸妈一辈子的心血,我要守着它。就算再难,我也要把民宿和茶田经营好,让他们的手艺传承下去。”
王伯愣了一下,随即露出欣慰的笑容:“好小子,有你爸妈的骨气。不过,守民宿和茶田可不是容易事。你在城里待了这么多年,农活、制茶、经营,你一样都不会。除草、施肥、病虫害防治,采茶、萎凋、杀青、揉捻、烘焙,还有民宿的接待、登记、打扫、做饭,这些都是学问,可不是一天两天能学会的。”
林深沉默了。他确实什么都不会。父母从小就告诉他,要好好读书,将来走出大山,过轻松的日子,从来不让他碰农活。高考后,他考上了上海的大学,毕业后留在了那里,从事互联网产品经理的工作,每天打交道的是代码、数据和用户需求,除了每年春节回来几天,几乎没怎么踏过茶田。如今,他对着这片荒芜的茶田和老旧的民宿,就像对着一道无解的难题,心里充满了迷茫和无助。
“我可以学。”林深咬了咬牙,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一阵刺痛,也让他更加清醒,“只要能守住这里,再难我都学。王伯,您要是有空,能不能教教我?我爸的制茶笔记还在吗?”
王伯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笔记本:“这是你爸的制茶笔记,他这辈子的经验都记在里面了。你要是想学,我也能教你,虽然比不上你爸的手艺,但应付日常制茶也够了。除草、施肥这些农活,我也能带你做,慢慢你就熟练了。”
林深接过笔记本,封面已经泛黄,上面写着“制茶手记”四个字,是父亲的笔迹,苍劲有力。他翻开笔记本,里面密密麻麻地记着制茶的步骤、温度、时间,还有一些心得体会,比如“杀青时锅温要足,220-250度最佳,翻炒要快,每片茶叶都要受热均匀,否则茶香易散”“烘焙时要用炭火,文火慢烘,分两次烘焙,第一次烘至八成干,静置冷却后再烘至全干,才能出桂圆香和松烟香”。每一页都写得工工整整,有些地方还画了示意图,比如揉捻时茶叶的形状,烘焙笼的摆放位置,字里行间都是父亲对茶的热爱和执着。
“谢谢你,王伯。”林深把笔记本紧紧攥在手里,像是握住了父亲的手,心里踏实了不少。他知道,有了这本笔记和王伯的指导,他一定能学会制茶和茶田管理,一定能守住父母的心血。
送走王伯,林深独自收拾屋子。他把父母的旧衣物叠好放进衣柜,每件衣服都仔细抚平褶皱,仿佛父母还会回来穿一样。他把农具搬到墙角的储物间,分类摆放整齐,用抹布擦拭干净上面的灰尘。他擦干净八仙桌和椅子,用清水洗掉杯壁上的茶渍,把屋里的每一个角落都打扫得干干净净。忙活了一下午,屋子终于有了点模样,恢复了往日的整洁。
傍晚时分,他按照王伯说的,煮了一碗腊肉饭。他淘好米,把腊肉切成小块,和米一起放进锅里,加水煮沸后转小火慢炖。腊肉的香气渐渐弥漫在屋里,勾起了他的食欲,却也让他想起了小时候,母亲煮腊肉饭时,他总是守在灶台边,等着第一口热饭。母亲会把最肥的那块腊肉夹给他,说“多吃点,长身体”,父亲则在一旁笑着说“这孩子,跟腊肉有仇似的”。
吃完晚饭,天渐渐黑了。林深坐在院子里,看着天上的星星。武夷山的夜空格外清澈,星星又亮又密,像撒了一把碎钻。他想起小时候,父亲坐在院子里喝茶,给他讲星星的故事,说每一颗星星都是逝去的亲人,在天上看着自己。“你看,那颗最亮的星星,是你爷爷,他在天上保佑我们呢。”
“爸,妈,你们放心,我一定会守住这个家,把茶田和民宿经营好,让你们的手艺传承下去。”林深对着夜空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却异常坚定。晚风拂过院子,带着茶田的清香,像是父母的回应,温柔而坚定。
深夜,林深躺在父母生前的房间里,辗转难眠。床垫还带着父母的气息,被子上有淡淡的茶香味。他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的茶田,月光洒在雾上,泛起一层银辉。茶田的轮廓在月光下隐约可见,像一头沉睡的巨兽。林深知道,从明天起,他就要接过父母的担子,学着打理茶田,经营民宿,虽然前路漫漫,充满未知,但他别无选择,也无怨无悔。他拿起父亲的制茶笔记,借着月光翻看,心里充满了勇气和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