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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恶有恶报 ...

  •   一、
      01、
      今天,叶子黄了,落地的声音,像在下雨。

      地际上一轮巨大的月亮,白得发寒,冷光打在尸骸上,残留阴影,愈发暗淡。约莫数十具死人身子,胡乱堆叠,死状不一,割喉、贯心、开膛、剖肚,肝脏脾肾、断臂残肢流落一地。死掉的人,无一不张着眼,不瞑目的样子。土气、腥气里有股子冷气。

      刺客已不知道第几拨。一开始,他像铜墙铁壁,找不出一个缺口,不知何处闪来一道暗剑,将肺叶捅个对穿,他反手划开对方的喉咙,余下的刀、剑,如见了缝的苍蝇,纷纷往这个洞里钻,肺很快被搅得不成形。

      “嗬嗬”,血沫又涌上来,堵住喉咙,呼吸远比方才的战斗残酷,他没被任何一个刺客杀死,但马上要被自己的血溺毙,身下的黄叶泡得发红,只能咳,一咳脏腑的伤就将人活撕开,咳不动了,他拼劲最后一股力聚在喉间,想把那里的血沫强咽,那触感像滑腻发稠的肥肉,梗着下不去,恶心,翻天覆地的恶心冲出,又呕又咳,内脏骨肉胡乱绞和,数不清的血沫呛上来,堵住嘴,堵住鼻,视线被堵得发黑。夜风吹拂着黑屋里的煤灯,景物忽明忽暗,一会是泡红的叶子,一会是红烧肉,浓稠发亮,硕大的脂肪要从肥膘里挤出,瘦肉的肌理变成母亲脸上的皱纹。

      她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虚弱的煤灯下,皮肉全凹进骨缝里,眼珠大得要从眼眶里凸出来,只剩下一点亮,看着人时,有种被鬼魅盯上的森冷。对她来说,活得太久了,从一个人活成了一个鬼,所以她现在正要死去。她唯一的儿子,赤比,现在就在床前,守着她的死去。

      “孩子,咳咳,好孩子。”母亲的声音哑得连不起来,发着抖,嘴唇在细细蠕动,赤比俯身过去,耳朵凑到她的嘴边。

      “孩子……我死后,你父亲,你父亲的仇,咳咳。”她一口气喘不上来,只是咳,赤比轻拍胸脯为她顺气,冷冷地说:“母亲放心,父亲的仇,我一定会报。”

      母亲只是闭上眼睛,气若游丝,摇头,“不,不是这样,孩子,我死后,你父亲的仇,万不要去报。”

      “为什么!”赤比瞪大眼,蓦地直起身子,体内的血热得要沸起,心口还是凉的,“楚王杀了我的父亲!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母亲的呼吸,已经很微弱了,她的眼睁得很疲劳,但还是睁开了,想最后再看一眼她的孩子,深深地,看进灵魂里。她颤抖着嘴唇,赤比又连忙附身过去,“我,我死后,咳咳,你可以,建一座小茅屋,咳咳,后有河,前有山,左边,左边可以用栅栏围鸡舍,右边可以,垦,垦一块小菜园,你,你……”

      没有声音了,赤比俯在母亲身旁,不知道多久,他直起身子,看见母亲的眼里,已经浑浊。天亮了,煤灯烧完了,母亲从鬼,变成了一个死人。

      02、
      他在屋里,看眼前的山,听后屋水声潺潺。

      母亲死的时候是春天,现在已经秋天了。天干物燥,他的伤口又开始燥痒,他想忍住,但忍不住地抠,那伤口原本已经结痂,又被他抠落,反反复复,十几年,早就没有痂了,只剩一个疤,但还是会痒,痒得受不了。

      “赤比,在家吗?”是隔壁农户的女儿,她在叩门。自从搬到这里,父女俩不时会过来,送点浑酒、瓜果,有时顺手帮他喂喂鸡。

      赤比说,“我在”,开了门,那姑娘今天绑了个素青的方巾,以前在田里远远望见,都是扎灰的。她脸上有笑,从身后带出一方红白相间的五花肉,“大伯家杀猪,吩咐我给你送点。上次他在山上伤了腿,劳烦你背他回来。”

      赤比愣了一下,道了句:“有劳”,接过猪肉,转身给她拿了点荠菜。

      他炒了碟子猪肉,放在桌上,夹两片,就着菜叶包起来,送进嘴里,嚼,呼吸不知不觉凝住,只徒劳地嚼,一丝肉腥味飘上来,转瞬吐得昏天黑地。风从窗外吹进来,发寒,他回过神来,已出了一身冷汗。

      “出户望南山,松生石上,剑在其背”,父亲临走前的话在脑袋里淌,他径直走出门,此处已是南山,把浑山上下翻找一遍,不见一棵松木。他径直往回走,路过家门,蹚过一条长长的土路,尽头是间砖砌的瓦房,三角的顶,天是阴的,压下来,那顶要把天戳出洞。这是母亲死后,他第一次回。

      堂前有一松木柱子,立在石砥之上,发硬。他用斧子破开松柱的背,果得剑,那剑通体纯黑透明,寒气逼人,似冰似水,一挥手,铮铮作鸣,似要飞起。他在屋里翻出父亲的旧衣裳,黑色的,穿在身上,背起宝剑,衣裳和剑一道色,旁的人看不出来。他往北走,那是都城的方向。

      南山和茅屋被留在后面,那碟子猪肉被留在屋里,不知道多少个日夜,发灰、生蛆,变成苍蝇,飞走。

      03、
      他在宽阔的城楼下避雨,一道视线若有似无地往身上飘,旁边那男??人的头没转过,赤比权当不知道。雨停了,他往城外的杉树林走,夜气正重,身后的脚步声很轻,赤比身步加快,两下融入夜里,那男人见人消失,沉不住气,泄了行踪,一道白光掠过,脖侧已渗进一线冰冷。

      “别,别杀我!”男人皮上一粒粒粟起,眼见血顺着纤薄的剑刃流向剑尖,凉气倒吸,令人胆寒的杀意从伤口流进,瞬息爬至全身,男人感觉到了,呼吸僵住,眼前猝然闪过自己头身分离的场面。

      “说,为什么跟踪我。”赤比在后头沉沉地说道。

      男人克制胆颤,咽下一口唾沫,“王,王要杀你,悬赏,你的画像,到处都是”。赤比皱眉,“我连城门都没进过,更别说见楚王,他如何知道我的样貌!再胡说,割了你的脑袋!”

      “没,没有胡说!”男人瑟缩着,鹌鹑似的,颤道:“真,是真的,大街小巷,茶坊酒肆,飞檐角楼,宫墙里外,密密麻麻,都是你的画像!没有人会看错!没有人,没有人……”他声调时高时低,飘忽间,化作几声反复的咕哝。痒,他隐约感觉,那柄利剑像长出了小嘴,在细密地啃噬自己的伤口,痒得让人受不了,拼命想抓,使劲抓,抓到皮屑翻飞、血肉四溅,男人被这刻骨铭心的痒逼得想发疯,干脆怪叫一声,扭头一挤,“咕咚”一声闷响,脑袋落地,眼睛睁得很大,倒映在剑身,凝视着自己的头颅和死亡。血珠滴落下来。

      叶子拂动的声音和风吹略有不同,赤比眼耳微动,一阵罡风贴面堪堪刮过,来人使刀,又一记斩击劈来,赤比执剑格挡,“嗡”一声,刀剑相接,发出锐鸣,那刀应腰而断,赤比反手一剑飞出,将那人右眼贯穿,钉死在树上。

      一阵尖利、短促、不似人声的惨叫从那人嘴里爆出。赤比闪身过去,厉声道:“说,你来这里做什么!”

      高亢之后,那人青白的嘴唇一阵痉挛地颤,极诡异的声响从他喉间溢出,像是在哭,像是在笑,低低续续,这鬼魅般的动静攥紧了夜色。

      “王,王要,杀,你”,他的声音被剧痛搅得极不协调,给人一阵指甲刮木的不适。

      “为什么?他为什么要杀我?”赤比追问。

      那人的面部肌肉已极端抽搐,不知道是否还在的眼睑好似一直在颤,渐显出身体被劈成两半的场面,他那只没掉的右眼,看到了。一丝虚无缥缈的痒意沿创口张开,开始还不清晰,慢慢的,好似从眼睛渗入骨髓,很快,每根经络都发起剧痒,想挠,不对,想用刀刮,刮细,越刮越细,“呲”一下断开,他剩余的一只眼睛忽瞪得凸起,不知从哪里爆起的力气,猛然捉住剑柄,一剑劈开自己的身体,向两边倒去,一只眼正对着月亮,留在那里的月光,变得极诡。

      风动,叶如雨下,声音似无数蚂蝗落地,闻着血腥,纷纷涌来,赤比已不知道杀了第几波人,城门就在不远之处,往里是四通八达的大街小巷,天亮以后,茶坊酒肆前会有人出来叫卖,飞檐角楼上不时有鸟落着栖息。

      到不了了。

      赤比挡下一击,兵刃相接的声音渐渐变成筷子打架,“咯”一声,二剑相接,一剑被击中,四分五裂地碎开,宛若肉汁四溅,黑剑陷进刺客的肉里,拧转绞动间,像在翻搅浓油赤酱里的红烧肉。

      “王要杀你,王要杀你,吃完它,王要杀你,吃完它,吃完它……”

      那些重复的低语渐渐扭曲成父亲嘴里吐出来的,鬼魅般的话语,吃完它,三个字砸下来,变成滑腻腻的红烧肉,第一块、第二块、第三块,往舌头上,往喉咙里滑,满嘴嚼碎的脂肪、肉渣沿着齿缝流出来,糊得满鼻、满嘴,腐败的荤腥一路发酵上来,赤比再忍不住恶心,“呕——”,酸水冲出,和咸湿的鼻涕、眼泪搅在一起,肠子、胃袋似要一道涌出。

      妹妹吓傻了,嘴里呆呆重复:“我不和哥哥抢了,不抢了,不抢了……”,母亲只是抹泪,在旁边杵着,像个幽灵。

      “知道错了吗?”父亲的声音很冷。

      赤比跪在地上,只抖,地在抖,父亲的鞋在抖,一地的污秽在抖,抖得眼前发晕,“我,我不敢了。”

      父亲离开了。

      母亲扑上来搂住他,只是哭,赤比瘫软在她的怀里,小臂仍紧抓着,蜿蜒出几条血痕,结痂之后,开始发痒。

      赤比的额头渗出冷汗,眼前是楚王的脸,模糊的,只有肉色,没有五官,赤比一剑击穿他的头骨,刺客应声倒地,父亲的面孔扑了上来,赤比斜挑上去,削去对方一半的面皮,视线里,楚王的脸,父亲的脸,楚王的脸,父亲的脸,没完没了地交叠,胸口发闷,胃部一阵翻涌蠕动,赤比被逼退三四步,那幅度竟同从前练剑时一致,父亲长剑一颤,化作几点寒星,烙入他的皮肉,毒痛往骨头里渗,转瞬狠烧,赤比连连向后退去,膝盖一软,想要跪下。

      “不准跪。”父亲的声音很沉。

      楚王那张肉色的脸上长出父亲的五官,赤比一剑劈过,从眉骨斜贯至下颌,刺客的面孔开始错位、滑塌。

      “吾为王作剑,三年乃成,王怒,往必杀我,汝谨记‘出户望南山,松生石上,剑在其背’,他日,必为我复仇!”

      父亲黑衣黑剑,往北走,那是都城的方向。石屋被留在后面,赤比被留在在里面,不知道多少个日夜,发灰、生蛆,变成苍蝇,飞走。

      城门就在眼前,往里,大街小巷蜿蜒,茶楼酒肆琳琅,飞檐角楼与天色相融,那上的鸟骤然而起,飞过朱红的宫墙,里面大小宫殿重峦叠嶂,最里的行宫,王就在里面。

      到不了了……到不了了……杀不了了……杀不了,父亲。

      他的思绪开始抽离,完美无瑕的身法,露了一丝破绽,刺客捉住空档,刺进他的肺,血越失越多,意识渐渐模糊,灵魂开始下沉,细听,有潺潺流水声,那声音仿佛从屋后的河里,流进耳朵。赤比睁眼一看,眼前只一座长长的桥,不见尽头,那桥下,无数骷髅头逆河而飘,让人无端想起刺客死后,不瞑目的眼。

      “此间何地?”赤比开口问,无人回应。

      约罢是死了吧。赤比想。人死后会到哪里?地狱吗?赤比一瞬有些迷茫,他踏上那座唯一能走的桥,细看,竟是由无数人骨堆叠起来,它们开始细细地蠕动,像是在躁动。他越走,越走不到尽头,越走,五感越是融化,慢慢的,身体越来越轻,越来越轻,四肢不断回缩,意识变得混沌,只剩下一个懵懂的念头:“杀……”,他感觉自己被某种温暖包裹,转瞬眼前发白,哇哇大哭。

      “恭喜陛下!贺喜王后!喜提麟儿,喜提麟儿!”

      二、
      那是个黑色的人。头发是黑的,衣裳是黑的,鞋履是黑的。但裸露在空气中的皮肤是白的,死人的白。

      王看见自己在榻上睡,看见黑色的人走过来,立在自己床前,没有五官,王觉得,他在看着自己。

      王醒了,发寒,他回过神来,已出了一身冷汗。

      关于王,原是讳莫如深的,但现下没有关系了。

      王的寝宫常年是灯火通明的,在里面,有时分不清是黑夜还是白天;王的眼下,永远凹着两道黑青,像木雕师用刀刻进去的,再深点就见到骨缝了;王身边的所有人,都是没有声音的,走路没有声音,说话没有声音,呼吸没有声音,据说只要有一点人的响动,那天必然要见血,当然,就算不是人发出的动静也照样,风的、树的、水的,总有人要为此丧命;王是辰年辰月辰日生,据国师测算,此乃“辰辰自刑”之局,二“辰”相遇,如双龙相争,主自我撕裂,此命格最易招鬼……关于王,有太多奇闻逸事,在此无法一一赘述,但有四件,是一定要说的。

      第一回求奇剑楚王设险关献神兵干将赴死局

      话说,王登基的那一年,忽然昭告天下,举国上下,若有能在十月十日献上最锋利的宝剑者,当赏良田百亩,锦绣千端,黄金万两,加官晋爵,更是不在话下。

      消息一出,举国皆沸。卖菜的,制陶的,织布的,酿酒的,打猎的,砍柴的,全都变成打铁的。人走在路上,吸着的是灰,呼着的是灰,抖抖衣袖,落着的还是灰。田荒了,水黑了,林子秃了,而那一天,终于到了。

      十月十日,大雪。雪花飘落在地,混着煤灰,全是黑的脚印,密密麻麻,只通向一个方向,王宫。

      献剑者自宫门一路走,还未见到金碧辉煌的殿宇,就先进到一个铁笼子里,周遭黑成一片,四下栏杆发寒发冻,铁腥味一阵阵溢出,冷,只感觉冷。忽有水滴声,一股忽有忽无的热气跟着腾起,渗进脖颈后的肌肤,细闻,搅着丝丝甜腥,手腕一动,剑身亮起,里面蓦地倒出一双,灯笼一样的、发亮的眼睛,那是个活物,似熊,撩出牙,唾液从齿缝淌出,“啪嗒啪嗒”滴落在地,忽而人立而起,向人袭来。

      各位看官先别急,前文说了,前来献剑者很多,宫里能有这么多笼子,关得下这么多人吗?就算有,能有这么多熊(或者其他野兽什么的),一个个投进去吗?就算有,能有这么多的人力、物力,去一只只去搜罗来吗?好,刚刚讲到哪里了?哦,对对,献剑者被关到笼子里,同野兽一道。

      前文有说到,那个笼子是个铁笼子,这可不是一句废话,制成这笼子的铁是玄铁,沉于寒潭下,已有千年。玄铁之硬,非磐石可比,非精钢可较,任你千钧之力,倾于其上,如泥流入海,微不可撼。要么,献上的剑足够锋利,能够将其劈开,要么,献上的剑足够锋利,能够将里面的野兽杀死。顽笑罢了,就算将里面的野兽杀了,劈不开笼子,也是出不来的。王要的是最锋利的剑,连一个活物都杀不死,连一块铁都劈不开,又怎么能算得上“最锋利”呢?

      仅这一关,就折了无数人下来,也确有神勇者,能杀死野兽,劈开笼子,走回长长的宫道。一路走,蜿蜒曲折,不见尽头,已而听见淙淙流水声,前文有说,十月十日,大雪,是个极冷的日子,这水缘何没结冰,并不打紧。他们移步上前,只见四面竹树环合,中有银练瀑布,自翠岩泻入潭中,悄怆清幽,倒也不尽然。细听,有“呜咽呜咽”之声,似人声,在水声中,又显出几分缥缈,闻之,令人心生不安,趋步近前,一道黑的、模糊的,人的轮廓在水帘后的岩洞若隐若现。不详之感陡然从心下翻出,加快脚步,只见一道身影缚锁链,被囚死于椅上,有薄纱覆面,层层缠住,动弹不得。瀑布疾驰而下,落于石上,不时有飞水溅出,打湿衣裳、面纱。那面纱浸水,愈发湿重,令人胸腔起伏愈大,却渐渐呼吸不到。身上的衣裳并不陌生,或许,他们今早出门前才刚刚见过,父母、妻子、儿女……,总之,是身边至亲之人。那场景让人分不清此刻是身处地狱抑或人间。

      这里,我们先不说把这些至亲一个个绑来,要费多么大的功夫,只说,天底下没有人见这情形,能不寒毛竖起,遑论亲历者,他们跳入深潭,拼命想淌到岩洞前,他们以为快到了,转瞬,无数冷箭自竹林间“嗖嗖”而起,他们提剑“锵锵”挡下,越挡,暗箭来得越多,越急,至亲离得越远。渐渐,面纱下的动静沉寂了,挥舞的气力殆竭了,血和尸体浮于潭水之上,只剩静水流深。

      这一关,无人生还。只因天底下没有一把剑,能够在不着物的情况下,就拂物,能够在不碰人的情况下,就伤人,王觉得,世上最锋利的剑,理应如此。

      王求而不得,大怒,整个朝野上下战战兢兢,人人自危。这个时候,该有一个人站出来了,他说:“陛下,奴方才想到一人,他或许能制出这天底下最锋利的宝剑。”

      “道来。”王说。

      “此人名唤干将,原是吴王御用的铸剑师,后因得罪太子,逃到楚国境内来,或许可以将他唤来一试,以报大王当年的收留之恩。”

      王曰:“善”,便下令让人去通传消息。这一等就是三年,或许会有人问,以楚王的性子,能等得了三年?且先按下不表。三年一到,干将着一把黑剑,进宫面见楚王。期间,他持剑,砍杀一条大兽,劈开一方铁笼,如削瓜切菜,不值一提。楚王迅速命人绑来他的女儿,如法炮制,干将只身立于潭前,只一挥剑,一道凛冽的剑气直逼而出,过水断纱,锁链应声而断,那姑娘浑身上下完好无损,不见一道口子,不过经此一遭,忧惧成疾,不久也便一命呜呼了,此为后话。

      王得剑,大喜,第一时间砍下干将的头,拿他的血来祭剑。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命危危鬼影重重血淋淋亡魂渺渺

      书接上回,话说楚王得了宝剑,大喜,割了干将的脑袋,朝野上下消停了一段时间,但也只是一段时间,很快,王又下令,要召齐宫内所有的画师,作一幅画。

      却说那个黑色的人,他夜夜入梦,搅得王不得安宁,前回已有交代。此事由来已久,非一朝一夕,倒也见怪不怪。怪的是,那人脸上原是没有五官的,可新近忽然长了出来,这下可不得了,王甫一睁眼,便匆匆抓起黑剑,龙袍都来不及裹上,急唤人传来画师,殿里殿外跪了一地圈又一圈,塌前、台前、阶前铺的全是白的宣纸,空气里外尽是油墨之味。

      “那个人,他,他的眉间、眉间很宽,一尺,对,约有一尺那么宽,鼻尖这里,这里往下勾,像鸟嘴,鸟嘴……中间这块骨头突起来,是,是,突起来的,突……颧骨、眉弓骨也突!戳出来一样,戳出……怎么这么冷?地龙有在烧吗?”王陷在榻上,两个眼睛睁得很大,黑白的眼球不安地滚,他将剑往怀里带得死紧,手指不停地敲,不停地敲,嘴唇痉挛一般,里面流出来的话语时断时续,时轻时重,“眉间很宽……骨头突出来……嘴!嘴往下撇!倒立的,是倒……怎么这么冷?地龙有在烧吗?刚刚不是吩咐人烧旺吗?为什么不照做!“王心口像火一样燎烧得焦起,他想站起来,抽出剑,砍掉谁的脑袋,但骨头发着寒颤,立不起来,他意识到注意力有些涣散,开始拼命集中,“眼窝,他有两个眼窝,凹下去,凹得,深,两个尸坑,阴影……尸坑……吊起来,眉毛眼尾……”王只觉得骨头愈发黏重,呼吸得越来越难,气也喘不上,一阵发晕发眩。

      “陛下?”轻微的声音像苍蝇一样往耳朵里钻,王勉强睁开发重的眼皮,一阵昏沉发黑,“好吵,好吵……”他微微有了点意识,“睡着了吗?我睡着了吗?”他也分不清楚这话是心里发出的还是嘴里发出的,嘴唇干得厉害,他舔了舔,一股铁锈的味道,想干呕,“咳咳咳……”干吐了半天,什么也没有。他想挣扎着站起来,但没力气了,一点力气也没了,只想躺着,融化……

      周遭很黑,烛台上的蜡烛沾了月光,变得幽蓝,夜风吹拂,微微发抖。王发现自己站在寝殿中间,发白的月光上,影子被拉得长长的。四下很静,“咕嘟……咕嘟……”,细微的动静在寝殿中响起,王眼见自己的影子开始蠕动,变得滑腻、粘稠,一个黑的轮廓渐渐挤出来,黑发黑衣黑目,月光化作他的皮肉,变成惨白。浑身上下,唯独嘴唇一点红,宛若涂脂,那里张合着翕动:“杀……”

      那话语渗进骨缝,冻住人的心肺。王一睁眼,发现脸上贴着剑鞘,那里发着森冷。王突然暴起,有了大气力一般,拔出剑,从榻上走下,他斜睨了一眼脚边的画,轻一挥剑,几点红梅开在白色的宣纸、黑色的墨迹上,被画师滚落的人头尽收眼中。

      “画得不对。”王拖着宝剑,大殿里一路走,剑锋一路曳过地面,发出令人不适的刮擦声。见有鼻子画得不像的,割掉鼻子,眼睛画得不像的,刺穿眼睛,嘴巴画得不像的,划开嘴巴,大殿里,呼吸声都无,静得可怕,分不清楚这是一屋子活人还是死人。

      来看大殿最角落、最边缘的这个画师,下身跪地,上身前伏,头压得很低很低,几乎瑟缩成一团,背上那条脊骨崎岖出一节,外罩的青衫将他笼括着,如裹住襁褓中的猴子,唯那截枯枝一样的手腕还在动。

      王的身影压下来,画师感觉自己应该要怕,但魂灵好似早出了窍,浮在这大殿上空,看着王的剑下,血点如金星飞溅,散落在塌前、台前、阶前,转瞬烈火焚起,裹挟着白纸黑墨、雕梁画栋、一地支离破碎,熊熊翻涌燃烧,活似炼狱之图。他看着王,看着王看着自己,看着自己笔下的画,早已不知道在画什么,但仍在画。

      “好!好!就是这个!”王大笑起来,连连称好,一脚踢翻画师,捞起画,“来人,把这幅画贴出去,宫墙里外、飞檐角楼、茶坊酒肆、大街小巷,人人都要能看见!谁要能端着此人的脑袋来见朕,赏千金,不,万金!哈哈哈哈。”

      空旷的殿里,只能听到王的、长长的笑声。画师的魂灵看着王手里的,自己的画,那上面的面目轮廓渐渐和王的五官融为一体,仿佛照着拓印上一般。画师看着自己的身子瘫倒在地,不知过了多久,待到被人发现时,四肢已僵得拗不动,硬邦邦的,二指往鼻下一探,那里什么都没有了。

      画师想:“我死了吗?”他突然有些迷惘,不知该对死亡持一种什么样的感觉,痛苦?悲伤?愤怒?他看着自己的身子,像条冻死的死鱼,莫名有些滑稽,面上的神情难以形容,像被生生吓死,瞧着瞧着,却觉得陌生。他觉得自己在往上升,变成一只黑色的乌鸦,被缝进瓦蓝的天里,飞得很慢很慢,大小宫殿渐渐从身下游过,朱红的宫墙远远在身后眺望,立于飞檐角楼之上,闹市街集变成一卷长长的风俗画,茶楼酒肆人声鼎沸,大街小巷交错绵延,可总有一双黑色的眼睛在无声地盯着,地上、墙上、屋上,密密麻麻,无处不在,搅得整个画面极不协调。振翅两下,街市繁华在几片抖落的羽毛下,悠悠散场。

      乌鸦落在光秃秃的树干上,变成黑色的树叶,同城外的夜色熔为一炉,树下那个黑色的人,不知道死了多久。

      毕竟不知怎生结果,居此界终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是非成败转头空一壶浊酒喜相逢

      “大王死了?”

      “是啊,头被刺客砍下来,掉到汤锅里,三颗人头煮得稀烂,分不清谁是谁哩!咱大王可没儿子,这下,啧,上面有得争喽!”

      “还有这种事,真是闻所未闻,快跟我说说,还有两颗头是谁的?小二,上一碟子花生,两碗黄酒,再切三斤牛肉上来!”

      未知前因后果,且听下文分解。

      第四回纷纷世事无穷尽天数茫茫不可逃

      王睁眼一看,眼前只一座长长的桥,不见尽头,那桥下,无数骷髅头逆河而飘,宛若汤锅煮沸时浮出的白沫无数 。

      “此间何地?”王开口问,无人回应。

      约罢是死了吧。王想。人死后会到哪里?地狱吗?那这河便是忘川?汤锅煮沸的声音和忘川河水流动的声音是一样的,王想。

      王觉得此情此景莫名眼悉,倒流的河水、桥、人骨、没有的尽头,王一瞬有些迷茫,他走到桥边,清亮的水面倒映出他的面孔,细看,眉间广尺,颧骨突出,眼窝深陷,眉眼吊起,不笑时,嘴角下垂。

      王一瞬失去所有的血色,如果死人有这种东西的话。那座人骨桥抖动起来,王一时腿软,向后连连退去,踉跄间跌坐于地,头发跌得散乱。

      王大叫一声,爬起来,向后跑,他越跑,越跑不到尽头,越跑,五感越是融化,慢慢的,身体越来越轻,越来越轻,四肢不断回缩,意识变得混沌,只剩下一个懵懂的念头:“不……”,他听见耳边有温暖的水声,转瞬眼前发白,哇哇大哭。

      “哎哟,是个大胖小子呀!恭喜你啊,伏屠!”

      有诗曰: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第五回话本说彻权作散场
      前文有些不合常规之处,比如三年之期、灵魂出窍、投胎转世、干将为何自找死路,不溜之大吉、另两颗头是谁云云,按理该分说明白,想来也无甚要紧,各位听客、看官晓得个大概,求得个开心就行,散去吧。

      三、庸人自扰
      01、
      伏渚者,楚人也。隐于市井,以屠狗为事,与楚王俱葬。

      伏渚嗜酒,常饮于楚市,酒酣,辄酹酒悲歌,泣数行下,旁若无人者。虽隐于屠者之间,游于酒人乎,然其为人任侠,好击剑,时人奇之,莫敢轻之,知其非庸人也。

      初,山野行歌。适见一子,谓:“子年少,何哭之甚悲耶?”曰:“吾赤比,干将、莫邪子也,楚王杀吾父,吾欲报之。”渚曰:“闻王购子头万金,将子头与剑来,为子报之。”比曰:“幸甚!”即自刎,血溅三尺,其身未倒,两手捧头,以剑奉之。渚曰:“不负子也。”尸乃仆。

      渚提头入殿,王大喜。渚曰:“此乃勇士头,当于汤镬煮之。”王如其言,煮头,三日三夕,不烂。头踔出汤中,瞋目大怒。渚曰:“此儿头不烂,愿王亲临视之,必烂矣。”王即临之。渚以剑斩王,王头堕汤中,渚亦自斩其头,复堕汤中。三首俱烂,不可识别,乃分其汤肉合葬,世谓之“三王墓”。

      无名氏曰:“夫侠者,行虽不轨于正义,然其言必信,行必果,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伏渚者是矣。赤比捐躯以复仇,伏渚九死而不悔,楚王失德,终不免鼎镬之灾,是为后世鉴矣。”

      02、
      六岁的时候,邻人送来一只兔子。灰的皮毛,黑的眼睛,咀嚼菜叶的时候,三瓣嘴一颤一颤地上下,牵着腮帮子鼓鼓地动。手掌摩挲它的皮毛,柔软顺滑,两耳紧贴上身,几乎能揉进去。有时,兔子在地上,突然被拎起双耳,也不会叫唤。田埂上的猫,柴堆旁的狗、屋檐边的鸟,世上的绝大多数生灵,要摹出它们的声音并不困难,唯独兔子,是极沉默的,发出的动静很小,若非刻意捕捉,几乎觉察不到。

      伏渚很喜欢它的新伙伴。开始,光是兔子进食,他就能蹲着看上半天,不时揉揉脑袋,搔搔下巴,玩伴们招呼他去捣鸟窝,他也不去,母亲唤他吃饭,催得急了,出来要逮人,一看,还在兔子窝旁杵着。

      “倒叫只兔子迷了心窍了。”母亲哭笑不得。

      一日,睡得正酣,忽被床边一阵尖叫搅醒,母亲挣起身子,出门一看,伏渚正将兔子搂在怀中,看着她。

      “刚刚是什么声音?”母亲问。

      “方才有只鸱鸮落在树上,叫唤得厉害。”伏渚说。

      “你大晚上不睡,跑到这里做什么?”母亲问。

      “我来看看兔子,我怕它被鸟叼走了。”伏渚说。

      “不会的,早点回去睡吧。”母亲揉揉他的脑袋,揉揉惺忪的睡眼,又回到屋里歇下,眼前漆黑一片,忽地闪过灰兔的眼睛,黑色的,同伏渚的眼睛一般黑,梦里那阵叫声,已被睡意搅得模糊。

      不日,母亲从田间作活回来,忽听屋内爆出一声巨大的尖叫,是伏渚的声音。母亲忙赶进去,见伏渚蹲在地上大哭,脸哭得涨红,气几乎喘不上,母亲急问:“怎么了?”

      “兔,兔子死了。”伏渚哽哽咽咽地说,怀里搂着死兔子不撒手,前襟都给挤皱了。

      母亲皱眉,“昨天还好好的,怎么今天就死了?”

      “我,我不知道。”伏渚语不成声。

      母亲叹了口气,“别哭啦,明天阿娘带只新兔子给你好不好?”

      “不,不好,我就,就要这只,娘,你把它带回来好不好?”伏渚嘴角一瘪,眼里的泪又淌下来,眼泪鼻涕混在一起,糊得满脸,黏乎乎的。

      母亲蹲下身子,用衣袖擦他哭花的脸,“白兔也不要吗?”

      “白兔?”伏渚抽噎着,顿了一下,头抬起来。

      “是啊,眼睛是红的哦。”母亲边说,边将他领口的皱起压了压,上面还沾着几根兔毛,一起揪下了。

      “真的吗?”

      “真的。”

      “我,我要,我要。”伏渚破涕为笑,哭过的眼睛,还猩红猩红的。

      03、
      秋风起后,日子一天凉过一天。近冬,狗肉生意好做,肉案上两下见了空,伏渚收了摊子,转头进隔壁棚下要了碗酒。

      冷酒入喉,转瞬从腹内烧起,身上的寒气驱去不少,伏渚又要了副肠子,正等着,见隔座有人抽抽嗒嗒地哭,伏渚扫一眼,一个妇人,五六分的容貌,以袖拭泪,平添几分颜色;一个老儿,须发眉都白,中夹着几根黑,衣衫补了又补,旧得不成样。

      肠子上来了,伏渚就酒吃。旁边的动静有一会了,实在没看下去,掌柜的凑上去,眉间皱出痕迹:“金老,咱老这么哭也不是个办法,不是我不同情你们,只是你们父女俩在这哭,搅了别的客人吃酒吃菜,我这小本生意,唉,你说,这,这可怎么办才好。”

      那妇人不语,抽泣也不敢了,只是抹泪,老儿叹了叹,“给您添麻烦了,我们马上就走,马上就走……”语末着了点哭腔,又一声叹气,随风散去了。

      旁边的动静小了,窸窸窣窣的,没一会就散了,父女俩一前一后离开。

      酒见了底,伏渚摸了摸兜里的铜钱,圆的,又要了一碗,酒很快就上来了。

      “酒来喽。”小二说。

      “刚刚那对父女,怎生一回事?”伏渚撩起眼,问他。

      小二颇有些意外伏渚的搭话,视线朝邻桌一扫,“嗐,说来也是无妄之灾,那姑娘,潘家酒楼里唱曲儿的,本是同父母来都城投奔亲眷,不想人早搬了。母亲受不了车马劳顿,着了风寒,一家老小将盘缠全使上来看病,到头来全打了水漂,人没救回来就算了,钱也一文也没剩着,没计奈何,只能上酒楼唱唱曲儿,谁曾想,那姑娘长得有几分颜色,让郑家郎君给瞧上啦,要强媒硬娶,哎哟,那郑家郎君”,小二左瞅右看的,做贼一般,压低了声音,“那郑家郎君什么样儿你不知道?十七八个小妾!他家夫人又是个厉害的,进去免不得要怎么搓磨呢,啧啧。”

      伏渚左指往桌上敲了敲,道:“我知道了。”又继续吃起来,酒菜吃完就走了。

      小二将桌子擦拭干净,汗巾往肩上一甩,就见掌柜的招呼他,忙赶上去,“怎么了?”

      掌柜的朝伏渚离开的方向抬抬下巴,“你同他说什么了?”

      “也没什么。”小二吸了吸鼻子,“就是问金家父女的事情,我就告诉他了。”

      “嘿。”掌柜的奇道,“平素里锯嘴葫芦一个,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响,还会对别人的事上心,这可真是稀奇。”

      “可不么。”小二说,“咱两家营生这么近,来来去去的,有时同他问候两句,他要么点个头,要么不睬,真是个怪人。”

      “真是个怪人。”掌柜的说。

      03、
      离开肉市摊档,穿过屠宰巷一地鸡零狗碎的腥臊,穿过铁铺的炭火味、旧衣摊子的霉味、当垆的劣酒气、腌菜味、马粪味、尿骚味……,走一路,穿过小石桥,底下臭水阵阵,几张通缉像在上边飘。沿茶馆的说书声、酒楼的叫卖、勾栏瓦舍溢出的婉转小调、客栈前的脚步来往、杂耍艺人边上的阵阵叫好……,一路走,城门楼子被通缉像贴得喘不上气,底下两个守城的士兵,一个倚着长茅打呵欠,一个抬头望天,眼皮子懒懒的。走一段,一片杉树林迎面压来,叶子绿一半黄一半的,穿过杉树林,路过一间废弃的山神庙,风簌簌吹,把门上的通缉像吹得响起,几只乌鸦在檐上乱叫,往前是村庄的田地,田埂上阡陌相交,土路崎岖,通缉像被人、牲畜踩得渗进泥里,破碎得不成样子,蜿蜒一路,快回到的时候,天已经暗了,月亮夹在树梢,眼前一间小茅屋,蜡烛将屋内照得亮起,门口的狗摇尾,叫唤两声,窗上的影子由远及近,妻子出现在了门口。

      “回来了。”妻子说。

      伏渚沉默地点一下头,穿过妻子,径直到木桌前,白馒头、鱼、豆腐、野菜。妻子在对头坐下,端一碗粥,就着筷子哧溜一口,夹两根野菜,空中沥三下,汁水不小心溅到碟子外边,里边有根菜叶意外粘上饭粒,菜茎嚼碎的声音钻进耳里。又哧溜一口,筷子伸向豆腐,夹一半散了,再夹起,又散,再夹起,又散,稀碎了,白沫在汤汁里乱飘,妻子就着这点稀碎,挑一口,抿一口,挑一口,抿一口。有根鱼刺不小心歪进喉眼,伏渚闷咳几下,挤不出来,咬一口馒头,嚼两下,想强咽下去。

      “我有孕了。”妻子说。

      伏渚蠕动的喉头停了一下,他的视线转向妻子的肚子,瘪的,那里有两层肉堆着,被粗衣挡住,看不见,他的视线转向妻子的脸,黄中带黑,在烛火上,一晃又一晃,颊上褐斑点点,可能这几天风大,被吹得发紫,她眉眼的间距很开,边上两只眼睛一大一小,上边正中是一道稀白的发缝,下边是塌的鼻子,像团肉半挤在那里,肉上边和鼻梁两边,密密麻麻很多小黑孔,像风把沙砾硬融进去,两个黑鼻孔,呼吸的时候,声音很大,嘴唇厚得发白,话一张一合从那里传出,来回就那么几句,没什么起伏。伏渚眼前闪过青蛙的样子,视线最后又回到妻子的肚子上。

      “我知道了。”伏渚听见自己说,吞咽两下,异物感从喉间梗到胸口。

      晚饭后,简单漱洗两下,吹熄灯,上床,妻子在里边摸索,伏渚背对着她,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过去,中夹几次翻身的闷响,安静了。

      三更天,伏渚在黑夜里睁眼,起身,换好衣物,走出来,屋子被留在后面,妻子被留在里面。地际上一轮巨大的月亮,白得发寒,走过土路蜿蜒,走过田埂,走过废弃的山神庙,走进杉树林,叶子一夜之间全黄了,风吹,落地时发出簌簌的雨声,中夹一股若有似无的血味,继续往前走,风停,乌鸦在树上,与黑夜融为一体,细看,树下一个黑色的人,周遭尸横遍野。伏渚脚步一顿,蓦地加快,一接近,听见嘶嘶的动静,不是呼吸声,此时无风,这声音是从他破漏的肺里钻上来的。

      伏渚在他跟前站定,不知道多久,也许一会儿,也许一炷香,也许更久,他蹲下身子,端详这个死人的面孔,与土路上的、山庙前的、城门下的、臭水上的轮廓渐融一体,只一点不同,那些画像上的眼睛像是活着的,永远盯着人来人往,人聚人散,这个人的眼睛是死的,已经浑浊了,不瞑目的样子。

      伏渚只觉脚底、手心、胸口发寒,可里边流着的血又在发热,一时间分不清究竟是冷是热,风来,他打了个哆嗦,脑中闪过各种各样的面孔,妇人、老儿、妻子、母亲,最后是那只灰兔,当年,他把手放在它的颈上,触感柔软顺滑,虎口微微发抖,抑制不住,气力不受控地加大,一阵凄厉、高亢、痛苦的叫声从灰兔的喉间撕出,从前还能将他唤得醒来,松开手去,可他的手掌,在那里停留的时间一次比一次长久,气力一次比一次加大——停了,这次还没等到他松手,兔子的叫声就没了,他怔愣愣地看着兔子,胸前随呼吸起伏的皮毛静止了,四肢一动不动,很安静,乌珠睁着,倒出他的身影。伏渚站了一会,不知道多久,也许一会儿,也许一炷香,也许更久,“啊——”,他发出一声尖叫。

      “啊——”,乌鸦啼叫,尖锐的声音把伏渚搅得半醒半梦,他看着眼前的死人,王说,他的脑袋,值万金。伏渚从腰间拔出刺骨尖刀,原是用来料理狗的,现在,一下一下,烙进死人的脖颈,一下一下,割下头时,皮还黏在肉上。

      05、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伏渚回过神来的时候,夹在四个黑甲卫中间,沿着长长的台阶,一路走,文武百官在看着他,雕梁画栋上的游龙在注视他,尽头,王居高临下地凝视他。

      “是你,杀了他?”王的声音砸下来,把伏渚的膝盖砸进地里,耳边只能听见心脏突突狂跳,“咚咚咚……”,脸上的血色如潮水般迅速褪去,他感觉自己在抖,肩、颈、胸腔在抖,呼吸在抖,小腿在抖,捏着布袋的手腕在抖,里边裹着他亲手割下来的,那个死人的头颅,似乎也在抖。

      “是,是,是我杀的。”他的耳里传进自己的声音,舌头打结,抖得厉害,之后有笑声,王似乎笑了一下,文武百官跟着笑,柱子上的游龙也在笑,他跪伏在地上,眼前一片黑,什么也看不见。他开始想,他们在笑什么?他今天穿的什么?深色的粗麻短褐,前襟、袖口、腰腹满是洗不掉的油渍和血渍,一阵阵地发着腥臊,外罩一件旧羊皮袄子,旧得发灰,下配收口的袴裤,裤腿扎进脚踝,脚底着一双布鞋,上面有几个补丁,妻子打的,边上的针脚整齐细密,鞋底成日里在田道和肉摊间来回,应该可以刮下一层褐红的泥,一路走在长长的宫道上,脚印印在上边,细闻,应该还能嗅到土腥和血腥,腰间的刺骨尖刀不翼而飞,好像是方才进殿前被搜刮走了……

      “将包裹打开。”王说。伏渚哆哆嗦嗦地蹭上那个布袋,结打得有点死,手滑两次,没能打开。为什么绑这么紧?为什么绑这么紧?伏渚的脑袋里没完没了地淌着这个念头,他感觉周遭的视线愈发沉默,王的视线愈发暗沉,咬咬牙,双手用力一扯,布袋子散裂开,里面的人头滚出,“咕咚”一声闷响。

      大殿上静默一阵,王大笑起来,余音绕梁,“好,好,好,你立了大功了,想要什么赏赐?”

      赏万金,不是吗?伏渚怔愣愣地想。王忘了吗?王怎么会忘?王为什么会忘?等等,他好像也忘了什么,忘了什么呢?对了,王为什么要杀干将?不是说献上最锋利的宝剑者,赏良田百亩,锦绣千端,黄金万两,加官晋爵,不在话下吗?干将为什么被杀?为什么从来没人在意这个?他怎么被杀掉了?王为什么杀他?为什么呢?为什么呢?为什么呢?

      “草,草民,什么都不想要。”伏渚的上下嘴唇,自己动了起来。

      “哦?”王哂笑一生,“你倒是无欲无求”,随即话锋一转,声线沉下来,“雄剑在哪里?”

      伏渚一瞬如坠冰窖,他抬起僵住的脖颈,视线一点点接触到王的眼睛,黑的,很深,伏渚莫名觉得,和自己的眼睛有点像,那里低阖着,正看着灰兔。伏渚觉得自己的眼睛变成了灰兔的眼睛,乌珠黑沉,仰视自己年幼时的身影,颈上好像覆上了一只无形的手,一点点用力,掐紧,渐渐呼吸不上,慢慢窒息,他想尖叫,出口变成:“什,什么雄剑?”

      “你不知道?”王眉头一挑,冷冷道:“当年干将铸成宝剑,剑有雄雌,他献上来雌剑,雄剑下落不明,此事坊间多有流传,你不知道?”

      他看见了,王的腰间别着把剑,通体发黑,他想起来了,好像是有这么回事,他嘴角颤着,“草,草,民不,不知。”为什么?他明明要说知道的,为什么变成不知道了?为什么要说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

      大殿上又静了下来,半晌,王说:“带下去吧。”声音轻飘飘的,压在伏渚的骨头上,发重,压得人爬不起来,电光火石间,他好像串起了什么。为什么杀干将?王能容许一个能铸出神剑的人存在世上吗?万一他以后跑去给别的人铸剑呢?那自己呢?那个通缉犯,那么多人都没能杀死,却被他杀了,王能容许这样一个刺客存在吗?万一他以后被人雇来杀王呢?还有那把雄剑。伏渚的额头沁出冷汗,有这把剑在吗?当时他只顾着割头,没有留意,好像有,又好像没有,但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王会不会觉得,他昧下了雄剑,窝藏起来,有这么把神兵在手上,才什么赏赐都不要……耳边涌上黑甲卫的脚步声。完了,全完了,伏渚脑袋里只剩这个念头。

      “且,且慢。”他听见自己说。

      “还有何事?”王恹恹地发话,黑甲卫的动作跟着停下。

      “此,此头,怨气深重,当,当用汤锅煮开,贴上符篆,埋在南山之下,以,以免厉,厉鬼索魂。”伏渚说。

      王两根手指在雌剑上轮敲,“有理。来人,照他说的办。”

      黑甲卫退了下去,很快,一口大汤锅在他跟前架了起来,里面注满水,下面堆着炭,火点起来,不知道过了多久,锅里传出了汤沸的声音,炭火正旺,地龙也烧得厉害,锅里不时有沸水溅出,溅到他的手上、脸上,冒出红泡,烧得厉害,热气闷在胸口,呼吸困难,伏渚跪伏着,一动不动。

      “差不多了,头,扔下去吧。”王百无聊赖地说。

      伏渚腿脚发麻,但身体自行动了起来,抄起旁边的脑袋,走到锅边,上面水汽腾腾,熏得他热汗冷汗齐冒,“扑通”一声,人头一骨碌下去,浸到了锅底。一抬眸,王倚在宝座上,摆弄着他的宝剑,身形在滚滚而出的热气里,有一丝扭曲。太远了,伏渚想。

      伏渚走到锅前,稳了稳身形,“启禀大王,此头怨念深重,沸水煮也不烂,还请大王亲自道汤锅边来察看,以龙气镇压,必能镇住!”

      “哦?还有这种事。”王来了兴致,将雌剑悬在腰上,从龙椅走下。

      还不够近、还不够近、还不够近……伏渚脑袋里只剩下这一个念头,呼吸屏住,四周的一切好像都放慢了,耳边只剩水沸的声音、王走过来的脚步声,以及他行动时衣料间的摩挲声,他余光钉死在王的腰间,那里好像在呼唤他,来、来、来,“咕嘟”一声,水泡冒破,瞬息,伏渚闪上前去,一把抽出王腰间的雌剑,彻骨的、熟悉的寒意瞬间包裹他的全身,剑身嗡嗡作鸣,似在兴奋,寒光微一流转,“扑通”一声,王的头,一骨碌掉进煮沸的汤里,眼睛睁得大大的,像是刚反应过来自己遇刺,却没反应过来自己的死亡。

      “死了,死了……”伏渚拍手,大笑起来,殿上只余他的笑声,余音绕梁,梁下的文武百官、游龙石雕呆愣愣地看着他,还没反应过来,只见伏渚将剑往脖间一抹,又是“扑通”一声,第三颗人头径直落入了锅中,与前两颗头粘连在一起,往下沉,又被水泡鼎起,再往下沉……

      浮沉之间,伏渚突然清醒过来,眼前,逆流的河、倒着飘的骷髅头,人骨的桥,黑色的尽头。

      “此间何地?”伏渚开口,应答的只有拉长的回声,细听,又好像不是他自己的声音。

      约罢是死了吧。伏渚想,人死后会到哪里?地狱?这河是忘川?同汤锅煮沸的声音是一样的。伏渚想。

      他走到桥边,水面上,黑色的眼睛正凝视着自己,细看,一会是自己的脸,一会是通缉像上的脸,一会是王的脸,又好像从来都是一张脸,越看越熟悉,越看越陌生。

      伏渚看着,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会儿,也许是一炷香,也许更久,他神色惘惘,发现自己好像无处可去,那座人骨堆叠起来的桥颤着,像是在问:“为什么还不上来?”

      伏渚游魂似的,怔愣愣地走上去,越走,越走不到尽头,越走,五感越是融化,慢慢的,身体越来越轻,越来越轻,四肢不断回缩,意识变得混沌,只剩下一个懵懂的念头,“来……”,他感到从未有过的温暖,转瞬眼前发白,哇哇大哭。

      “夫人,这个孩子,就叫他赤比吧。”

      四、
      “为什么这么晚还不睡?”不知道第几次翻身后,母亲问他。

      “娘,为什么大家都有爹爹,就我没有,我爹呢?”他问。

      屋里静默了一下,随即,他感觉自己被一阵温暖包裹,母亲搂住了他。

      “你爹他,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母亲说着,呼吸间喷洒的热气落在他的耳上,痒痒的。

      “他还回来吗?”

      回答他的是脖颈间的一阵濡湿。这个问题得不到答案了,他想。他应该说,我想睡了,娘。这样母亲也会睡,睡着了就不哭了,但话到嘴边,变成了:“我爹,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这话如石子入水,细微响动一声,就什么动静也没有了,他有些失落,这个问题也得不到答案了。

      他闭上眼,准备睡了,忽听母亲说:“你爹,他是一个侠客。”

      “侠客?”他睁开眼,翻身坐了起来,“很厉害吗?是不是像话本子里说的那样,走路没有声音,‘嗖’一下就能飞到了屋顶上,在墙上也能走来走去,武功高强,拿剑‘嘿’‘哈’两下,就能把坏人打跑。”

      “是啊,很厉害的,你爹他说他要把所有的坏人都赶跑,让再坏的人都不敢再干坏事。”母亲也坐了起来,把他搂紧怀里,轻轻地说。

      “我以后也要当这样的人!”他的眼睛在黑夜里明亮起来,和屋外的月亮一般亮,月光流到人间,结成树上的新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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