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岁的第三种笼子》墨影刀

2、第二章

　　深夜十一点的“蓝精灵”网吧，像是卸下了白天的伪装，进入了另一种更为真实、也更为疲惫的节奏。喧嚣并未完全散去，却沉淀下来，化作一种低频率的背景噪音——键盘被用力敲击的闷响、鼠标按键清脆的哒哒声、偶尔从某个角落爆出的压低嗓音的咒骂，以及不知是谁戴着耳机跟着音乐不成调的哼唱。

　　空气比傍晚时更为浑浊，烟雾缭绕得像是起了晨雾，混合着汗液蒸发后的酸馁气、隔夜泡面汤的油腻味，以及几十台CRT显示器长时间工作后散发出的、特有的臭氧和热塑料的气味。灯光被调暗了一半，只有屏幕的光芒映照在一张张年轻却带着熬夜痕迹的脸上，他们眼神专注，瞳孔里跳动着虚拟世界的火光。

　　陈默陷在76号机位那张破旧的黑色电脑椅里，仿佛要与这昏暗的环境融为一体。他面前的塑料泡面桶早已凉透，凝固的油花在汤表面结成了一层白色的薄膜，一次性叉子斜斜地插在里面，像某个现代艺术的失败展品。但他浑然不觉。

　　他的整个感官世界，都凝聚在面前那台十七寸三星CRT显示器所散发的、略带闪烁的蓝色光芒里。那光芒映亮了他额前微卷的刘海，也映亮了他眼中异样的神采。

　　下午被班主任李老师当众训斥、没收笔记本的憋闷和屈辱，晚自习时面对那些天书般物理公式的茫然与自我怀疑，此刻都在与“玥”持续跳动的对话框中暂时冰消瓦解。他们从郑愁予、北岛聊到了博尔赫斯，她轻描淡写地引用了《交叉小径的花园》，让他暗自心惊；又从文学聊到了音乐，她坦言偏爱王菲歌声里那种空灵疏离和某种他难以捕捉、却真实感受到的深刻忧郁，而他则更钟情于周杰伦歌词里含糊不清的叙事和Beyond乐队旋律中直白的热血与呐喊。

　　差异显而易见，如同隔着河流遥望对岸的灯火，但每一次观点的碰撞，每一次理解的火花，都让陈默觉得，那无形的河流似乎变窄了那么一点点，他离对岸那个模糊而迷人的身影更近了一点。她话语里偶尔流露出的、与年龄绝不相符的沧桑感，像一层笼罩在山巅的迷雾，让他既感到困惑，又无可救药地被其深处可能隐藏的风景所吸引。

　　“有时候觉得，周围的热闹都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聊天窗口里，突然跳出了她这样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陈默正准备敲击键盘的手指悬在了半空，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微微震颤。

　　这正是他时常在喧闹的课间、在充满欢声笑语的宿舍里，内心深处清晰感受到却始终无法精准表述的情绪。一种置身人群核心却倍感孤独的疏离。他深吸了一口污浊的空气，手指重新落在键盘上，以一种近乎虔诚的速度敲打：“我懂。就像站在拥挤的人群正中央，声音震耳欲聋，反而觉得更孤独，好像自己被隔在一层透明的玻璃罩子外面。”

　　“或许我们这类人，注定更适合在文字和夜色里寻找同类。”她回复道。

　　“同类”这个词，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陈默的心湖里激荡起层层涟漪，让他的心跳骤然失去了平稳的节拍。一种被认同、被理解的巨大暖流瞬间涌遍全身。

　　就在这时，屏幕右下角那不断跳动的数字时间，无情地显示到了23:30。旁边的赵磊已经摘下了耳机，伸了个巨大的懒腰，脊椎骨发出咔吧的轻响。他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眼泪都挤了出来，用力拍了拍陈默的肩膀：“默哥，真顶不住了！眼皮在打架了，明天早读是老王头的课，被他逮到打瞌睡，非得请家长不可！”

　　陈默内心挣扎万分，如同正在享受甘泉的旅人被迫离开水源。他不想走，一个字都不想。对话正进行到最关键、最触及灵魂的地方，他感觉自己正站在一扇即将开启的大门之前。但学校宿舍十一点四十五锁门的规定，像一道冰冷的紧箍咒，勒紧了他的现实。

　　“我得走了，宿舍要锁门了。”他万分不情愿地，几乎是咬着牙敲下了这行字，感觉像是在亲手切断一条救命的绳索。

　　那边停顿了足足有半分钟，聊天窗口上方一直显示着“对方正在输入…”，最终却只发来简单的几个字：“嗯，好学生该回去了。”

　　他反复咀嚼着这句话，试图从这简短的文字里分辨出它是带着善意的调侃，还是藏着一丝淡淡的失望，抑或仅仅是陈述一个事实。但冰冷的文字隔绝了所有的语气和表情。

　　“下次，还能这样和你聊天吗？”他追问，带着连自己都能清晰察觉到的小心翼翼和期盼。

　　“我的在线时间……不固定。”她的回答带着一种刻意的模糊和距离感。

　　这个回答让陈默心里猛地一空，仿佛瞬间失重。赵磊已经在旁边急得跺脚，连连催促。巨大的紧迫感让他来不及细想，匆忙打下“我会等你在线！”，甚至来不及确认这句话是否成功发送出去，便在赵磊几乎要把他从椅子上拽起来的力道下，仓促地点了结账，抓起书包跑出了网吧。

　　秋夜的凉风像一盆冷水迎面泼来，让他打了个激灵。从烟雾缭绕、空气污浊的网吧，骤然进入清冷寂静的街道，巨大的环境反差让他有些恍惚。回学校的路上，赵磊依旧喋喋不休地抱怨着游戏里最后一把的失误，陈默却一言不发，满脑子都是那只彩色的蝴蝶和最后那几句意犹未尽的对话。

　　接下来的几天，对陈默而言成了一种缓慢的煎熬。白天，他机械地穿梭于教室、食堂、宿舍之间，听着老师们反复强调倒计时，做着仿佛永远也做不完的试卷。但他的魂，好像有一半还留在“蓝精灵”网吧那台76号电脑里。他利用所有可能的机会溜去网吧——午休借口去书店，下午放学后牺牲吃饭时间，甚至晚自习中间谎称肚子疼。每一次，他都怀着巨大的期待按下主机电源键，听着Windows XP的开机音乐如同仪式的序曲，然后迫不及待地登录企鹅。

　　然而，现实是一次次冰冷的失望。

　　好友列表里，那只简笔画的蝴蝶头像，自那晚之后，就再没有亮起过。它一直固执地保持着毫无生气的灰色，像一枚沉默的烙印，刻在他的好友列表里，也刻在他与日俱增的失望和焦灼里。他一次又一次地点开她那色彩素雅的企鹅空间，背景音乐依旧是那首《夜曲》，日志没有更新，留言板也空空如也，没有任何访客的痕迹。她仿佛真的变成了一只蝴蝶，飞入了数字世界的深处，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不甘心，尝试着发去几句问候，像投入深海的石子：

　　“晚上好？今天月考成绩下来了，不太理想。”

　　“今天读到一首很美的诗，是里尔克的《秋日》…”

　　“你在忙吗？最近都没看到你上线。”

　　所有的消息都如同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回应。那个在深夜与他灵魂共鸣、言语间闪烁着智慧火花的“玥”，仿佛只是他疲惫高压生活下产生的一个逼真的幻梦。赵磊看他每次从网吧回来都更加魂不守舍，忍不住劝道：“默哥，至于吗？不就一个没见过面的网友？网络上谁还把谁当真啊，说不定人家就是个男的扮女的骗你玩呢！”

　　陈默没有反驳，只是默默地摇了摇头，心里有个声音在固执地低语：不一样的。她不一样。那种思想的共鸣，那种灵魂被触碰的感觉，无法伪装。

　　时间到了周六下午。经历了连续五天的期待与落空，陈默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固执，再次坐在了“蓝精灵”那个熟悉的角落。红色的沙发椅套比往常更显油腻，键盘缝隙里积攒的灰尘也似乎更厚了。登录企鹅，熟悉的“滴滴”声后，列表里，那只蝴蝶依旧灰暗，像一片永不消散的阴霾。

　　他自嘲地笑了笑，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情绪，点开了《红色警戒》的图标，试图用虚拟世界的炮火连天、基地建设来掩盖和填满内心的空洞与焦躁。他选择了冷酷的敌人，把游戏速度调到最快，用激烈的操作麻痹自己的大脑。

　　几个小时在疯狂的游戏中飞快流逝。窗外的天色早已从昏黄变为沉郁的黑透，网吧里人声鼎沸，达到了夜晚的又一个高潮。叫卖泡面火腿肠的声音、组队打副本的呼喊声、CS里狙击枪的响声此起彼伏。临近晚上十点，一场艰难的战斗终于以他的惨胜告终，屏幕上弹出“Victory”的字样。他疲惫地向后靠在椅背上，揉了揉因长时间紧盯屏幕而干涩发痛的眼睛，习惯性地、几乎不抱任何希望地，用眼角的余光瞥向企鹅好友列表里那个固定的位置——

　　它亮了！

　　不是系统卡顿的错觉，不是他因疲惫而产生的眼花。那只简笔蝴蝶，确确实实地从死气沉沉的灰色，变成了鲜活灵动的彩色！它就那样静静地待在列表里，却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量，瞬间冲入了陈默的视野，占据了他全部的思维！

　　陈默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骤然停止了跳动，随即又像脱缰的野马，疯狂地、毫无章法地擂动起来，撞击着他的胸腔，发出“咚咚”的巨响，几乎要盖过网吧里所有的噪音。血液“轰”的一下全都冲上了头顶，让他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他整个人愣在当场，仿佛被施了定身咒，连呼吸都忘了，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急速流动的嗡嗡声。

　　几天来的焦灼等待、反复的失望、无数的猜测和隐隐的自我怀疑，在这一刻全都汇聚、爆发成一种近乎窒息的巨大紧张和难以置信的狂喜。他颤抖着手，像是害怕眼前这一幕只是幻觉，轻轻移动鼠标，点开了那个此刻在他眼中无比神圣、闪烁着奇迹光芒的头像。光标在空白的输入框里急促地闪烁着，像他慌乱的心跳，他却感觉喉咙发紧，手指僵硬，迟迟打不出一个字。大脑一片空白，该说什么？是直接质问你这几天为什么消失？还是假装若无其事地问候一句“好久不见”？抑或是表达自己连日来的苦苦等待？

　　在他大脑一片空白、犹豫不决的这几秒钟里，那个刚刚被点开的、备注名为“玥”的聊天窗口，突然主动地跳动了起来，占据了屏幕的中心位置，伴随着一声在他听来如同天籁般清脆的“滴滴滴”提示音。

　　是“玥”发来的消息。

　　没有寒暄，没有对过去几天消失的任何解释，只有简短的、和他此刻心境莫名契合的三个字：

　　“在吗？”

　　巨大的、失而复得的喜悦，像温暖而汹涌的潮水，瞬间冲垮了他所有努力筑起的理智堤坝。他几乎是扑到键盘上，因过度激动而有些僵硬的手指，用尽全力地敲下回复，仿佛要将这整整一周的等待、焦虑和期盼，都灌注进这几个简单的字符里：

　　“在！我一直都在！”

　　那个灰色的头像终于被绚丽的色彩点亮，而它再次跳动的节拍，也以一种更加清晰、更加有力的方式，与他年轻而炽热的心跳紧紧地、彻底地重合了。网吧的喧嚣、弥漫的烟雾、冰凉僵硬的泡面……周围的一切都仿佛在瞬间褪色、虚化，只有屏幕上的对话框和那个彩色的头像，构成了他世界中唯一真实的存在。

　　他不知道的是，这次戏剧性的重逢，即将像一股不可抗拒的洪流，把他推向一条更加无法回头的轨道。网络的虚线与现实的实线，开始更加紧密、更加复杂地缠绕在一起，编织着他青春岁月里最浓墨重彩、也最痛彻心扉的篇章。命运的齿轮，在2005年这个平凡的秋夜，在“蓝精灵”网吧污浊的空气里，发出了轻微却决定性的咔哒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