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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秦屿的诊所,第四位也是今天最后一位来访者离开时,墙上的钟刚划过下午五点。雨从中午开始就没停过,敲在落地窗上,洇开一片模糊的水光。他靠在宽大的皮椅里,没有开灯,室内昏沉。空气里还残留着上一个来访者留下的、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腻香水味,混合着皮革和纸张的气息,让人有些窒闷。

      他又梦到了那个池塘。

      不是第一次了。水面永远是下午四五点钟的样子,阳光软塌塌的,镀着一层毛边的金。水不很清,泛着点绿,能看见几缕暗沉的水草懒洋洋地晃。他坐在小马扎上,手里握着钓竿,竿梢指向水面某处虚无。身边是她,总是穿着那件洗得发白、透着皂角清香的碎花衬衫,安安静静地剥着毛豆。豆子跳进白瓷碗里,发出极细微的“嗒、嗒”声,比窗外的雨还要清晰。没有风,也没有别的声响,世界浓缩在这后院一隅。他觉得踏实,心里满胀着一种无需言说的暖。然后,毫无征兆地,握竿的手背覆上一层温热。是她。她的指尖带着剥豆后湿润的凉意,掌心却是暖的。就那么轻轻搭着,没用力,也没挪开。

      梦总是在这里变得黏稠。那点温热的触感会蔓延,梦境开始失焦、旋转,碎花衬衫的纹理模糊成一片柔软的色块。偶尔,会有更逾越的轮廓贴上来,带着体温和重量,让他透不过气,又沉溺其中不愿醒。醒来时,心跳擂鼓,身下是冰凉的黏腻。巨大的羞耻和恐慌随之而来,像潮水没顶。他会在黑暗里睁着眼,一动不动,直到窗外的天光一丝一丝挤走夜色。那残存的、被她指尖触碰过的幻觉,却还要在皮肤上徘徊好久,混合着梦的余温,供他反复咀嚼。

      他坐直身体,摁亮了桌上的台灯。光刺破昏暗,也将他拉回现实。他是秦屿,三十二岁,拥有自己的心理诊所,业内小有名气,擅长处理情感创伤与焦虑障碍。他帮助过许多人厘清迷雾,却对自己的梦束手无策。

      这梦的源头,像一根陈年的刺,早已长进肉里,成了骨头的一部分。

      母亲病逝那年,秦屿刚满十岁。父亲和哥哥秦峥的世界被生意填满,呼啸着来来去去,家里只剩下空旷的回音和按时上门、沉默寡言的保姆。直到哥哥结婚,林薇走了进来。

      她像一阵带着青草气的风,吹散了屋里的阴霾。她并不特别漂亮,但眉眼温润,说话声音轻轻软软,身上总有干净的、阳光晒过的味道。她会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忙活,变出热腾腾的饭菜;会在他因为解不出数学题烦躁时,坐下来耐心地讲解;会在他感冒发烧的夜里,用微凉的手一遍遍试他额头的温度。父亲和哥哥依旧缺席,但这个家,因为有了林薇,重新有了温度,有了“人间烟火”的具体形状。他依赖她,像溺水者抓住浮木,像植物趋近光源。这份依赖,在日复一日的点滴里,悄然扎根,深入骨髓。

      变故发生在他大二那年暑假。哥哥秦峥的生意已然做得极大,应酬繁多,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身上开始带着陌生的香水味。家里的气氛像一张逐渐绷紧的弓弦。他记得那个闷热的黄昏,他提前从学校回来,推开虚掩的房门,看见林薇坐在客厅沙发上,背挺得笔直,面前摊着几份文件。哥哥站在窗边抽烟,背影烦躁。

      “……薇,你别无理取闹。逢场作戏而已,哪个男人在外头没点应酬?这个家,我亏待你了吗?”

      林薇没有哭闹,甚至声音都很平静,只是那平静底下,透着冰凉的疲倦:“秦峥,我不是来跟你讨价还价的。签了吧。”

      她抬起头,目光掠过窗边的丈夫,恰好与门口僵立的秦屿撞上。那双总是温和含笑的眼里,此刻空茫茫的,像被抽走了所有神采,只有深不见底的累。秦屿的心脏像是被那只空茫的眼睛狠狠攥了一把,尖锐地疼起来。

      她没有跟任何人商量,甚至没有多看秦屿一眼,迅速地处理完一切,拿着协议里分得的财产,离开了这座城市,切断了与秦家所有的联系。像一滴水蒸发在空气里,干净利落,毫无痕迹。

      她带走了秦屿世界里,最后一片安稳的底色。从那天起,他的心好像就缺了一块,漏着风,再也暖不起来。

      他开始恋爱,近乎盲目地尝试。女孩,男孩,年长的,年轻的,热烈的,安静的……每一次开始都伴随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急切,仿佛对方身上存在某种能填补那空缺的秘钥。可激情来得快,去得更快。拥抱,亲吻,身体交缠的炽热时刻,短暂地麻痹神经,像一剂劣质止疼药。一旦热度褪去,巨大的空虚和厌倦便汹涌而来。对方的面目在极短的时间内变得模糊、乏味,甚至令他难以忍受。他无法在任何一段关系里停留,像一个焦渴的旅人,不断捧起水,又不断发现手中的容器是漏的。

      只有那个梦,那个阳光软塌、池水泛绿、她指尖微凉的午后梦境,成了唯一的慰藉,也是反复的凌迟。梦里的幸福感越真切,醒来的空洞就越深。他觉得自己病了,病在对一个早已消失的女人、一段永远无法定义的感情的执念里。

      最终,他走进了同行的诊所。肖然,业内翘楚,专业、敏锐,更难得的是身上有一种稳定而包容的气质。秦屿把自己剖开,从丧母的童年,讲到对林薇病态的依赖,讲到那些混乱无果的恋情,当然,还有那个反复出现的池塘之梦。剖析的过程鲜血淋漓,肖然的目光却始终温和,带着洞悉与共情。

      “这种情感很复杂,秦屿。它混杂了亲情、依赖、崇拜,还有在那个特定成长环境下被无限放大的情感投射。你不必为此感到过度羞耻或恐慌,理解它,是走出来的第一步。”

      肖然的声音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又像一块温厚的毛毯。在长达数月的咨询里,秦屿感到一种久违的、被稳稳接住的安全感。不再是童年时林薇给予的那种温暖,而是一种基于理性理解和专业支持的、更坚实的平静。

      界限的模糊似乎发生得自然而然。咨询关系结束后,他们开始偶尔一起吃饭,讨论案例,分享阅读。肖然的博学、冷静,以及对秦屿内心世界那份独特的“懂得”,像磁石一样吸引着他。而秦屿的敏感、脆弱,以及破碎感下掩藏的纯粹,似乎也触动了肖然。他们在一起了。

      这段关系持续了八年。八年,在秦屿过去的情感模式里,几乎是不可想象的长度。肖然构建了一个稳定、有序、充满智性共鸣的世界。他们住在肖然挑选的、光线充足的公寓里,养了两只猫,书架按主题分类,每周有固定的电影之夜和健身计划。肖然规划着他们的未来,包括可能的海外工作机会,甚至隐晦地提过领养。

      秦屿一度以为,自己找到了答案,找到了那根可以替代的、更“正确”的浮木。他几乎要相信,年少时那片池塘的波光,终于可以沉入记忆深处,安然封存。

      直到他在肖然的手机里,看到那些来不及删除的、与另一个年轻男孩露骨的调情信息。画面、文字,赤裸而刺眼。那个男孩,有着和他当年一样敏感而仰慕的眼神。

      争吵,质问,辩解,然后是漫长的、冰冷的沉默。肖然脸上没有太多被戳穿的狼狈,只有一种疲惫的坦然:“秦屿,八年了。我们之间……更像一种深度共生的合作伙伴。我很珍惜,但它或许……缺少了一点能让我一直燃烧下去的东西。”

      “燃烧?”秦屿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沙砾摩擦,“所以,安稳、理解、陪伴,这些都不够,你需要的是‘燃烧’?”

      肖然别开目光,没有回答。那一刻,秦屿仿佛又看到了当年客厅里,林薇那双空茫茫的眼睛。同样的疲惫,同样的,某种东西耗尽后的荒芜。

      他搬出了那间阳光充足的公寓,没有拖泥带水。打包行李时,两只猫蹭着他的裤脚,他一次也没有回头。八年构建的安稳假象,坍塌得比纸糊的房子还要快。废墟之下,露出来的,依旧是当年那个蹲在池塘边、握着钓竿、心里破着一个大洞的少年。

      而那片池塘的波光,在废墟的尘埃落定后,反而前所未有地清晰、灼热起来。

      他必须找到她。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以一种燎原之势席卷了他所有的理智。他动用了所有能想到的途径,雇佣了私人调查员,像筛子一样过滤过去可能与她有关的蛛丝马迹。线索断断续续,指向南半球那个以纯净闻名的国度——新西兰。最终,信息锁定在南岛一个不起眼的小镇,特卡波。

      他几乎没有犹豫,处理掉手头大部分工作,订了最近一趟航班。长途飞行的疲惫和跨越半个地球的时空错乱,都无法冲淡他胸腔里那股近乎疼痛的鼓噪。当飞机降落在基督城,他租了一辆车,沿着八号公路向西南方向行驶。初冬的南岛,沿途是辽阔的、黄绿相间的草场,远方山顶覆盖着未化的积雪,天空是一种冻结般的湛蓝。风景壮美到近乎冷漠。

      特卡波镇小得一眼可以望到头,依着奶蓝色的特卡波湖。镇上只有一条主街,散落着几家咖啡馆、纪念品店和小旅馆。空气清冽寒冷,带着湖水和高山特有的气息。他按照地址,把车停在一条僻静街道的尽头。那是一栋不起眼的浅灰色木质房子,带着一个小院,院子里种着几丛耐寒的灌木,枝叶在风里微微颤动。

      他在车里坐了很久,看着那扇漆成墨绿色的门,心跳得厉害。近乡情怯,不,是近“梦”情怯。他害怕门打开后,出现的只是一个被岁月磨损、面目全非的陌生人,那他这半生的执念,将彻底沦为一场荒唐的笑话。

      终于,他深吸一口凛冽的空气,下车,走上前,按响了门铃。

      等待的几秒钟,像一个世纪那么长。

      门开了。

      林薇站在门内。时光在她身上确实留下了痕迹。眼角有了细密的纹路,头发剪短了,利落地别在耳后,发间能看到零星的白。她比记忆中清瘦了些,穿着厚厚的米白色毛衣,外面套着一件深灰色的开襟衫。但她的眼睛,那双无数次出现在他梦里、空茫的或含笑的眼,此刻正望着他,里面先是掠过一丝怔忡,随即,像被风吹开的湖面,漾开清晰的、巨大的惊讶,紧接着,那惊讶底下,翻涌起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怀念,有痛楚,有一闪而过的慌张,最终沉淀为一种温润的、带着淡淡伤感的了然。

      她依然是他记忆里的那个林薇,气质沉静,只是多了岁月的淬炼,像一块被流水打磨得更加温润的玉石。

      “小屿?”她的声音有些哑,带着不确定,仿佛在确认一个遥远而珍贵的梦境。

      “嫂子。”他吐出这个久违的称呼,喉咙发紧。

      她把他让进屋。屋内陈设简单,却处处透着精心生活的痕迹。素色的布艺沙发,原木的茶几上摆着一只陶罐,里面插着几支干燥的尤加利叶。壁炉里没有火,但收拾得很干净。空气里有淡淡的咖啡香,还有她身上那种熟悉的、干净的皂角气味,混合着一点陌生的、属于这个房子本身的清冷气息。

      没有过多的寒暄和追问。她给他泡了茶,用的是简单的白瓷杯。两人坐在沙发上,中间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窗外的天光逐渐黯淡,湖对岸的雪山尖染上一抹淡淡的粉金。

      “我……打听了好久。”秦屿开口,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干。

      “我知道。”林薇轻轻搅动着杯里的茶匙,没有看他,“你哥哥……前几年托人找过我一次。我换了地方。”她顿了顿,“没想到,你会来。”

      “我和肖然分开了。”他突兀地说,像急于交代什么。

      林薇抬起眼看他,目光温和而包容:“听说了。你们……很多年。”

      “八年。”他扯了扯嘴角,想笑,却没成功,“还是不行。”

      沉默再次蔓延。但这沉默并不尴尬,反而像一层柔软的茧,包裹着他们。太多的话堵在胸口,反而不知从何说起。过往的岁月,横亘在他们之间,像一道深壑,又像一条暗流,无声涌动。

      “你……”秦屿看着她清瘦的侧脸,“过得好吗?”

      林薇笑了笑,那笑容里有真实的豁达,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倦:“挺好的。这里很安静。结过一次婚,一个当地的园艺师,人很好。后来……还是分开了。大概是我习惯了独处,或者,”她顿了顿,目光投向窗外暮色中的雪山,“有些东西,过去了就是过去了,很难再从头开始。”

      她的话像一颗小石子,投入秦屿心湖,激起层层涟漪。“有些东西”,指的是什么?是她和哥哥的婚姻,还是别的?

      他没有问出口。

      那天晚上,林薇留他住下。客房很久没人用,但收拾得整洁。被子有阳光晒过的味道。他躺在陌生的床上,听着窗外呼啸而过的山风,竟感到一种奇异的安宁。没有做梦。

      之后的日子,像被施了魔法。他没有提起离开,她也没有询问归期。他退掉了镇上的旅馆房间,自然而然地住了下来。白天,她有时去镇上的小图书馆做半天义工,有时在院子里打理那几丛耐寒的植物。他则用笔记本电脑处理一些遥远的、似乎已经不那么重要的诊所事务。更多的时候,他们只是待在一起。他陪她去镇上的超市采购,拎着沉重的购物袋走在冷清的街道上;她教他辨识院子里那些星星点点、在寒风中开放的小花的名字;他们一起在厨房里做饭,她的手艺依旧很好,简单的食材也能做出温暖的味道。晚上,他们会坐在壁炉前,裹着同一条羊毛毯子,看一部老电影,或者只是听着木柴燃烧的噼啪声,各自看书,偶尔交谈几句。

      没有刻意的亲近,也没有尴尬的疏远。相处的方式,竟奇妙地复刻了某种过去的影子——她依然是那个照顾者,温和,妥帖;他依然是那个被照顾者,依赖,心安。只是有什么东西,在静水流深之下,悄然变质,发酵。

      一天下午,他们去湖边散步。冬季的特卡波湖游客稀少,湖水是那种沉静的、近乎凝固的奶蓝色,倒映着库克山积雪的峰峦。风很大,吹得人脸颊生疼。林薇裹紧了围巾,眯着眼望着湖面。

      “这里美得不像真的,”她说,“有时候觉得,太干净,太辽阔了,反而让人心里发空。”

      秦屿走在她身边半步之后,看着她的背影,忽然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要伸手拉住她,或者,从后面轻轻抱住她。这个念头让他自己都吓了一跳,心跳骤然失序。

      “比……老家后院的池塘呢?”他听到自己问,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

      林薇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她没有回头,沉默了很久。就在秦屿以为她不会回答时,她轻声说:“不一样。池塘很小,看得到边,水是活的,有鱼,有草,有夏天的气味。”她终于侧过脸,看了他一眼,眼里有种他看不懂的、深沉的温柔,“那里……装得下一个下午,装得下剥豆子的声音,也装得下一个安安静静钓鱼的少年。”

      她的目光,像一片羽毛,轻轻扫过秦屿的脸,却在他心里掀起滔天巨浪。那句话,那个眼神,像一道隐秘的确认,戳破了横亘多年的、那层薄而坚韧的窗户纸。那些梦,那些依赖,那些混乱情感里不可言说的部分,在这一刻,似乎都被她轻轻接住了,看到了,并且,以一种近乎慈悲的方式,回应了。

      那天之后,空气里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一个眼神的触碰,一次手指不经意的交错,一句平常话语里微妙的停顿,都开始携带上隐秘的电流。他们谁都没有点破,但某种默契在沉默中滋长。共处一室时,空气会变得稀薄而黏稠。夜晚,各自回到房间后,隔着墙壁,能清晰地听到对方轻微的走动声,甚至呼吸的韵律,都成了一种无声的对话与煎熬。

      终于,在一个暴风雪肆虐、电力中断的夜晚,黑暗和炉火最后的余烬吞没了所有的伪装与距离。具体是如何开始的,秦屿后来有些记不清了。也许是因为寒冷,他们靠得比平时更近;也许是因为摇曳的烛光,模糊了彼此脸上的纹路与岁月的痕迹;也许只是因为,积蓄了太久的情感,需要一个决堤的出口。

      她的皮肤比他记忆中要松弛一些,带着岁月真实的纹理,却依旧温暖、柔软。她的吻生涩而克制,带着一种迟疑的悲悯。整个过程,沉默多于言语,更像是一场无声的祭奠,祭奠那些错位的时光,那些无法言说的情愫,以及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孤勇。极致的战栗与欢愉之后,是更深沉的虚空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悲伤。他紧紧抱着她,像抱住一个即将消散的幻梦,感受到她身体细微的颤抖,听到她压抑的、极轻的叹息,滚烫地落在他肩颈的皮肤上。

      他们默契地没有再提那个夜晚,但关系已然不同。接下来的日子,像一场明知短暂却放纵沉溺的狂欢。白天依旧平静地度过,夜晚则属于抵死的缠绵与温存。她在他怀里展现出一种不同于往日的、脆弱而炽烈的美丽,让他迷恋到心痛。他几乎要相信,他们可以就这样,在这个世界尽头的小镇上,隐匿于雪山和湖水之间,把偷来的时光过成永远。

      直到那天清晨。

      秦屿在一种满足而安宁的疲惫中醒来,手下意识地往旁边一揽,却扑了空。床的另一半是凉的。他心里猛地一沉,所有的睡意瞬间飞走。他坐起身,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她的衣物、日常用品,都还在原位,仿佛她只是早起去了厨房。

      但一种冰冷的不安攫住了他。他趿拉着拖鞋,找遍房子的每一个角落。空旷,寂静。炉火早已熄灭,屋子里冷得像冰窖。最后,他在客厅那张原木茶几上,看到了它。

      一个素白的信封,压在她的白瓷茶杯下面。信封上没有字。

      他的手抖得厉害,几乎撕不开封口。里面是一张同样素白的信纸,上面是她清秀而熟悉的字迹:

      小屿:

      我走了。

      请原谅我的不告而别。这三个月,像一场美好到不真实的梦。谢谢你来找我,谢谢你还记得那个池塘,记得剥毛豆的声音,记得那个安静的少年。

      我很开心,真的。这大概是我离开你哥哥之后,最快乐的一段时光。但正是这种快乐,让我害怕。

      我一直在想,我们之间,到底算什么?是年少依赖的延续?是孤独旅途中的短暂慰藉?还是命运一次残酷而温柔的玩笑?

      我比你大那么多。我们之间,隔着的不只是岁月,还有家庭、伦理、旁人永远无法理解的目光,以及我们各自都无法摆脱的过去。你的世界应该更广阔,有你的专业,有未来的无数可能。而我,已经习惯并且安于这里的清冷与孤独。

      在一起越开心,想到这些,我就越无法承受内心的焦虑和恐慌。我看着你沉睡的脸,会想到衰老,想到病痛,想到激情褪去后可能面对的琐碎与不堪,想到或许有一天,你会后悔,会厌倦,会觉得这一切不过是一场错误。

      我无法面对那种可能。我经历过婚姻的失败,经历过情感的消磨,我知道有些东西,留在记忆里,才是它最美的样子。

      所以,我选择离开。在感情还没有变丑陋之前,在对彼此的感觉还停留在最美好的时刻,让我带着这三个月完整的记忆走。

      不要找我。这大概是我能想到的,对我们彼此,最负责任的方式。

      好好生活。你值得拥有更踏实、更长久的光明。

      薇

      即日

      信纸从他颤抖的指尖滑落,飘到冰冷的地板上。窗外,特卡波湖依旧是一片沉静的奶蓝色,库克山雪顶巍然,阳光灿烂得刺眼。世界如此完整,如此美丽,却与他再无关系。

      他慢慢蹲下身,蜷缩起来,脸埋进膝盖。没有哭,只是浑身都在无法控制地颤抖,冷,从骨头缝里渗出来,一直冻到心脏最深处。那感觉,比当年看到她离婚时空茫的眼神,比发现肖然出轨时废墟般的崩塌,都要来得彻底,来得绝望。

      原来,他从来就没有抓住过任何东西。童年池塘里的鱼,看得见,钓不起。梦里指尖的温暖,记得住,留不住。她给了他一场最盛大的幻觉,然后亲手打碎,告诉他,连这幻觉,也注定只能生长在梦里,无法在现实的土壤里存活。

      他在这空荡荡的、还残留着她气息的房子里,坐了整整一天一夜。然后,他收拾了自己简单的行李,没有带走这里的任何一件东西,锁上门,把钥匙塞进信箱,开车离开了特卡波。后视镜里,那栋浅灰色的房子,连同那片奶蓝色的湖和皑皑的雪山,越来越小,终于消失在冬季苍茫的道路尽头。

      回到熟悉的城市,回到他的诊所,一切似乎恢复了原样。他依然专业、冷静地接待来访者,分析案例,开出药方。只有他自己知道,内里有什么东西已经彻底死去,空了,朽了。特卡波那三个月,抽干了他最后一丝试图去爱、去相信的力气。

      他开始频繁地出入酒吧,一杯接一杯,让液体火焰灼烧空荡荡的胃囊和更空荡荡的胸腔。酒精能带来短暂的麻木,却带不走梦里反复出现的那片池塘波光,带不走信纸上那些字句冰冷的触感。

      就是在这样一家酒吧里,他遇到了周暮。一个比他小几岁的画家,眼神清澈,笑容温暖,带着一种未经世事的柔软和执着。周暮对他一见钟情,继而展开了温和而坚定的追求。他包容秦屿的沉默、阴郁、突如其来的坏脾气,以及深夜惊醒时的冷汗涔涔。他试图用他的爱,他的画,他准备的早餐,他絮絮叨叨的日常分享,一点一点去填补那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秦屿接受了周暮。与其说是接受一份感情,不如说是接受一种安排,一种温柔的、不容拒绝的照料。他搬进了周暮充满颜料和松节油气味的公寓,看着周暮为他作画,画里的他眼神忧郁,背景是模糊的、水波般的色块。周暮的爱是真的,温暖也是真的,像一件过于宽大柔软的毛衣,把他包裹起来。可秦屿只觉得窒息。那温暖触碰不到他心底的冰层,那爱意照亮不了他灵魂的废墟。他像一具抽离了灵魂的躯壳,被动地承受着这一切,内心一片荒芜的寂静。

      他依然会梦到那个池塘。阳光,绿水,剥豆的轻响,指尖微凉的触感。每一次醒来,那巨大的失落和虚空都变本加厉。周暮睡在身旁,呼吸均匀,手臂搭在他腰间,温热而沉重。秦屿在黑暗里睁着眼,只觉得冷,彻骨的冷。

      冬天又来了。这一年的冬天格外寒冷,雪一场接着一场。

      那天下午,他送走了最后一位来访者,站在窗前,看着外面漫天飞舞的、鹅毛般的雪花。天地间一片纯白,寂静无声。街道、屋顶、光秃秃的树枝,都被厚厚的雪覆盖,抹平了所有棱角和颜色,像一个巨大而洁净的坟墓。

      周暮下午去了画廊谈事情,发信息说晚上会带他爱吃的日料回来。信息末尾是一个温暖的笑脸表情。

      秦屿平静地关上诊所的门,没有开车,慢慢地走回家。雪落在他的头发上,肩膀上,融化成冰冷的水滴。他没有感到冷,反而有一种奇异的、接近透明的平静。

      他回到和周暮的公寓,没有开灯。屋内昏暗,只有窗外雪光映进来的一点微蓝。他走进书房,在书桌前坐下,铺开一张白纸,拿起笔。

      笔尖悬在纸面上方,良久,才落下。

      遗书

      他写下这两个字,然后停住。要写给谁呢?父亲?早已疏远。哥哥?无话可说。周暮?那个试图用爱拯救他的年轻人,他注定要辜负了。肖然?往事已矣。最后,他的笔尖颤抖着,划下了那个烙印在灵魂深处的名字。

      薇:

      还是想这样叫你。最后一次了。

      我试过了,真的。试过去爱别人,试过去建立新的连接,试过去过一种‘正常’的、安稳的生活。可我的心,好像在很多年前,在那个池塘边,就已经停止了生长。它固执地留在那里,等着一个永远不会回来的下午,等着一个早已消散的指尖温度。

      特卡波的三个月,是我偷来的天堂,也是你判给我的无期徒刑。你教会我最极致的温柔,然后给了我最彻底的毁灭。你说在感情没有变丑陋前离开,是为了让美好永存。可你不知道,你带走的,是我对‘美好’最后一点感知的能力。

      没有怨恨,只有无力。我终于明白,有些缺失,是任何后来的人、后来的感情都无法填补的。就像童年池塘里的鱼,我看见了,我心动了,我甚至一度以为抓住了,可最终,它只活在我的水桶——我的梦里。一旦醒来,水桶是空的,连水痕都会干涸。

      我累了,薇。不是身体的疲惫,是灵魂深处那种再也燃不起一丝火花的枯竭。周暮很好,他的爱纯粹而温暖,像冬日的阳光。可我的心是一片永冻土,再好的阳光,也照不进去了。这对他不公平。

      所以,我选择离开。在一切还没有变得面目可憎之前,在我对你的记忆,还没有被日复一日的绝望磨损之前。

      你说,我值得拥有更踏实、更长久的光明。可是薇,我的光,早在你离开老宅的那个黄昏,就熄灭了。后来所有的寻寻觅觅,不过是在灰烬里徒劳地翻找一点余温。

      我这一生,好像一直都在寻找爱的路上。寻找母亲的替代,寻找你的影子,寻找一个能让我停泊的港湾。我找得很认真,也很狼狈。可到最后,我发现,我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有找到。

      除了,那个永远阳光软塌、池水泛绿的午后。

      再见,薇。或者,永不再见。

      秦屿

      绝笔

      他放下笔,仔细地将信纸折好,装进一个同样素白的信封,放在书桌最显眼的位置。然后,他站起身,走到客厅的落地窗前。

      雪下得更大了,纷纷扬扬,遮蔽了整个天空和城市。世界纯净,空旷,无声。

      他推开窗。冰冷的风裹挟着雪花瞬间涌入,吹动他额前的头发。极致的寒冷迎面扑来,却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清醒和解脱。

      他没有犹豫,向前迈了一步。

      身体离开阳台边缘,向下坠落的那一刻,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他没有恐惧,只有一片空茫的平静。恍惚间,他好像又看到了那片池塘。阳光正好,水温润,她坐在旁边的小凳上,低着头,专注地剥着毛豆。一粒碧绿的豆子,“嗒”一声,跳进洁白的瓷碗里。

      他的唇角,似乎微微向上弯了一下。

      然后,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和终于到来的、永恒的寂静。

      雪,无声地落下,覆盖了一切。很快,就连他坠落时在松软雪地上砸出的那个浅坑,也会被新的雪花抚平,抹去所有痕迹。就像他这一生,热烈地追寻过,痛苦地挣扎过,最终,归于一片纯白而洁净的虚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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