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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上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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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上元夜的三碗汤
上元节前三天,宫里来了旨意。
说是“与民同乐”,皇上要在秦淮河畔设御宴,邀百官同赏花灯。旨意末尾特意提了一句:“着郁氏兄弟随驾。”
随驾,就是陪在皇上身边的意思。这恩典不小,但也意味着,整个金陵城的眼睛都会盯着他们——盯着郁风荷,盯着他这个“失而复得”的郁二公子。
郁风莲亲自来给宋清明准备衣裳。
“这套月白的,配这条玉带。”她抖开一件锦袍,料子是江南织造局特供的云锦,月光下看会泛着淡淡的银光,“风荷那套是深蓝的,和你这套是同一批料子,只是颜色不同。”
宋清明摸着那料子,滑得像水:“太招摇了。”
“就是要招摇。”郁风莲微笑,“让所有人都看看,郁家的二公子回来了,而且……过得很好。”
她说这话时,眼神里有些别的东西。宋清明看不懂,但能感觉到,那不是单纯的喜悦。
“姐姐,”他试探着问,“上元节……人多眼杂,我能不能……”
“不能。”郁风莲打断他,语气温柔但不容置疑,“你必须去。这是皇上的意思,也是风荷的意思。”
她顿了顿,压低声音:“赵家也会去。赵鸿祯这几天到处说,想见见郁二公子。”
宋清明心里一沉。
“别怕,”郁风莲拍拍他的手,“风荷在,不会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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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元夜,秦淮河畔。
宋清明从没想过,一个夜晚可以亮成这样。
千盏万盏灯笼,挂满了河两岸的楼阁、树梢、船帆。莲花灯顺水漂流,烛光在黑暗的水面上铺出一条金色的小路。岸边的艺人喷出“火树银花”,铁水泼向空中,炸开成千万点流星,引来阵阵惊呼。
空气里什么味道都有:鞭炮的硝烟,糖炒栗子的甜香,烤羊肉串的膻味,还有女人身上的脂粉香——混在一起,热闹得让人头晕。
宋清明跟在郁风荷身后,穿过拥挤的人群。郁风荷走得不快,但很稳,所过之处,人群自然分开一条道。有人行礼,有人问好,有人窃窃私语:
“那就是郁二公子?”
“真像……”
“听说殿试中了探花呢……”
“命真大,落水十年还能回来……”
宋清明低着头,尽量不跟任何人对视。
御宴设在河畔最大的酒楼“望江楼”。二楼全被包下了,皇上坐在正中,两边是文武百官。郁风荷的位置很靠前,在皇上左手边第三桌。宋清明坐他旁边。
宴会很隆重,但也很累。皇上每说一句话,所有人都要放下筷子听。每上一道菜,都要等皇上动筷了,其他人才能吃。宋清明吃得小心翼翼,生怕发出不该有的声音。
吃到一半,皇上突然说:“风荷,带你弟弟下去走走。年轻人,总拘在这里做什么?”
这话听着像是恩典,但郁风荷立刻起身:“谢皇上。”
宋清明也跟着站起来。
“半个时辰后回来,”皇上笑眯眯地,“朕还要听荷官讲他这些年的见闻呢。”
两人行礼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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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走出酒楼,宋清明长长舒了口气。
“憋坏了?”郁风荷问。
“有点。”
“那就走走吧。”郁风荷说,“但别走远。”
他们沿着河岸慢慢走。人太多了,摩肩接踵,好几次差点被挤散。郁风荷走在前,宋清明跟在后面,盯着那深蓝色的背影——像一盏引路的灯。
但灯也有照不到的地方。
在一个卖糖人的摊子前,人群突然涌过来。宋清明被挤得一个踉跄,等站稳时,郁风荷已经不见了。
他慌了,四下张望。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灯笼的光,晃得人眼花。他试着喊了一声:“大哥!”
声音被人潮淹没。
正着急,有人扯了扯他的袖子。
是个半大孩子,脏兮兮的脸,眼睛却很亮:“公子,有人找您。”
“谁?”
“跟我来。”孩子转身钻进人群。
宋清明犹豫了一下,跟了上去。他想着,也许是郁府的下人。
孩子把他带到河边一个僻静处,那里有个小吃摊,支着油布棚子,棚下摆着两张小桌。摊主正低头煮着什么,热气腾腾的。
“阿福?”宋清明认出来。
阿福抬起头,脸色不太自然:“二公子,这边。”
他把宋清明拉到棚子后面,那里站着一个人——穿着过大的书生袍,用布条束着头发,但耳垂上的耳洞,在灯笼光下一清二楚。
是个姑娘。
“哥……”那姑娘开口,声音是压着的,但还是能听出女声。
宋清明如遭雷击。
清婉。
他三年没见的妹妹。
“清婉?”他不敢相信,“你怎么……”
话没说完,清婉的眼泪就掉下来了。她扑过来抱住他,抱得很紧,肩膀都在抖:“哥……真的是你……我还以为他们骗我……”
“谁骗你?”宋清明拉开她,仔细看她的脸。长高了,也瘦了,眉眼更秀气了,但确实是他妹妹。
“老家来人说,你在金陵当了官老爷,享福了。”清婉抹着眼泪,“我不信,你走的时候说一定会来接我……我就偷偷跑来了。”
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半块鱼形玉佩——和他怀里那半块雌鱼佩,一模一样。
“娘临终前给我的,”清婉哭着说,“她说,这玉佩是一对,另一块在……在爹那里。”
宋清明接过玉佩。和他那块并在一起,严丝合缝,拼成一条完整的鱼。
“可爹是谁,”清婉抽噎着,“娘没说。她只说……如果有一天你找到另一块,就……就知道了。”
宋清明脑子乱了。他一直以为,自己那块是唯一的。娘说另一块在爹那里,爹早死了,所以永远凑不齐。
可现在,清婉手里有另一块雌鱼佩。
那郁风荷给他的那块雄鱼佩呢?
“这玉佩……”他声音发干,“娘什么时候给你的?”
“去年冬天,”清婉说,“她病重时,从贴身的小箱子里拿出来的。说一定要亲手交给你。”
去年冬天。那时候他已经在准备殿试了。娘没告诉他,也没等到他回家……
“哥,”清婉抓着他的手,“你到底怎么回事?那些人说你是郁家的二公子,说你叫郁荷风……你不是叫宋清明吗?”
“我……”宋清明张了张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这位公子是?”
宋清明浑身一僵。
郁风荷站在棚子外,灯笼的光照在他脸上,看不清表情。周明轩站在他身后,还有两个侍卫。
清婉吓得松了手,往宋清明身后躲。
“是……是我远房表弟,”宋清明急中生智,“来金陵游学,刚好碰上。”
郁风荷的目光在清婉脸上停留了片刻。他的瞳孔几不可察地缩了一下,但很快就恢复如常。
“既如此,”他平静地说,“一起赏灯罢。”
语气自然得像真的信了。
清婉紧张地看着宋清明。宋清明对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别说话。
“走吧。”郁风荷转身,对周明轩说,“周御史,一起?”
周明轩点点头,没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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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个人——如果算上远远跟着的侍卫,是九个人——重新汇入人流。但气氛完全变了。
清婉低着头,紧紧跟在宋清明身边,偶尔偷看郁风荷一眼,眼神里全是警惕。郁风荷走在前面,背挺得笔直,看不出在想什么。周明轩走在最后,像个沉默的影子。
路过阿福的小吃摊时,郁风荷突然停下:“饿了。”
众人一愣。
郁风荷已经走到摊前,找了张空桌坐下:“老板,五碗鸭血粉丝汤。”
阿福忙不迭地应声:“好、好嘞!”
五个人围着那张小桌坐下。桌子很小,胳膊挨着胳膊。清婉坐在宋清明左边,郁风荷坐在他对面,周明轩坐在另一侧。
谁都没说话。
只有阿福煮汤的声音:水开时的咕嘟声,漏勺捞粉丝的哗啦声,碗放在桌上的轻响。
三碗汤先端上来,给郁风荷、宋清明、清婉。然后是周明轩的,最后是侍卫的——他们在旁边另支了张小桌。
清婉低头喝汤。她饿坏了,吃得有些急,烫得直吸气。
郁风荷没动筷子,只是静静地看着宋清明。
宋清明如坐针毡。他知道郁风荷在怀疑——清婉的耳洞太明显了,说话的声音也没压好,还有那身明显不合身的书生袍……
“令表弟,”郁风荷突然开口,“何处人氏?”
清婉手一抖,勺子掉进碗里。
“扬、扬州。”宋清明替她答。
“扬州哪县?”
“江都。”
“哦,”郁风荷点头,“江都好地方。我有个故人,也是江都人。”
他顿了顿:“姓宋。”
宋清明后背发凉。
清婉抬起头,眼睛红了。她咬着嘴唇,强忍着不哭出来。
“汤要凉了。”郁风荷终于拿起勺子,慢慢喝了一口。
气氛更压抑了。
宋清明机械地喝着汤。鸭血嫩滑,粉丝爽口,汤头鲜美——可他尝不出味道。
清婉喝完一碗,阿福又给她添了半碗。她小口小口地喝,眼泪掉进汤里,混着一起喝下去。
郁风荷喝完自己那碗,放下勺子,从袖中取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
“令表弟的住处,”他看着宋清明,“可安排了?”
宋清明还没答,郁风荷接着说:“若不弃,可暂住郁府西厢。”
清婉猛地抬头,眼神里全是慌乱。
“这……”宋清明想拒绝。
“就这么定了。”郁风荷起身,“天色不早,该回去了。令表弟一起吧。”
语气温和,但不容拒绝。
清婉看向宋清明,眼神在问:怎么办?
宋清明闭了闭眼,再睁开时,轻轻点了点头。
只能这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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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郁府,已经过了子时。
郁风荷把清婉安置在西厢,离听雨轩不远。他叫来春桃,吩咐了几句,就走了。
宋清明送清婉进屋。房间不大,但干净整洁,床铺被褥都是新的。
“哥,”门一关,清婉就抓住他的袖子,“那个人是谁?他是不是知道我是……”
“他知道。”宋清明低声说,“但他没戳穿。”
“为什么?”
“我不知道。”宋清明是真的不知道。
清婉哭了:“我怕……哥,我们走吧,回扬州去。我不要当什么官老爷,我就想跟你在一起……”
“现在走不了。”宋清明摇头,“清婉,你听我说,你在这里待着,别乱跑,别人问什么,就说是我表弟,叫宋清,来金陵游学。其他的,一个字都别说。”
“那你呢?”
“我……”宋清明苦笑,“我得把戏演完。”
安抚好清婉,宋清明回到听雨轩。
推开门,他愣住了。
书桌上放着一个包袱。
他走过去,打开。里面是一套崭新的男子冬衣,料子厚实,颜色是普通的靛青。尺寸……他比了比,正合清婉的身量。
衣服上压着一张纸条。
字迹是郁风荷的,但比平时潦草些:
“女扮男装,耳洞需遮。霜重,添衣。”
宋清明拿着纸条,站在原地,很久没动。
衣服是新的,但针脚细密,一看就是好手艺。领口内侧绣了一小片荷叶——和衣柜底层那套旧衣上的绣样,一模一样。
他想起郁风荷在书房画的那幅画,想起画里那个笑得骄纵的少年,想起那块刻着“荷”字的船板。
想起今晚,郁风荷看穿清婉是女子,却没有戳穿。还让她住进府里,还给她准备衣服。
这个男人,到底在想什么?
窗外的更鼓又响了。
咚——咚——咚——咚——
四更。
宋清明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月光很好,照得院子里一片银白。那棵桂花树在风里轻轻摇晃,叶子沙沙响。
西厢的灯还亮着。清婉大概也睡不着。
东边,郁风荷的书房方向,灯也亮着。
这个人,是不是也一夜没睡?
宋清明关窗,回到床边坐下。
包袱里的衣服散发着淡淡的樟脑味,混着新布的浆味。他拿起那件外袍,摸了摸领口的荷叶绣样。
针脚很密,绣得很认真。
像是……绣的人,很用心。
他忽然想起郁风莲今天说的话:“让所有人都看看,郁家的二公子回来了,而且……过得很好。”
过得很好。
有衣穿,有饭吃,有兄长相护。
哪怕这一切都是假的。
哪怕他只是个替身。
可清婉来了,带着另一块玉佩,带来了母亲临终前的话。
这戏,还能演多久?
宋清明躺下来,睁着眼看帐顶。
脑子里乱糟糟的:上元夜的灯笼,清婉的眼泪,郁风荷深不可测的眼神,还有那三碗沉默的鸭血粉丝汤。
汤喝完了,人散了,但有些东西,好像不一样了。
窗外的桂花香,还是一样浓。
浓得让人心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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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