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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窃取自己的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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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拍卖行》第四章:窃取自己的罪
第四十九小时。
旧城区的边缘地带,空气中弥漫着机油气和廉价合成香料混合的酸腐气味。霓虹招牌大部分已损坏,残留的灯管在潮湿夜色中滋滋闪烁,像垂死生物的神经抽搐。苏映跟着陆沉,穿行在堆满废弃机械零件的窄巷里。
他换掉了制服,一身深灰色工装夹克,与阴影几乎融为一体。步伐依然精准,但多了一种猎食者般的警觉——不是检察官的警觉,是另一种更原始的东西。苏映还穿着那身沾了血迹和灰尘的便服,左肩的伤疤在潮湿空气里隐隐发胀,像在呼应某种召唤。
他们停在一扇锈蚀的金属门前。门上没有标识,只有一道垂直的激光扫描线,在离地一米五的高度缓缓移动。
“医疗中心。”陆沉低声说,“黑市里最好的记忆手术都在这里进行。拍卖行的‘资格测试’地点。”
他抬手,腕表射出一束经过加密的数据流。扫描线停顿,变成绿色。门向内滑开,泄出一股冰冷的、带着臭氧和消毒水味道的空气。
内部与外面的破败截然不同。纯白色走廊,地面是消音材质,墙壁光滑得能映出模糊的人影。走廊两侧排列着紧闭的门,门牌上不是数字,而是一些古怪的代号:“蜉蝣修复室”、“忒修斯手术间”、“俄尔普斯回声厅”。
一个穿着银色制服、面容完全被光滑面具覆盖的服务生无声地滑到他们面前。没有询问,只是抬起手臂,手腕处投射出一片全息屏幕:
【欢迎参加资格测试】
【任务:获取指定记忆晶核】
【目标物品:编号M-739,存储于‘俄尔普斯回声厅’三号保险柜】
【限时:90分钟】
【失败或超时:资格永久剥夺,当前位置同步发送至记忆安全局】
文字下方,是一张记忆晶核的影像——一颗深紫色的晶核,内部有星云状涡流。
苏映的呼吸窒住了。
她认得那种紫色。那是“摇篮”实验早期使用的标准封装色。而编号M-739……她大脑深处的某个角落传来细微的刺痛。她知道这个编号,像知道自己的名字。
“这是陷阱。”她声音发紧,“他们知道我会认出来。”
“所以更要拿。”陆沉已经转身朝走廊深处走去,“陷阱的中心,往往放着他们最不想让人碰的东西。”
俄尔普斯回声厅的门需要双重验证:生物信息,以及一段“记忆密钥”——必须现场提取测试者的一段真实记忆,与预留样本匹配。
陆沉将手掌按上识别板。绿灯亮起。轮到苏映时,她犹豫了。
“需要什么记忆?”她问服务生。
面具后的电子音毫无起伏:“与‘失去’相关。强度阈值:七级(共十级)。”
苏映闭眼。她想起审讯室里陆沉说的那些“漏洞”,想起自己每周三带着白玫瑰去扫墓的偏执。那段记忆很可能是假的,但“失去”的感觉是真的——那种胸腔被掏空、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碎玻璃渣的感觉,真实得可怕。
她将额头贴上另一个感应器。
三秒后,绿灯也亮了。
门开了。
房间内部像一个微型的歌剧院。 concentric circles of seats descended towards a central stage, which was not a stage but a cylindrical transparent vault. Inside the vault,悬浮着数十个记忆晶核,每个都被力场单独隔离,缓缓自转。三号保险柜就在最内圈。
但通往保险柜的路上,布满了交织的激光网格。不是普通防盗激光,是“记忆共振扫描线”——一旦检测到未经授权的记忆波动,会立刻触发警报并释放记忆抹除脉冲。
“不能硬闯。”陆沉迅速判断,“这些扫描线调谐到了特定频率。必须用‘纯净’的记忆波动才能安全通过——没有强烈情绪污染、逻辑清晰、结构稳定的记忆。”
苏映看向那些晶核。深紫色的M-739在力场中缓慢旋转,像一个沉睡的诅咒。
“我有。”她说。
陆沉看向她。
“我作为‘织梦人’手术时的记忆。”苏映解释,“职业状态下的记忆高度结构化,情绪剥离。那些手术场景,是我大脑里最‘干净’的数据流。”
“强度够吗?”
“够。”苏映走到控制台前——这里的手术师显然经常需要临时提取记忆作为通行证,设备是常备的。她熟练地戴上提取头盔,设定参数:时间范围,过去三年;内容筛选,手术操作核心流程;情感过滤,保留专注与精密,剥离一切个人感受。
头盔发出低频嗡鸣。一小段银白色的记忆丝线被缓缓抽出,在她太阳穴外凝结成一颗小巧的、散发着冷静微光的晶核。
“拿着它,”她把晶核递给陆沉,“它会像钥匙一样,让扫描线误认为你是‘另一个我’。”
陆沉接过晶核。他的手指无意间擦过她的指尖。两个人都顿了一下。
“你留在这里。”他说,“如果我触发警报,你还有机会从别的路径尝试。”
“没有别的路径。”苏映摇头,“而且,陆沉,如果这真是我的记忆……我应该自己去拿。”
她没等他回应,拿回晶核,径直走向激光网格。
第一步踏进去时,最近的扫描线从红色转为柔和的蓝色,像水波一样向两侧分开。她的记忆波动被识别为“白名单”。苏映深吸一口气,开始以精确的步幅和节奏向前移动——这是她手术时的节奏,每一步都像在操作光子刀。
激光在她身边流淌、分开、闭合。她成了在光之河流中逆流而上的唯一存在。陆沉站在门外,目光紧锁着她的背影,右手无意识地按在腰间——那里藏着一把非制式的脉冲手枪,枪柄上有磨损的痕迹,像是用了很多年。
六十米,四十米,二十米。
苏映抵达中央圆柱。三号保险柜的力场需要第二次验证:一段“忏悔”。
她将手按在柜体表面。冰冷的触感直透骨髓。
“我忏悔什么?”她低声问,不知是问自己,还是问这个房间。
柜体表面浮现文字:
【忏悔您对‘锚点’所做的一切。】
苏映的血液几乎冻结。她猛地回头看向陆沉——他还站在门口,远远地看着她,身影在流动的激光中有些模糊。他听不到这里的声音。
她转回头,看着那行字。指尖在发抖。
如果忏悔,就等于承认了自己是“工程师”,承认了对陆沉的伤害。但如果不忏悔,拿不到晶核,他们连进入拍卖会的资格都没有,所有的疑问将永远沉没。
时间在流逝。全息倒计时在房间角落跳动:71:32…71:31…
苏映闭上眼。
“我忏悔,”她对着柜体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忏悔我夺走了他的过去,给他编造了虚假的现在。我忏悔我以‘保护’为名,实施了最残忍的剥夺。我忏悔我让他活在一个故事里,而我不敢面对写下那个故事的自己。”
停顿。力场没有消失。
还不够。
苏映咬紧牙关,太阳穴在突突跳动。更深的东西从黑暗里浮上来,像海底的怪物缓缓露出脊背。
“我忏悔……”她的声音开始发抖,“我忏悔我当时……享受过那种权力。站在上帝的位置,决定一个人该记住什么、该成为谁。那一刻的快感,比我后来所有的痛苦都更真实——这才是最该忏悔的。”
力场“嗡”地一声消散了。
保险柜弹开。深紫色的M-739晶核静静躺在黑色天鹅绒上,触手可及。
苏映却僵在原地。她刚才说出的最后一句话,像一把从自己胸腔里掏出的刀,刀柄还握在自己手里。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受害者,是被篡改、被欺骗的那个。但如果“工程师”真的是她,如果她曾沉溺于扮演上帝的黑暗快感中——那她现在这份“无辜的痛苦”,是不是也一样虚伪?
“苏映!”陆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带着罕见的急促,“倒计时!”
她猛地惊醒,抓起晶核,转身冲回激光网格。返回的路因为心绪紊乱而变得危险,扫描线几次变红闪烁,又勉强维持蓝色。她跌跌撞撞冲出门外,倒计时正好跳到70:01。
【资格测试通过】
【入场凭证已发放】
【拍卖会地址将在开始前一小时解锁】
【祝您找到您丢失的东西】
服务生手腕投射出新的信息。一张黑色的电子卡落在苏映手中,卡片正中是黑月烙印。
但她几乎握不住卡。另一只手里的M-739晶核沉重得像一颗心脏——别人的心脏。
陆沉走过来。他看了眼晶核,又看向她苍白的脸。
“柜体要求了什么?”他问。
苏映张了张嘴,那句“忏悔”卡在喉咙里,变成灼热的硬块。她最终摇头:“没什么。一段记忆验证而已。”
她没有撒谎。但那句“没什么”比谎言更让她作呕。
陆沉沉默了。他没追问,只是接过电子卡,仔细查看。“地址是动态的,无法预判。我们还有时间准备。”他顿了顿,“但在这之前,你需要处理这个。”
他指的是M-739。
“现在不能读取。”苏映本能地说,“环境不安全,而且这种早期晶核的读取可能需要特殊设备……”
“医疗中心就有读取室。”陆沉指向走廊另一端一扇标着“记忆阅览室”的门,“拍卖行把测试设在这里,一定考虑到了胜出者会当场读取。这是游戏的一部分——他们想看你现在的反应。”
苏映无法反驳。是的,这是游戏。而她和陆沉都是棋子,区别只在于她可能曾经是棋手。
读取室很小,只有一个躺椅和一台老式但显然维护精良的读取仪。苏映躺上去,陆沉站在操作台前——他也会基础操作,检察官的必修课。
“准备好了?”他问,手指悬在启动钮上。
苏映看着头顶苍白的天花板,点了点头。
仪器启动。冰凉的触感贴上她的太阳穴。深紫色的晶核被放入读取槽。
黑暗。
然后是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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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画面:
她(“工程师”)坐在一间实验室里,不是“摇篮”那种纯白房间,而是一间堆满纸质笔记本、老旧终端机、咖啡杯和吃了一半能量棒的杂乱空间。她看起来更年轻,眼下的黑眼圈很重,但眼睛亮得吓人,那是沉浸在某项宏大工程中的狂热光芒。
她正在终端上疯狂地输入代码。屏幕左侧是一个复杂的大脑模拟图,右侧是瀑布般流泻的数据流。她在建模,为一个代号“锚点”的记忆构造体做最后的优化。
门开了。一个人走进来。不是陆沉,而是一个穿着白色研究员外套、头发花白的老人。他的脸很模糊,像被打上了马赛克,只有声音清晰而疲惫:
“停手吧,孩子。这个方向的实验,伦理委员会永远不会通过。”
“我不需要他们通过。”年轻的“她”头也不抬,“‘锚点’是钥匙。它能打开人类记忆最深层的防御机制,实现真正的意识重塑。想想看,创伤后应激障碍、成瘾性人格、甚至是天生的反社会倾向……都可以被修正。”
“修正?”老人的声音提高了,“你管这叫修正?这是抹杀!你在设计一套系统,用来擦除一个人之所以为人的核心经验!”
“如果那些‘核心经验’是毒药呢?”她终于转头,眼神锐利,“如果他生来就被浸泡在毒药里,自己却不知道?如果我们有机会给他一瓶干净的水?”
老人沉默了。许久,他说:“你指的是陆沉?那个从‘彼岸’救回来的孩子?”
“他不该承受那些。”她的声音低下去,手指无意识地敲击键盘,“他大脑里的记忆……那些战场画面、那些被迫做的事……是正常人无法负荷的黑暗。他现在还能保持基本理智,已经是奇迹。但那些东西迟早会吞掉他。我要在他被吞掉之前,把那些黑暗……替换掉。”
“用你设计的这些‘美好记忆’?”
“用我见过的、最干净的东西。”她调出一段记忆样本——阳光下的草地,一本书,一杯热茶,一个模糊但温暖的笑脸。“这些东西,至少不会让他半夜尖叫着醒来,不会让他看着自己的手怀疑上面是不是有洗不掉的血。”
老人走近,把手放在她肩上。那只手在微微颤抖。
“我的孩子,你确定你这是爱,不是另一种傲慢吗?你确定你有权替他决定,什么记忆值得保留,什么必须删除吗?”
她僵住了。
屏幕上的数据流还在滚动,倒计时在跳动:距离“锚点”最终测试还有72小时。
“我不知道。”她听见自己说,声音突然很累,“我只知道……如果我不这么做,我会失去他。而那种‘失去’,比篡改他的记忆,更让我恐惧。”
她抬手,碰了碰自己的左肩。这个动作和闪回中一模一样。
“所以我要这么做。”她像在说服自己,“而且我会留一个后门。一个只有我能打开的‘逃生舱’。如果有一天他想要回真相……我会给他。”
老人收回手,长长地叹了口气。
“那就记住你今天的话。记住你留下的‘后门’。还有……”他指了指她的肩膀,“那个疤痕,是你自己要求的‘保险丝’。当真相的重量超过你能承受的极限时,它会让你‘遗忘’自己曾是工程师。一个完美的闭环:你拯救他,然后你忘记你拯救过他,以无辜者的身份活下去。很浪漫,也很残酷。”
记忆画面开始波动、碎裂。
最后一刻,苏映(观看者)看到了终端屏幕角落的一行小字,那是“锚点”项目的完整代号:
【项目:锚点】
【目标个体:陆沉】
【执行者:苏映】
【最终许可签署人:████ 】 (名字被刻意抹除)
【备注:若执行者失控,启动‘黑月协议’,执行记忆封印。封印密钥:执行者对目标个体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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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取结束。
苏映从躺椅上弹起来,像溺水者浮出水面,大口喘息。泪水毫无预兆地涌出,不是悲伤,是一种巨大的、几乎把她撕裂的荒谬感。
她猜对了一半。她确实是“工程师”。她确实改造了陆沉。
但她猜错了动机。那不是冷酷的实验,不是邪恶的控制,而是一个年轻女孩,用她能做到的最笨拙、最自以为是、也最绝望的方式,试图从她无法理解的黑暗里,抢回她爱的人。
她抹掉了他的地狱,然后给了他一个她亲手搭建的天堂。最后,她把自己变成了这个天堂里唯一的、不能被提及的罪人。
“你看到了什么?”陆沉的声音传来。他站在操作台边,没有靠近,像在等待一个审判。
苏映抬起头,满脸泪水地看着他。
她看到了那个签署人名字被抹除的位置。她看到了“最终许可签署人”那行字。她突然明白了为什么陆沉也会失忆——那不是意外,那是计划的一部分。那个签署人,那个权限高于“摇篮”的人,在事情可能暴露时,清除了所有人的相关记忆。
但她的记忆封印,是以“爱”为密钥的。而爱这种东西,哪怕记忆被封印,也会以别的形式泄漏出来——比如梦境,比如本能,比如面对这个人时,胸腔里那种无法用逻辑解释的疼痛。
“陆沉,”她哽咽着说,每个字都像在流血,“我……我可能……”
她说不下去。
陆沉走了过来。他在她面前蹲下,视线与她齐平。他没有问第二遍,只是看着她崩溃的脸,看着她手里紧攥着的、已经读取完毕的M-739晶核。深紫色褪去了,变成一颗透明的、空荡荡的晶体。
许久,他伸出手,不是擦她的眼泪,而是轻轻握住了她颤抖的手腕。握得很紧。
“回去再说。”他说,声音出乎意料地平稳,“这个地方不能久留。测试完成,拍卖行的人可能已经在路上了。”
他拉起她。苏映腿软得几乎站不住,被他半扶半抱着带出读取室,穿过寂静的白色走廊,重新投入外面污浊的夜色。
悬浮车启动,驶向未知的临时落脚点。苏映靠在车窗上,看着外面流动的霓虹,M-739里的记忆在她脑中反复播放:那个年轻的自己,那个老人,那句“你会忘记你拯救过他”。
还有最后那行备注:封印密钥:执行者对目标个体的爱。
如果爱是密钥,那么现在这份重新破土而出的、混合着罪孽和悔恨的情感,是不是正在一点点拧动那把锁?
她转过头,看向开车的陆沉。他侧脸在仪表盘微光中依旧冷硬,但握方向盘的手指关节不再绷得发白。一种沉默的、复杂的东西在他们之间流动,像深海里缓慢改变方向的洋流。
倒计时:四十六小时。
而苏映终于开始怀疑:当拍卖行拍卖“最初的罪”时,他们要卖的,究竟是她对陆沉犯下的罪,还是某个更高位的存在,对他们两人共同犯下的、更庞大的罪?
车内,陆沉忽然开口,说了句看似无关的话:
“我受伤失忆后,总局给我配过心理医生。他问我,在失去的那段记忆里,有没有什么感觉残留下来。我说有。”他停顿,“我说,我总觉得我弄丢了什么东西。不是物品,是……一种气味。像暴雨刚停时,泥土和青草的味道。”
苏映的心脏狠狠一缩。
那是她记忆里,她和“陆沉”初次相遇那天,空气中的味道。学术会议中场休息,她在花园里躲雨,他递过来一把伞。雨停后,整个世界都是那个气味。
——那是她为他编写的“锚点”记忆里的气味。
如果连这个都残留在他被清洗过的意识里,那么“爱”的密钥,是不是也从未真正消失过?
她没有说话。只是慢慢、慢慢地把自己的手,轻轻覆在了他握着方向盘的手背上。
陆沉的手指颤了一下。没有抽开。
悬浮车穿过夜幕,前方是更深的黑暗,和黑暗中唯一指明方向的那个拍卖会的倒计时。
他们正在驶向的,或许不是答案,而是下一个更残忍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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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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