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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楔子:辛未年,正白旗的账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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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崇德六年,春
盛京的皇城在连绵的春雨中显得有些灰暗,砖石上泛着湿冷的青光。
爱新觉罗·多铎,这位年方二十二的和硕豫郡王,正坐在正白旗官署的主位上,眉头紧锁。案几上堆着小山一样的“户口册”与“钱粮册”,散发着陈年纸张与潮湿的霉味。
皇太极最近对八旗的财政管控极严,要求各旗主必须亲自清点旗下人口与税赋。多铎最厌烦这些繁琐的文书工作,但这却是他作为正白旗旗主必须履行的“差事”。
“爷,这是汉军旗佐领沈图送来的今年春册,请王爷过目。”一个白甲兵(高级兵丁)恭敬地呈上一本厚厚的册子,靴底在地板上留下了几道湿痕。
多铎连眼皮都没抬,随口问道:“沈图?就是那个从抚顺就跟过来的老家伙?他家今年有什么变动吗?”
“回王爷,”白甲兵翻了翻册子,照本宣科,“沈佐领家大公子去年在皮岛之战受了伤,暂时不能披甲;二小姐许配给了镶黄旗的某参领,正在备嫁;另外……”
兵丁顿了顿,似乎觉得下面的内容无关紧要,但还是念了出来:
“……另外,沈佐领的庶出三女,名唤知意,年方十六。因其生母(柳氏)病故,这丫头在家中没了倚仗,既未入匠籍,也未指婚,册上记为‘闲散余丁’。”
闲散余丁。
这四个字让多铎提起了几分兴趣。在八旗制度下,每个人生下来都有用途:男丁当兵,女丁做绣娘或奶妈,手艺人归匠籍。一个十六岁的女孩,既不干活,也不嫁人,被记为“闲散”,说明她在家族里是个被遗忘的包袱,或者……是沈图想藏拙的私心。
多铎是个极其敏锐的人,他立刻嗅到了其中的“价值”。
“沈图那个老狐狸,把女儿记为闲散,是不想让她入宫选秀,还是想藏着自己卖个好价钱?”多铎冷笑一声,放下了手中的朱笔。
在崇德年间,旗主对旗下女子拥有绝对的“指婚权”。沈图不想让女儿去宫里做宫女,也不想随便指给下人,只能花钱打点,把她记为闲散,暂时养在家里。
但这瞒不过旗主的眼睛。
多铎忽然站起身,对那白甲兵道:“备马。本王要去沈图家里看看。”
沈府
当多铎带着几个随从毫无征兆地出现在沈府门口时,整个沈家都乱了套。
汉军旗佐领沈图吓得跪在泥水里,额头紧贴地面,不停地磕头。对于他这样的汉军旗官员来说,郡王驾临,既是天大的荣耀,也是莫大的惊恐。他不知道自己哪里出了差错,竟惊动了这位杀伐果断的王爷。
“都起来吧。”多铎摆摆手,目光如电,扫视着这个并不算奢华的庭院。
“听说你有个女儿,生母刚故去?”多铎开门见山,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沈图浑身一颤,冷汗直流。他立刻明白,王爷是为了刚才册子上的那个“闲散余丁”来的。
“回……回王爷,是有这么个丫头。是小人一时糊涂,忘了把她归入绣局……小人这就去办,这就去办!”沈图以为多铎是来问责他偷税漏籍的。
多铎却摇了摇头,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不用去绣局了。”
他顿了顿,直接宣判了那个少女的命运:
“本王正缺一个懂汉文、会理账的丫头。把她叫出来,本王瞧瞧。”
这不是请求,这是“点选”。
在八旗制度下,旗主有权随时征调旗下任何一名奴仆为自己服务。沈图的女儿,从出生起,本质上就是多铎的“财产”。
不多时,一个穿着半旧青色布裙的少女,被带到了前厅。
她没有像其他姐妹那样打扮得花枝招展,也没有浓妆艳抹。她低着头,双手因为常年做粗活而有些粗糙,但脊背挺得笔直。
多铎看着她,没有问她会不会弹琴,也没有问她长得漂不漂亮。
他指着桌上那一堆令人头疼的账册,问了一个极其现实的问题:
“这些账,你能理清吗?”
少女抬起头,第一次与这位传说中的豫郡王对视。
她的眼神里没有惊恐,只有一片沉静的湖水。她看了一眼那堆乱糟糟的账册,轻声回答,声音清冷如玉石相击:
“回王爷,民女自幼随母亲习字,算盘也会打。若是王
第2章
多铎没有立刻离开沈府。
他在前厅坐了下来,示意沈知意把那堆账册搬到自己面前。沈图跪在一旁,额头上的冷汗已经浸透了发际,他不敢抬头,只能听见账册翻动的声音,以及女儿清冷的声音在厅中响起。
“王爷,这本是去年秋收的钱粮册,但上面记的数目与实际入库的对不上。”沈知意翻开第一页,手指点在一行潦草的字迹上,“这里写的是三千石粮,但下面的印记只盖了两千五。”
多铎眯起眼睛。
他没说话,只是用眼神示意她继续。
沈知意又翻了几页,语气平静得像在念账本:“这里也是。说是收了五百匹布,但库房的出入册上只有三百匹。还有这笔银子,说是给了工匠,但工匠的领银册上根本没这个人。”
她说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像刀子一样扎在沈图的心口上。
沈图的脸色已经白得像纸。
他知道,这些账是他手下那些贪心的小吏做的手脚,但现在被女儿当着王爷的面一桩桩揭出来,他这个佐领的脸面算是彻底丢光了。
多铎却笑了。
他靠在椅背上,目光落在沈知意身上,像在打量一件意外的收获。
“你识字,会算账,还能看出这些破绽。”多铎的声音里带着几分玩味,“沈图,你这女儿,藏得够深啊。”
沈图趴在地上,声音都在发抖:“王爷明鉴,小人……小人实在不知她有这本事……”
“不知?”多铎冷笑,“你是真不知,还是怕她太能干,被人盯上?”
沈图不敢接话。
多铎也不等他回答,直接站起身,对着门外的白甲兵道:“去库房,把这几笔账都查清楚。查出来的银子,一两都不许少。”
白甲兵应声而去。
沈图的额头已经磕出了血。
多铎低头看了他一眼,语气淡淡的:“你手下那些蛀虫,本王会替你清干净。至于你这女儿……”
他转过身,目光落在沈知意身上。
“从今天起,她跟本王走。”
沈知意没有动。
她站在那里,脊背依然笔直,但手指却微微收紧,指甲嵌进了掌心。
她知道,这不是商量,也不是请求。
这是旗主对旗下奴仆的征调令。
她从出生起,就是正白旗的财产。而多铎,是这份财产的主人。
她抬起头,对上多铎的眼睛。
那双眼睛很黑,像深不见底的井,看不出任何情绪。
“民女遵命。”
她的声音很轻,但每一个字都说得清清楚楚。
多铎盯着她看了几秒,忽然笑了。
“你倒是识时务。”
他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时,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话:“收拾东西,明天一早到王府报到。”
沈知意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雨幕中。
她没有哭,也没有慌。
她只是低下头,看着自己粗糙的手掌,指甲缝里还残留着昨天洗衣服时沾上的灰。
她想起母亲临终前说的那句话。
“知意,你要活下去。怎么活都行,但一定要活下去。”
她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然后转身,走回了自己那间狭窄的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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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沈知意站在豫郡王府的侧门外。
她手里提着一个小包袱,里面只有两件换洗的衣裳和母亲留下的一只木梳。
王府的侧门很高,门上的铜钉泛着冷光。她站在门外,仰头看着那块刻着“和硕豫郡王府”的匾额,心里忽然涌起一种说不清的感觉。
不是恐惧,也不是期待。
只是一种空荡荡的茫然。
门开了。
一个年纪不大的小厮探出头来,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皱着眉头问:“你就是沈佐领家那个丫头?”
沈知意点头。
小厮撇撇嘴,显然对她这身半旧的布裙不太满意:“跟我来吧。王爷说了,让你去账房。”
沈知意跟着他走进王府。
这座府邸比她想象中要大得多。青砖灰瓦的院墙一重又一重,廊下挂着的灯笼还没灭,在晨光中显得有些昏暗。她跟着小厮穿过几道回廊,最后停在一间偏厅外。
“就是这儿了。”小厮指了指门,“进去吧,里面有人等你。”
沈知意推开门。
屋里堆满了账册,比沈府那些还要多出好几倍。一个留着山羊胡的老管事正坐在桌前,手里拿着算盘,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听见开门声,老管事抬起头,看见沈知意,愣了一下。
“你就是王爷要的那个丫头?”
沈知意行了个礼:“是。”
老管事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眼神里带着几分怀疑:“王爷说你会算账?”
“会一些。”
“会一些?”老管事冷笑,“这可不是绣花,会一些可不够。”
他从桌上抽出一本账册,啪地一声摔在沈知意面前。
“这是上个月的开销册,你给我算算,这里面哪笔账有问题。”
沈知意没有说话。
她拿起账册,翻开第一页,目光快速扫过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
老管事坐在一旁,抱着胳膊,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他心里已经打定主意,等这丫头露怯了,就去王爷那儿告她一状,省得以后有人来抢他的差事。
但沈知意只用了不到一刻钟,就放下了账册。
“这笔银子有问题。”她指着其中一行,“说是买了十匹绸缎,但单价写的是五两一匹,这个价太低了。盛京城里最便宜的绸缎也要七两起。”
老管事的脸色变了。
“还有这笔。”沈知意又翻了一页,“说是给厨房买了二十斤猪肉,但下面写的是三十斤的钱。”
老管事的额头开始冒汗。
“还有这笔,这笔,还有这笔。”沈知意一口气指出了七八处破绽,每一处都说得清清楚楚,连数字都对得上。
老管事的脸已经青了。
他知道,这些账都是他手下那些小厮做的手脚,每个月都能从里面抠出几十两银子来。但现在被这丫头一眼看穿,他这个管事的位子怕是要保不住了。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多铎走了进来。
他穿着一身玄色常服,腰间挂着玉佩,走起路来带着风。
老管事吓得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多铎没理他,只是走到桌前,拿起那本账册,随手翻了几页。
“她说得对?”
老管事趴在地上,声音都在抖:“回……回王爷,小的……小的有罪……”
多铎把账册扔在桌上,声音冷得像冰:“有罪就滚去领板子。”
老管事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屋里只剩下多铎和沈知意两个人。
多铎靠在桌边,目光落在她身上,嘴角勾起一抹笑。
“看来本王没看走眼。”
沈知意低着头,没有说话。
多铎也不在意,他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时,忽然停下脚步。
“从今天起,这账房归你管。”
沈知意猛地抬起头。
多铎回过头,看着她,眼神里带着几分玩味。
“怎么,不敢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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