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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   河西的筒子楼像一截搁浅在岁月河岸的巨鲸骨架,灰扑扑的水泥墙面爬满深色水渍和剥落的表皮,裸露出的砖块如同朽坏的肋骨。楼道里充斥着复杂的味道:公共厨房溢出的油烟、陈年潮气、廉价洗衣粉的刺鼻香气,还有若有若无的、属于衰老和孤独的酸腐气。

      五金店老板娘引着陈梅,熟门熟路地穿过堆满杂物的昏暗楼道,在一扇漆皮斑驳的墨绿色铁门前停下。门牌号模糊得只剩一个“7”。她抬手敲了敲门,力道不轻不重,带着一种约定好的节奏。

      里面许久没有动静。就在陈梅以为无人在家时,门后传来极轻微的、窸窸窣窣的摩擦声,像什么东西被拖动。接着,门锁“咔哒”一声轻响,开了一条缝。

      缝隙里露出一只眼睛,浑浊,布满血丝,眼白泛黄,但眼神却异常锐利,像藏在鞘里的旧刀片,飞快地扫过老板娘,然后钉在陈梅脸上。那目光带着审视,也带着一种深重的、几乎凝为实质的疲惫。

      门又开大了一些,露出门后的人。

      是个极瘦的老人,背佝偻得厉害,仿佛被无形的重量压弯了脊柱。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领口袖口都已磨损的藏蓝色中山装,扣子一丝不苟地扣到最上面一颗。脸上皱纹深如刀刻,皮肤是长期不见阳光的苍白。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手,指节粗大变形,尤其左手手指,指尖有厚厚的老茧,但此刻那双手却有些神经质地微微颤抖着,一只手里还攥着一块灰扑扑的抹布。

      他张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气音,像是破风箱在拉扯,却不成语句。只能冲着老板娘,幅度很小地点了点头,又看了陈梅一眼,侧身让开通道。

      “胡伯,打扰您了。”老板娘显然习以为常,语气恭敬里带着熟稔,“这是前街开服装店的小陈,陈梅。有点老事儿……想跟您请教请教。”

      胡琴爷——陈梅在心里默念这个称呼——又“嗬”了一声,算是回应,转身慢慢往屋里走。他走路时,右边腿脚似乎不太利索,有些拖沓。

      屋子很小,一室一厅的格局,却异常整洁,甚至可以说是……空荡。客厅只有一张老式木方桌,两把椅子,一个掉漆的五斗柜。墙上光秃秃的,没有任何装饰。窗户关着,拉着洗得发白的浅蓝色布帘,光线昏暗,空气凝滞,只有桌上一个老式马蹄钟发出单调的“滴答”声。

      但陈梅一进屋,目光就被墙角的东西吸引了。

      那是一把胡琴。琴筒蒙的蟒皮已经失去了光泽,琴杆被摩挲得油亮,静静靠墙立着。琴弓松了弦,搭在琴筒上。它周围的地面一尘不染,显然经常被精心擦拭,但琴身本身,却蒙着一层极细的、均匀的薄灰,像是被主人刻意供奉,又刻意疏远。

      胡琴爷示意她们坐,自己慢慢地走到五斗柜前,拿出两个干净的玻璃杯,又从暖水瓶里倒水。他的手很稳,倒水时一滴未洒。只是全程沉默,只有粗重的呼吸和衣物摩擦的窸窣声。

      老板娘接过水杯,寒暄了几句天气,便切入正题:“胡伯,小陈店里最近收了点老剧院出来的旧戏服。有些……不太平。听说您早年跟那边有点渊源,懂这些老话儿,所以带她来,想请您给掌掌眼,点拨两句。”

      胡琴爷捧着水杯,坐在另一张椅子上,垂着眼皮,盯着杯中袅袅升起的热气。听到“老剧院”三个字时,他攥着杯子的手指,微不可查地收紧了一下,骨节泛白。

      他还是不说话,只是抬起眼皮,又一次看向陈梅。这一次,目光在她脸上停留得更久,像是在辨认什么,又像是在衡量。

      陈梅从随身布包里,取出一个用干净软布包着的东西。不是那件嫁衣,而是那枚黄铜顶针。她将软布摊开在桌上,露出顶针。昏暗光线下,顶针外侧那个小小的“云”字,墨迹清晰。

      胡琴爷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一样,猛地钉在那个“云”字上。

      他整个人僵住了。捧着杯子的手开始剧烈颤抖,热水晃出来,烫在手背上,他也恍若未觉。浑浊的眼睛骤然睁大,瞳孔收缩,里面翻涌起极其复杂的情绪——惊恐、愧疚、追忆,还有一种深埋已久的、突然被掘开的痛楚。

      “嗬……啊……”他喉咙里发出更急促、更破碎的声响,另一只手下意识地想去抓什么东西,在空中虚抓了几下,最后猛地按在自己心口,身子佝偻下去,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脸上涨起不正常的红晕。

      老板娘吓了一跳,连忙起身帮他拍背顺气。“胡伯!胡伯您别急!慢慢来,慢慢来!”

      陈梅静静坐着,看着老人痛苦的反应。她没有催促,也没有安慰。她知道,有些闸门一旦打开,洪水自有其势。

      咳嗽声渐渐平息。胡琴爷喘着粗气,额头上渗出冷汗。他不再看那顶针,而是死死盯着桌面,仿佛那里有一个能吞噬他的黑洞。良久,他才极其缓慢地,抬起颤抖的手指,指了指顶针,又指了指自己的喉咙,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种近乎绝望的哀恸。

      老板娘试探着问:“胡伯……您认识这顶针?跟它有关的人……是不是姓陶?”

      胡琴爷浑身一震,猛地抬起头,看向老板娘,又看看陈梅,眼神里的惊恐几乎要溢出来。他拼命摇头,幅度很大,嘴里“嗬嗬”作声,双手胡乱摆动,像是在驱赶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

      “陶小云。”陈梅开口了,声音很轻,但在这寂静压抑的屋子里,清晰得像冰锥落地,“淹死在老剧院后河的那个女旦。她托我,找当年那个拉胡琴的孩子。”

      “胡伯,”陈梅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平和却不容回避地看着老人剧烈收缩的瞳孔,“她不是要索命。她只要两件事:一件合身的、旦角的行头烧给她。还有——”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道:“那个孩子,把她看到的事情,说出来。”

      “说出来,她就走。”

      最后四个字,陈梅说得极慢,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仿佛不仅仅是转述,更是一种宣告。

      胡琴爷的挣扎和恐惧,在这一刻,骤然凝固了。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坐在椅子上,只有胸膛还在剧烈起伏。他看着陈梅,又看看那枚顶针,眼神里的惊惧慢慢退潮,露出底下更深层的、被岁月和秘密磨蚀得千疮百孔的荒芜。

      他张了张嘴,依旧是徒劳的气音。但他抬起手,这次,手指很稳,指向了墙角那把蒙尘的胡琴。

      然后,他艰难地,用指尖,在落了薄灰的桌面上,颤抖着,一笔一划地写:

      我看 见 了

      写完这四个字,他仿佛用尽了全部力气,手指颓然垂下,整个人又缩进了那把旧椅子里,闭上了眼睛。有两行浑浊的泪水,从他紧闭的眼角,缓缓渗了出来,顺着刀刻般的皱纹蜿蜒而下。

      屋内只剩下马蹄钟的滴答声,和老人压抑的、痛苦的喘息。

      陈梅知道,闸门开了一条缝。洪水还在后面。而她要做的,就是在这个沉默的老人被漫长的愧疚和恐惧彻底压垮之前,引出一条泄洪的道。

      她收起顶针,站起身。

      “胡伯,”她说,“衣服,我来准备。但话,得您自己说。或者,写下来。什么时候您觉得能说了,让婶子带个信给我。”

      她看了一眼那仿佛与老人一同死寂下去的胡琴,补充道:“不着急。但别等到……想说的时候,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了。”

      说完,她冲老板娘点点头,转身走向门口。

      就在她的手触碰到冰凉的门把手时,身后传来极其轻微的、布料摩擦声。她回头。

      胡琴爷不知何时睁开了眼,正看着她。他抬起手,指向窗户的方向,又快速地在空中划了几个古怪的、连续的手势,最后指向陈梅,手指用力向下一点,脸上露出极度焦急和警告的神色。

      陈梅看不懂那手势的全部含义,但她读懂了那眼神里的警告:小心!有人盯着!

      是王哥的人?还是“新绸会”?或者……别的什么?

      她心中一凛,面上却只微微颔首,表示收到。然后拉开门,和老板娘一起,走进了昏暗的楼道。

      下楼时,老板娘忍不住小声问:“梅啊,胡伯那手势……你明白?”

      陈梅摇摇头:“不完全。但大概知道意思了。”她顿了顿,“婶子,这几天,您也多留神。有什么生面孔在附近转悠,或者胡伯这边有什么不对劲,麻烦告诉我一声。”

      “哎,我晓得。”老板娘面色也凝重起来。

      走出筒子楼,下午偏斜的阳光有些刺眼。陈梅眯了眯眼,感受着口袋里顶针冰凉的触感,和脑海里胡琴爷那双流泪的、绝望又终于透出一丝光亮的眼睛。

      第一步,算是迈出去了。虽然艰难,虽然浸满了陈年的泪和怕。

      但盯着她的人,恐怕不会给她太多时间,慢慢去熨平这一件跨越了近百年的、血泪浸透的旧衣。

      她得加快速度,同时,更要步步为营。

      不远处的街角,一辆半旧的面包车静静停着,车窗贴着深色的膜。在陈梅和老板娘的身影消失在街口后,驾驶座的车窗缓缓降下一条缝隙,一缕青白色的烟飘了出来,很快被风吹散。

      车子里,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的男人,拿起手机,低声汇报:

      “……见了河西的胡哑巴。时间不长。目标出来后,状态平静。胡哑巴反应很大,可能触及旧事。下一步……是,明白,先盯紧裁缝铺和那批货。胡哑巴那边,要不要……”

      电话那头说了句什么,眼镜男点了点头。

      “好。等‘嫁衣’有明确动向再动。明白。”

      车窗重新升起,面包车发动,悄无声息地驶离,汇入县城午后稀疏的车流。

      陈梅回到店里时,夕阳已将玻璃门染成暖金色。她像往常一样,清扫、整理、记账。

      合上账本,她走到那排挂着样衣的架子前,手指拂过一件月白色、绣着淡雅折枝梅的软缎旗袍。料子极好,触手温润,是适合青衣的底色。

      “陶小云,”她对着虚空,轻声说,“你的行头,我大概有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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