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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生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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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转眼便是半个月,李卜贤倒没了动作,狄富荣与小四儿悬着的心这才渐渐放下,可竟没有沉香的消息来,却是件怪事。
三月二十三日的早上,院子里的芙蓉花终于开了,把小四儿高兴坏了。芙蓉这么早开花的不常见,虽则今年春日偏暖,到底也是上天见怜。
他回房就要好好画一幅丹青,正巧狄富荣要去衙门,他便往狄富荣身上一扑,笑道:“今儿回来,我给你看我画好的芙蓉花!”
狄富荣顺手抱着他转了几圈,拿自己的鼻尖撞了撞他的鼻尖,笑道:“好,我一定回来。”
“我等着你回来。”小四儿笑得比花还甜,狄富荣忍不住在他唇上一啄,这才松了他,就要出门去。
临走又是一回头,小四儿就站在走廊下望着他笑,他也跟着笑起来,露出一排小白牙,仿佛春风入怀,春花灿烂。
终于还是依依不舍地走了。
小四儿目送他离开,也进了书房,准备研磨作图。
这不过是一个与平常无二的早上,小四儿满心里期望着,芙蓉从衙门回来,可以看到他亲手画的芙蓉花,清丽妩媚,一如芙蓉的笑。
可芙蓉这一去,便是十年离别,山水相隔,生死两不知。
小四儿今日放了孩子们的假,专心致志地要画好芙蓉花,直到黄昏时分,才总算完工。芙蓉遗世独立有风骨,却是花开烂漫万种风情,可不就是他的芙蓉么?
小四儿才收了笔,就听到敲门声,心道芙蓉今日回来的倒早,一路飞奔着去开门。“芙蓉,今天这么早……”话未说完,小四儿已经僵在原地,动也动不了了。
门外的人,不是芙蓉,而是谷捕头和他的捕快们,一个个正不怀好意地盯着他,仿佛他是一顿大餐。
小四儿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去,忽然调头就跑,却被谷捕头一把拉住了衣领,狠狠向后一拖。“叫你跑!”
小四儿被重重地摔在地上,天旋地转,整个背都在隐隐作痛,几个人头齐聚在他眼前,挡住了最后一点天光。
“小四儿啊小四儿,李大人,想请你喝酒呐,你,可别不给面子啊!”
在一片哄笑声里,小四儿被拉了起来,狠狠推着向前走。里巷的街坊都在,他们瞧着小四儿被捕快们带走,却什么也敢做。谁有那个胆子,和官斗呢?
小四儿不敢抬头,怕他的学生们见到他这番模样。只听见身后一片“燕老师”“燕老师”,他回过头去,几个孩子挥舞着手上的作业,被自己的父母拦着,哭着喊着他的名字。
可他再也不能教他们念书了。
小四儿直接被带到了知府后院,推进了一座水榭里,那些捕快们才嬉笑着散去,只留下谷捕头守着。
“芙蓉呢?”小四儿低低地问。谷捕头掏着耳朵,故作听不到,问:“什么?你说什么?”
“狄富荣,狄富荣在哪里?”小四儿抬高了音量,谷捕头瞥了他一眼,却是不理。小四儿怒上心来,直接扑过去,抓着他的衣领大声问道:“狄富荣在哪里,你告诉我!他在哪里!”可他人才多瘦小,谷捕头一只手就将他甩在地上,骂道:“他妈的,不知好歹的家伙!我他妈的就告诉你,狄富荣已经死了!”
小四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满脑子都是谷捕头的那句话。
狄富荣死了?芙蓉他死了?怎么可能?芙蓉怎么会死?不,芙蓉不会死!
“我不信,你,你骗我!”他用尽力气大声喊着,就要爬起来去揍谷捕头,突然听到一声熟悉的娇笑。
“哟,这是干什么呢?喊打喊杀的架势,想闹出人命啊?”
居然是沉香?小四儿只觉得今天的脑子不够用了,沉香怎么会在这里?
却见谷捕头满面堆笑,道:“九夫人,您怎么来了?”
沉香如今做着已婚妇人的打扮,一身金玉翡翠,简直可以开首饰店了。“我不来,还不得闹出人命来?”沉香瞧着小四儿满脸的灰甚是心疼,掏出手帕要帮他擦,他却不要,拿了帕子自己擦起来。沉香见他如此,转而对谷捕头说道:“我既在这里,你也不必守着了,去叫大人吧。”谷捕头还有些为难,被沉香一瞪,知道她的厉害,赶紧溜了。
橙子见他走远,便走到水榭入口守着,给他们把风。
小四儿赶紧抓着沉香问:“芙蓉,芙蓉在哪里?他说芙蓉死了,是假的,对不对?”沉香被他抓得生疼,到底是男人,力气比她大,她掰也掰不开,只好软着声音说:“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刚刚橙子告诉我,你被抓来了这里,我才赶紧过来,现在还两眼一抹黑呢!”小四儿抱着手臂缩起来,靠着墙也不要沉香碰,自己对自己说着:“他没死,他一定没死,他不会有事的,一定不会……”
沉香见他这般,也替他难过,眼见着李卜贤要来,只好劝道:“你先逃出去,我再看看情况,狄富荣……应该不会有事。”
小四儿犹豫了半天,才点点头,沉香一块石头落了地,心道总算还听得进人话,突然听橙子大喊一声:“大人,您来了!”
两个人俱是一个激灵,怎么来得这么快?
小四儿登时红了眼,冲到水榭廊柱边,果然是李卜贤,竟是一个人来的,许是听说小四儿捉到了,是以赶紧颠着一身的肉来了,瞧他满面都是得意的笑,呸,小四儿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一股恶气冲上来,简直要吐!
那李卜贤见小四儿走过来,以为是来迎接他,“嘿嘿嘿”的笑起来,说道:“小四儿啊小四儿,一年不见,你比当初越发叫人动心了啊!”小四儿斜起嘴角,眼神恶狠狠地像要宰了他,半天才从齿缝里挤出一句话:“狄富荣呢?”
“狄富荣?那是谁?”李卜贤睁着酒色侵蚀的双眼,故作不知。小四儿知道他装傻,一时间发起狠来,一头撞在了李卜贤的肚子上——他虽瘦弱不及李卜贤肥壮,可一时冲劲也甚大,那李卜贤也没有防备,直接被小四儿撞翻在地,一时间竟爬不起来。
小四儿到水榭里找了个花瓶扔在地上,砸的粉碎,挑了块边缘锋利的碎片,走到才刚刚坐起来的李卜贤身边,将碎片抵着李卜贤的脖子,又问了一遍:“狄富荣在哪?”
李卜贤猝不及防间竟成了刀俎下的鱼肉,还想着耍官威:“小四儿,你他妈的想造反呐?”小四儿不说话,只手上略略用力,碎片就往李卜贤的脖子上割去,划拉出一道口子,登时便有血珠沁出来。李卜贤立刻认了怂,求饶:“小四儿,我,我,我说,他还在死牢里。”小四儿一颗心宽了下来,不想那李卜贤还有后半句补充道:“方才,我已派了谷捕头去死牢里下手废了他了……”边说边小心睇着小四儿,深怕他突然下手,小命就没了。
可小四儿此时只觉得脑子里炸开一般,两只眼睛都直了,面如死灰,仿佛死的人不是狄富荣,而是他自己,可这又有什么差别?
小四儿脑子里全是嗡嗡作响,一片空白,他努力让自己集中精神,却听到李卜贤那狗官竟在向自己求饶:“小,小,小四儿,我也是见你一面……哎呦——”小四儿此刻最听不得他的声音——这个人,从头到脚,算什么东西?他凭什么决定了芙蓉的生死?为了他一己私念,拖累自己还不够,为什么要害死芙蓉?
小四儿从昏懵中渐渐清醒过来,见着罪魁祸首的脸,几乎目眦欲裂,毛发全竖,纵然他手无缚鸡之力,可当一个人发起狠来,便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来,更何况这人,就在眼前?
小四儿正张脸被愤怒扭曲起来,口中只发出“啊——啊——”的声音,双拳照着李卜贤的头狠狠地、打下去,直打到他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整个人昏昏蒙蒙,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小四儿还要打,却是被沉香拼力拦下,哭喊着劝道:“够了,你打死了他又怎样?听姐姐的话,你先躲躲,让姐姐去牢房看看,说不定,狄富荣还有救?”
小四儿听到“还有救”三个字,才住了手,两个拳头都是血淋淋的,不知是他自己的,还是这个狗官的。“沉香,真的还有救?”
阿弥陀佛,总算还能听得进去。沉香在心里默默念了声佛,赶紧说道:“说不得就是呢,你先和橙子回去,我去牢房救了狄富荣就来!”
小四儿赶紧点头说好,才觉得两只手正火辣辣地疼。
这狗官怎么办?
沉香想了法子,直接将他推到水里去,然后让橙子到大道上大声喊起来:“来人呐,来人呐,大人落水了!快来人哪!”
果然呼呼啦啦来了一群人,都呼喊着来救大人——李大人那么重,一两个人怎么救得起?
正是这时,趁着夜色,沉香悄悄送小四儿并橙子二人从衙门后门溜了出去。
小四儿此刻身上有点点血迹,幸而是夜里,沉香找了件衣服给他一裹,总算不太惹眼。他和橙子二人一路马不停蹄地跑回了原来的里巷,这才松了一口气。
“小橙子,你们会在衙门?”小四儿这才想起来问,沉香改作妇人打扮,真是奇怪得很。橙子嘴一瘪,泪珠子就滚出来,抽噎着道:“还不是为了上次那件事,狗官到拥翠阁兴师问罪,沉香姐姐知道他好色,便答应给他做,做小……”小四儿只觉一个霹雳打在他的头顶上,轰隆隆地炸开了,嘴巴徒然地张着,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一拳砸在墙壁上,连声骂自己真是“没用”!
他们两个大男人,竟靠沉香一个小女子来保护,真是没脸!
小橙子拉着他的手劝道:“姐姐还说,世人都说婊子无情,她便是要天下人都知道,最无情的从来都不是婊子!”
“不错,沉香有情有义,可以说是女中豪杰!”小四儿感慨一番,复又拉了橙子的手往前去。
才到家门口,竟见屋门大敞,屋内灯火明亮,还有一阵翻箱倒柜之声,竟是有人闯空门!小四儿和橙子均吓了一跳,赶紧躲在一边。
此刻虽是华灯初上,傍晚间又见小四儿被人带走,街坊们惶惶不可终日,索性早早地闭门不出,竟是一个路人也无。
小四儿低声对橙子说:“你先回衙门找沉香和芙蓉,我一会就去找你们。”橙子拉着小四儿的手哭道:“四哥哥,一起走吧。”
小四儿擦了她的泪水,温柔地笑笑,道:“哥哥还有样东西要拿,很快就来,你且去,听话!”橙子的泪珠儿一直淌下来,终是犹犹豫豫地走了,一步三回头,小四儿急了,打着手势让她快跑,橙子这才掩面跑了。
小四儿见她走远,这才小心地溜进去,悄悄潜到正屋门口,只见屋内只有一个捕快,在卧室里大翻特翻,嘴里还一直骂娘,竟是来搜刮宝贝来了。可惜小四儿和狄富荣向来一贫如洗,哪里有什么宝贝?
小四儿趁着那人在屋里乱翻的空档,赶紧进了书房,将铺在书房桌案上的芙蓉花卷好,塞进衣服里放好,正要走,那人竟也从卧室里转了出来,两下里一照面,都愣住了。还是小四儿先反应过来,瞅着屋外大喊一声:“芙蓉救我!”转身就将书房门紧紧关上。
那人立时警觉地往屋外探去,竟是一个人也无,知道上当,怒上心头,骂道:“他娘的小四儿,看爷爷我抓到你还不扒了你的皮!”说着去推书房门,却是从里面锁上了。那人恶从胆边生,直接用脚去踹,连踹了几脚才踹开,可里面却是静悄悄的,一点声响不闻。
难道溜了?那人见桌案边的窗子大敞着,心道竟是从窗子翻出去了?赶紧过去检查踪迹,才走到窗边,后脑勺便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下,登时眼冒金星,天旋地转,这才瞧见小四儿手里拿着一方镇纸,正对他怒目而视。
那人还想去抓小四儿,腿却不听使唤,直接趴在了桌案上,扫落了一桌的纸笔砚台。小四儿不解恨,又冲着那人脑袋狠狠来了几下,直见到血流如注,那人再没了动静才住手。这一住手,小四儿才发觉自己杀了人。
一时间又吓得他不知如何是好,赶紧丢了手上的镇纸,想来想去,只想到芙蓉,便要离了这地儿去找他。又见自己一身血迹,便是夜间也惹眼,心急火燎地去屋内找了芙蓉的捕快服换上,又是一阵翻箱倒柜,叮叮砰砰,他也不管了,换了衣服就跑。
小四儿不敢走大路,遂从小巷子里跑出去,才走了一半路,就觉得两眼昏花,右肋下紧紧地疼起来。小四儿解开衣服一看,竟不知何时撞伤了,一片青紫色,他勉强挪着步子向前走去,却是连背上也跟着疼起来,眼前一黑,实在支撑不住,倒在了不知谁家的后门。
小四儿一贴着冰凉冰凉的青石砖,反倒清醒了一些,挣扎着要起来,忽然听到一阵从远及近的轱辘声,一辆马车停在了他面前。
车上跳下一个童子,过来瞧了瞧他,回头对车里人喊道:“先生,看样子,是个捕快。”小四儿听见身边有人,也不管是谁,拉着他的袍角艰难地说道:“我要去衙门,麻烦你,送我去衙门。”
车上又下来一个人,小四儿只能看到他一双脚,着一双翘头履,可见是个殷实人家。那人声音从头顶传来:“你要去衙门?我也顺路,送你一程。”小四儿艰难仰起头要道谢,却是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