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道在上》应迟

32、痴念

　　天边的夜色在缓慢透白，他二人所在的山谷因秽气深重而寒凉刺骨，重瑶身上却热得滚烫，梁清韵迷蒙着睁开眼睛。
　　不知何时重瑶已靠着石壁沉睡过去，浑身都冒着热汗，以至于梁清韵是在他怀里被热醒的，热得脸颊都发烫。
　　重瑶显然是睡得不太|安稳，凤眸紧闭，眉间挤蹙，脸色有一些发白。
　　梁清韵拿不稳他这是不是在发烧，重瑶曾说过体修的仙道和寻常仙道有些不一样，腕脉无所表露。

　　梁清韵轻轻推开重瑶的手臂准备起身，却被他下意识地圈紧，他眼皮沉重地撩起一点，声音喑哑得厉害：“去哪儿？”
　　梁清韵拍了拍他的手臂，声音也有些嘶哑：“我去给你找水，你是不是发烧了？”
　　“嗯，”重瑶低低应一声挣扎着也要起来，“我和你一起去。”
　　梁清韵按住他：“不用，我已经醒了，你在这等我。”
　　重瑶没松手也没做声，正当梁清韵以为他又睡着了的时候，他才慢慢嗯了一声：“注意安全，早点回来。”
　　梁清韵披上衣衫撩开重瑶额前的发试了试温度，小声说：“……回见。”

　　仙道从六月进入魔域至今已近四个月，魔兽山脉外围还好，秋风只是渐凉，他们所在的山谷却很冷。这里应该是魔兽山脉深处，秽气在破晓前浓重不堪，林中瘴气迷雾缭绕。
　　碧穹剑化作青烟流动在梁清韵周身挡开迷瘴，桑槐枝叶层叠生得极为茂密，林木边缘的紫草坡地有半人样高，梁清韵拨开草木没有发现什么魔兽的踪迹，整个山谷都静悄悄的。
　　迷雾在光辉彻底照亮大地前做着最后的挣扎，林下的瘴气在枝叶掩盖下苟且留存。梁清韵连带着根茎采挖了一些紫草，这东西有凉血清热的功效，不知道对重瑶有没有作用。

　　魔域深处梁清韵不敢飞得太高，毕竟此时他们只有两个人，他御空将整座山飞绕了一遍，终于在北面找到了一处泉眼。
　　耳上的神道蝶也在此时闪烁起来，梁清韵扣紧水囊接入神道通讯，那边传来一声放松的长叹，古秋筠的声音依旧嘶哑：“小七？”
　　“嗯，是我。我们没事。”梁清韵。
　　古秋筠很快转为心念传话：“你们现在在哪里？”
　　“大约是在魔兽山脉深处，不太清楚具体位置。”
　　古秋筠似乎是皱起了眉：“文鳐在死前把你们传送走了？”
　　“传送？”梁清韵揉了揉额角往山谷方向走去，意图想起他们是怎么被文鳐带到这里的，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在洛水里翻腾和进入幻境之间发生了什么他一点印象都没有，“我记不清了，当时它把我们带去了河底，然后我就陷入了幻境。文鳐死了？难怪我们能从幻境里逃脱。”

　　“嗯，”古秋筠在那头突然地咳嗽起来，“咳……你们，咳……咳咳……所在的地方都有哪些草木？唔咳……山石……是怎样的？”
　　“桑木和大片的紫草。”梁清韵揉捻了一下地上的泥土，“砂质土壤，砾石山坡。山北有一眼泉，能饮，味甘。这里没什么魔兽。”
　　古秋筠的咳嗽更重了，心念说话也断断续续十分虚弱：“……紫草多数生长在第四列山脉，常见于劳山和罢父山……这两处山上的水流都汇于洛水，文鳐可能是以水为媒将你们送走的……咳，那边的确没什么魔兽，但往回走要经过魔兽族群就多了……你们就在那……等咳咳……等我，我受了点伤，神道通讯可能要中断一些时日，你……咳咳……咳……”
　　话还没说完古秋筠咳嗽愈烈，然后倏然没了声音。
　　梁清韵：“喂？古秋筠？古今？”

　　整晚的搜寻和焦灼令古秋筠疲惫不堪，原本早要失力晕厥的反噬也被他生生压制到现在，古秋筠眼前一片黑暗栽倒下去。神道蝶的光翼扇动翅膀，然后逐渐在梁清韵耳边消失。

　　没来由地焦躁从梁清韵心头腾起，他当然想通了其中关键，击杀凶兽哪有那样简单，没有神谕仙君的神道之力的加持极难成事，定是那寒溪亭又做了些什么让古秋筠透支了行动力的法子。梁清韵掐紧了手心。

　　山洞中重瑶的肤色都开始泛红，滚烫的气息让他周遭的空气都略略扭曲起来。大颗的汗从梁清韵额上滑落，梁清韵托起重瑶靠在自己肩头，将水递去他唇边，重瑶大口无状地贪婪着，水囊很快见底，重瑶舔了舔干涸的嘴唇：“还要……”
　　梁清韵看着重瑶鲜红的舌尖心里泛起燥热。
　　接连几个水囊都被重瑶喝干，他周身的汗湿蒸开气雾，脸上不健康的赤红也逐渐降下去不少，转变成红润的绯色。梁清韵接着捣碎了紫草汁液给他来回擦洗背脊，重瑶软趴趴地搭在梁清韵肩上不时哼唧两声。

　　“文鳐死了。”梁清韵说。
　　“嗯。”重瑶没什么意外，他当然知道文鳐没有死，洛水上的文鳐只不过是在龙神之血作用下的一个半真半假的分|身，真正的文鳐或许会因为分|身的死去而受到些伤害，但绝不至死。可现在他的眼睛里滴了龙神的血，他无法说出真相。
　　“你的眼睛怎么回事？”梁清韵问。
　　重瑶摸了摸右眼，他睡醒后右眼这边的重瞳竟是没有消退，左边却依旧正常，看上去很变扭。
　　“可能是后遗症什么的。”重瑶随口扯谎。

　　“身上这么热也是后遗症吗？”
　　“一部分是，还一部分是因为被那鸟鱼抽碎了骨头，真火在修复身体。”重瑶哼唧着抹了抹梁清韵额头上的汗。
　　梁清韵手上顿住面色不悦：“骨折了？你之前怎么不说？别乱动！”
　　“大概是全折了，说了有啥用，又不痛，慢慢就好了。”重瑶懒散地眯着眼从余光里瞟他，梁清韵果然不敢再动，脸色也沉了下去。
　　重瑶心里却因他的气恼冒出喜悦来，在出于疼惜的指责里尝到了甜味。而梁清韵甚至都不愿把指责对他说出口，更是让重瑶沉溺于这种渺淡的幸福里。

　　梁清韵叹了口气，重瑶蓦然觉得有哪里不对，紧接着梁清韵轻轻环抱住了他，试探的、温柔的、小心翼翼的。超出临界值的行为让他深刻体会到什么叫做受宠若惊，重瑶顿时觉得呼吸不畅了。
　　重瑶：“你……做什么？”
　　梁清韵：“……”
　　重瑶没敢再说话，连呼吸都屏住。
　　梁清韵：“……不知道。”

　　梁清韵说不清自己在期待什么，但重瑶的手始终垂在他身侧，并没有要抬起来的意向，梁清韵不安地放开了他，问道：“还要水吗？我再去打一点。”
　　重瑶靠向身后的石壁垂眸低声道：“要。”
　　梁清韵走出山洞的身影有些慌张，重瑶捏碎了身边的一颗小石子。

　　梁清韵想得很多。
　　文鳐幻象里的事情他都记得，一部分是记忆，一部分是幻梦的延伸。
　　就连他自己都总做这样的梦，如果世界上没有仙州，他在人间长大之后，文鳐幻象中的事情大有可能成为现实。
　　那样一个破败的他连他自己都难以接受，却被重瑶看见了。
　　他并没有忘记当时重瑶落在他鬓角的安慰，也没有忘记昨天晚上那个颤抖隐忍的亲吻。
　　甚至在刚刚他甚至都体会到了那么一点微妙的重瑶对他的依赖，是他太急躁了吗？举止太轻浮了吗？把重瑶吓着了？或者是他猜错了，重瑶根本没有那种意思，他的亲吻只是……安慰？

　　梁清韵蹲在泉眼旁边愣了神，抬手摸了摸嘴唇，男人之间大概不会出现这种安慰方法……
　　梁清韵捧着泉水抹了把脸，看着小溪流里自己的倒影。
　　是不是……幻境里他的过去和他曾经可能发生的未来，让重瑶觉得……觉得……无法接受？
　　所以在突破幻境之后，在头脑清醒之后不愿意他的靠近？
　　觉得他……恶心吗？觉得他污秽吗？
　　……
　　梁清韵将剑砸进水里，抬手掩住了脸。

　　他再次回到山洞中的时候已经恢复了冷静，重瑶没喝几口水就躺下休息。梁清韵坐去了山洞中离重瑶最远的斜对角，没看见他眼里的深切的失落。
　　梁清韵：“你的伤要多久能好？”
　　“不用多长时间，现在我就能走动的。”重瑶闷声说，“要启程回去吗？”
　　“不用，早晨古秋筠传了最后一道通讯，我们所在的地方可能在第四列山脉，距离仙道营地太远了，要走也等你完全好起来再说吧。”梁清韵说。
　　重瑶爬起来不悦道：“老子现在就是好的，现在就能走。”
　　梁清韵冷下脸：“你就那么想早些回去，一刻也不愿和我多呆吗？”
　　重瑶愣住：“什么？……我……没有……”
　　他话语间的断续让梁清韵更加烦躁，梁清韵随即起身往外走：“我出去一会儿。”
　　重瑶呆了半晌，恨恨地坐回原地闭上了眼。

　　时间的流速在这一刻变得极为缓慢，梁清韵咬牙在洞口止住脚步，山洞里重瑶什么声音都没有，没有否认也没有解释。梁清韵眼眶憋得泛红，他觉得自己可能是要失去这么一个陪了他很久很久、久到他不知不觉就动了心的人了。
　　怎么办，他想变回小牧童模样了。至少小牧童在重瑶面前还能自在点。
　　可他又怕重瑶看见他孩童的脸就想起他幼时的经历。
　　不管是厌恶还是怜悯他都不想要……他想要别的，想要更多的……

　　重瑶察觉到梁清韵从洞口离开，刹那间觉得又心酸又委屈，孩子般抬手抹了把眼泪。

　　梁清韵离去了好一会儿，日头过了正午往天边走去，重瑶从心酸到平静，此刻又开始焦躁地翻覆：他不知道梁清韵去了哪里，为什么这么久还没回来。跑哪儿哭去了吗？掐手心了吗？还是遇见魔兽了？
　　重瑶想出去找人，觉得不妥；要他留着，他也呆不住。走了又怕和梁清韵错过，呆着他又怕梁清韵出了什么事情。
　　若是寻不见他，回来了可以说是自己出去遛弯了，可要是真找到了又该说什么呢？他要给他回应吗？以后梁清韵知道真相更恨他了怎么办？

　　重瑶翻来覆去像掂锅烙饼一样把自己烙得燎心焦肺的，最后要把自己滋哇儿烧焦了，看着石壁半晌无言，突然一巴掌愤愤给在自己脸上，怒道：“操！”旋即翻身爬起来要往外去寻人。
　　一起身，梁清韵背着光站在洞口，显然是刚回来呢……
　　重瑶先是把自己吓了一跳，炸了毛似得又跌坐回去了。
　　梁清韵皱着脸古怪地看着他脸上的巴掌印：“你……”
　　重瑶觉得自己傻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