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今世》蔚空

107、第一百零七章

　　过完年，霍正鸿身体急转直下，已然是药石罔效，攸宁只能继续留在家中侍疾，薛槐也依旧住在旅馆陪她。

　　到了正月初十，霍老爷子竟是开始咳血，神志时常不清，嘴里几个孩子的名字轮换着叫，但念得最多的还是长子宗西，以及那句——“芙妹，我对不住你，我没照顾好宗西。”

　　宗西的身世是霍家禁忌，攸宁也是长大了些，隐隐约约听三哥提起，如今到了这个年龄，也终于拼凑了个大概。

　　大哥母亲名叫叶晓芙，是霍正鸿的表妹。叶晓芙幼失怙恃，被舅舅也就是攸宁的祖父养大，与霍正鸿这个小表哥感情极好。

　　因着祖父没有女儿，便将叶晓芙当做亲闺女一般，叶晓芙也只当几位表哥为兄长。

　　霍正鸿十八岁离家去从戎，为得就是做出一番成就，回来让父亲答应自己娶表妹。

　　然而等几年后他回来，叶晓芙已经心有所属，乃是前清客居京城的一个蒙古王公家的公子。

　　霍正鸿失落之余，只能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了攸宁的母亲。

　　叶晓芙和蒙古王孙原本也算两情相悦，只是不料王朝末年，朝堂动荡，那蒙古王公家，忽然举家搬回草原，自此没了音讯。

　　偏偏叶晓芙怀了身孕，霍家原本要让她打掉孩子，是霍正鸿悄悄把人藏起来，将孩子生下，对外声称是自己和妻子的孩子。

　　而叶晓芙生下孩子不久便过世，这个孩子也就名正言顺成了霍家的长子霍宗西。

　　男人总是爱女人便会爱她的孩子，哪怕这个孩子并非自己血脉，甚至在亲生儿子和养子同时遇险时，霍正鸿选择先救了这个养子，导致亲生儿子葬身火海，最终发妻郁郁而终。

　　当然这件事整个霍家也只有允南知道，允南谁也未曾说过。

　　攸宁也是偶尔一次听到三哥和父亲吵架才隐约知道一二。

　　这一切都发生在她出生前，即使知道真相，攸宁也并无太大感觉，毕竟她连亲生母亲也未曾见过，何况父亲对自己宠爱，并不比大哥少。

　　他自然不会去跟父亲追寻过往。

　　眼见霍老爷子已是撑不过几日，霍家也不敢再耽搁，让人辗转联系驻扎在山东的霍大公子。

　　这两日攸宁没再出门，白天把安琪交给薛槐，自己则守在父亲身旁，甚至连觉都不敢多睡，就怕一眨眼，父亲便驾鹤西去。

　　正月初十晚上，攸宁守着霍正鸿喝了汤药——说是喝药，其实也只是勉强喂进去了两口，其余皆洒在外面。

　　何况这药说到底不过是心理安慰。

　　霍正鸿闭着眼睛，气若游丝道：“人都有这一天，你们……都看开些……”

　　攸宁和母亲兄长见状，全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就在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佣人的呼唤：“大公子回来了——”

　　攸宁蓦地一怔，床上原本阖着双眸的霍正鸿，眼皮也缓缓掀开，原本浑浊的目光，眼见亮了几分。

　　随着橐橐脚步声，一道高大身影，从夜灯下疾步走进门。

　　“宗西！”

　　“大哥！”

　　屋中几人齐齐唤道。

　　宗西恍然未闻，目光直直落在屋内大床上，脚下先是顿了顿，继而又大步走到床边，噗通一声跪下。

　　“爹——”男人喉咙哽咽，艰难地唤出一声，眼泪哗哗滚落。

　　霍正鸿微微歪头看向他，目光中尽是慈爱：“子盛，男儿有泪不轻弹，何况生死本就是常事。”说着又意识到什么似的，叹息一声，自嘲般道，“罢了，你想哭就哭吧，爹就要死了，竟还要对你要求这那！”

　　宗西泣不成声道：“爹，是我对不住您，没能让你满意。”

　　霍正鸿苦笑：“你一向是霍家最有出息的孩子，爹对你再满意不过。”顿了下，又道，“如今爹要走了，以后的路你自己选，成也好败也罢，只要对得起自己，不做百姓罪人便好。”

　　宗西用力点头。

　　霍正鸿闭了闭眼睛，又看向允南：“老三，当年没救下你二哥，是爹的错，但再来一次，爹也只能离谁近先救谁。你恨我没事，别怪你大哥。”

　　允南别过头，红着眼睛道：“还说这些作何？”

　　霍正鸿又看向女儿：“攸宁，薛家那孩子虽然人品刚正，但你日后也要继续自立，人生在世，唯有靠自己，才是长久之路。”

　　攸宁流着泪点头：“爹，我明白的。”

　　“还有老四老五，你们要照顾好母亲妻儿。”

　　“儿子晓得。”

　　霍正鸿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最后艰难地看了一眼妻子，便缓缓阖上双目。

　　屋中的众人，齐齐跪地，恸哭声划破安宁静谧的夜色。

　　*
　　曾声名显赫的霍正鸿死在民国十七年正月十二夜。

　　霍家遵循老爷子生前遗愿，丧事从简，没广而告之，宴请宾客，只停灵三日，请僧人做了两场法事，便低调下葬。

　　“宗西，你就要走了吗？”从墓园下山，霍太太看到路边等候的小汽车，忙走到宗西身旁问道。

　　宗西点点头：“嗯，如何金陵已不是霍家地盘，我不走会有麻烦。”

　　霍太太担忧地看向他，却又不知说什么。

　　宗西越过母亲看向后面双眼红肿，神色憔悴的攸宁。

　　这几日兄妹二人没说过几句话，他想自己应该有很多话想说，但嘴唇翕张了下，到底只轻描淡写道：“攸宁，你保重！”

　　攸宁望着大哥，不过三十多岁的年纪，头发却白了大半，眼角也有了皱纹，哪还见得半点曾经霍家大公子意气风发的风采。

　　她想让他放弃回家，但他目前的境况，早已身不由己，岂是想撒手就撒手的？

　　一切只能听天由命。

　　她喉咙滑动了下，哑声开口：“大哥，你也要保重，我们等你回家。”

　　宗西勾了勾嘴角，算是个浅笑。

　　他同披麻戴孝的一家人挥挥手，转身头也不回朝路边小车走去，只是在打开车门上车的那一刹那，又回头看了眼。

　　琥珀色的眸子，在初春的阳光下，深不见底。

　　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待宗西离开，允南上前拍拍攸宁的肩膀。

　　攸宁不明所以地转头看向他，允南朝后面指了指，攸宁这才看到薛槐牵着安琪，不知在路边等了多久。

　　因为无暇照顾，霍老爷子出殡，府中几个小孩都没让跟来。攸宁则一早便把安琪交给薛槐。

　　她深吸一口气，与母亲哥哥们说了一声，便朝父女俩走了过去。

　　安琪已六岁多，虽天真懵懂，但该懂的已都懂，她眨眨眼睛，问道：“妈咪，外公是不是去了天堂？”

　　攸宁摸了摸孩子的头：“嗯。”

　　安琪确实抓住她的手：“我知道妈咪没有了爹很难过，但你还有安琪和爸爸。”

　　“嗯，没错。”攸宁勉强一笑。

　　她深吸一口气，抬头看向薛槐，对方一直凝望着她，在她看过来时，一手将安琪抱起，一手将她揽入怀中。

　　但什么话都没说。

　　此时的攸宁也并不需要任何安慰言语，只想靠在熟悉的怀抱，呼吸着丈夫和女儿的气息，便已是最大慰藉。

　　*
　　因为学校开学，攸宁翌日便启程回了京城。

　　战争还在持续，对广大百姓来说，谁胜谁输其实没那么重要，惟愿战争早些结束。

　　六月份，张大帅败退东北，被日本人炸死。

　　国民政府进驻北京，为与首都南京区分，改北京为北平。

　　元旦前一天，东北张少帅通电全国，宣布易帜，北伐战争结束，中华大地终于结束十年割据，完成形式上的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