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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莫说瀛洲怕花愁 ...


  •   乳燕飞来傍花幕,扬花欲雪,梨云如梦,又是暮春暮。

      玲珑花界,大厅。

      金海棠和众舞姬歌女们一字排开,立在大厅的角落,恐惧得浑身哆嗦。金海棠平日浓装艳抹的笑脸,早已经不见了踪迹,现在的她脸色蜡黄,眼睛绯红,满面的沮丧和惊恐。

      赤碧蛇君持着明晃晃的利器,围住这干手无寸铁的女人们,只要瑟瑟一声令下,就准备放手屠戮。

      瑟瑟端坐于雅座上,悠然地弹一架古筝,纤指轻拢慢捻,琴音荡气回肠。

      可惜在场的人,都没有闲情来欣赏这动听的乐音。数双充满惊恐的眼睛,死死盯着玲珑花界的门口,焦急地盼望着某个人的出现。

      黄昏时分,若是广陵花再不出现,瑟瑟就要大开杀戒,火烧玲珑花界。

      瑟瑟并不着急,指下的曲调频频转换,珠玉般的琴音圆润却不失清越,恸人心魂。从《玉宸宫》到《霜月夜》,从《南风》到《凌波调》。曲调时而激昂澎湃,时而缠绵悱恻,时而空灵飘渺,使人神魄皆醉,黯然伤情。

      广陵花走进来时,瑟瑟正在弹一曲《求凰》。

      广陵花一身宽松素净的长裙,墨色长发松松地绾成发髻,发髻上斜插着一枝璞玉发簪。她进来得十分轻松随意,仿佛只是平日逛街归来。

      见广陵花终于出现,瑟瑟不由得笑了,却没有停下手中的古筝。

      广陵花微笑,对瑟瑟道:“你不该弹《求凰》,而应该弹一曲《高山流水》。”

      瑟瑟笑:“我是来求‘皇’,不是来求知音。”

      广陵花在瑟瑟面前坐下:“皇人月来了。”

      瑟瑟并不抬头,继续弹琴,但这次的曲目却换作一串没有意义的音符,闲散而幽渺。

      “你是广陵花,还是皇人月?或者广陵花就是皇人月?”

      “广陵花是皇人月,但是皇人月却不仅仅是广陵花。皇人月,是江湖中不朽的传奇。”

      瑟瑟摇头:“你不会是皇人月,因为你的年纪不对。圣手皇人月名动江湖,是在二十年前,而你最多不会超过二十五岁。”

      广陵花突然笑了,笑得意味深长:“如果我没记错,天星宫的天孤星使锋头最盛之际,应该是在七十年前。”

      瑟瑟抬头,笑:“承蒙夸奖,那是家祖。”

      广陵花停止了笑容,正色道:“二十年前的皇人月,是家师,二十年后的皇人月,又会是另一个人。”

      “原来如此,圣手皇人月,果然是一个不朽的江湖传奇啊!”瑟瑟不知道是该惊,还是该赞。

      广陵花按住瑟瑟的手,凌乱的琴音骤然中止,只留下最后一个悠长的尾音,在玲珑花界上空回荡。

      广陵花严肃地望着瑟瑟:“七星圣令已经还给你,中原武盟也停止南下,你不要再挑起无谓的纷争,带着你的人马回星宿海去吧。”

      “你是在求我?”瑟瑟试着抽手,手却仿佛被磁石吸住般附在琴弦上,锐利的琴弦勒得她手指生疼,却无法挣开。

      广陵花望着瑟瑟:“就算是我求你。”

      虽然,粉侯已经去阻止天星宫的前锋人马,可是单凭冥光符,却无法阻止整个天星宫。

      如果,瑟瑟能够打消与中原武盟开战这个疯狂念头,同意退回星宿海,那么,一切的隐患就将永远只是隐患,不会上升为战乱。

      中原武盟里,还是以南宫霄为首的主和派占多数,只要天星宫井水不犯河水,他们自矜仁义之师,决计不会首先挑起争端,落人把柄。

      广陵花没有想到,一时兴起,盗走天星宫的七星圣令,竟会引起如此轩然大波。她的脑海中,浮现出那人东渡瀛洲时,两人在泉州码头惜别的情形。

      风和日清,大海如整块未经切割的和阗美玉,浓碧深腻,光华幽冷。白衣黑发的男子和红衣少女,并立在湛蓝的大海边,任海风扬起衣袂和长发。

      时光无情地爬过男子俊朗的容颜,留下一道道沧桑的岁月痕迹,但是他的眼睛却还如婴儿般清澈。

      男子笼缩在广袖中的手,仿佛笼罩着一层金色的圣洁光辉,那双手的线条极为优美而有力,并且十分干净。

      红衣少女大约十五六岁,清丽的脸上,还有未褪的稚气。她静静地站在码头上,望着浅海中正要扬帆起航的商船,眼泪瞬间滚滚落下。

      年少最怕言别离,更何况,这一别,将会是永远。

      “您……您不能留下来吗?”少女咬着嘴唇,依依不舍地望着男子。

      男子也怜爱地望着她,却轻轻摇头。

      七年来的点点滴滴,在少女的脑海中,一幕一幕地重现,让她觉得温暖而悲伤。

      眼前的这个男子,为她推开了一扇门,带她进入了一个她从未见过的神奇世界,并将她推向她从未经过的全新生活。

      这七年中,他教会了她轻功。无数次从参天巨树上重重地摔落之后,伤痕累累的她,终于可以同他一起,于万籁俱寂的月华之夜,在扬州城中鳞次栉比的屋舍高楼上任意遨游。

      这七年中,他教会她如何于机关重重的禁地,或从疑心最重之人的贴身之处,神不知鬼不觉地取走宝物。

      这七年中,他教会她神奇到令她咋舌的易容术,变声术。在她无数次笨拙稚嫩地练习涂抹,痛苦地含着石子练习吐气纳声之后,他惊奇地望着对面那个身形面容,言行举止几乎同自己一模一样人,瞬间的吃惊过后,他笑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向对面的自己。她惨叫一声摔倒在地,虽然是他的脸,但却带着她惯有的嘟着嘴的哀怨表情,脚下六七寸高的木屐,也骨碌碌地滚落在草丛间。

      这七年中,他教会她武功。刚开始时,她总是被他打倒在地,伤筋动骨,奄奄一息。但是后来,她被打倒的次数越来越少,受的伤也越来越轻,直到最后,换她将他打倒。他倒在地上的一瞬间,脸上不仅没有怨愤,反而还露出欣慰笑容。而她望着地上容颜沧桑的他,之前被他痛揍的恨意烟消云散,心中涌起的,是对他无比的感激。

      他之于她,甚比严师慈父,她对他充满了尊敬和依恋。可是,他却从不让她叫他师傅,他说,她终究会成为他。

      “不能,我不能留下,”他口气坚决,道:“江湖上不能有两个圣手,等你找到下一个‘皇人月’时,你也必须离开中土。”

      少女泪眼婆娑地道:“那,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男子微笑:“不能。”

      过去的皇人月和现在的皇人月,只能有一个交点。宿命地相遇之后,就各自天涯。这样,新的皇人月才会蜕变为,能够独当一面的圣手,将不朽的传奇推上另一个颠峰。

      少女嘤嘤地哭了。

      男子拉过少女的手,与自己的手一起并放于阳光下,大小两只美丽的手掌掌心向上,周围有七彩光华游弋。

      大手上掌纹纠结,剪不断,理还乱。小手掌上,原本简单明朗的纹路开始模糊,有意义不明的细纹悄悄赘生。

      男子问道:“你知道,江湖中最了不起的是哪一种人吗?”

      少女想了想,道:“侠义为怀的绝顶高手?”

      男子笑而不答。

      “锄强扶弱的武林宗师?”

      男子仍旧不答。

      “普渡众生的得道高僧?”

      仍旧得不到男子的回答,少女忍不住撇嘴:“到底是谁嘛?”

      “江湖中最了不起的人,是活到最后,但是手上却没有沾血的人。”男子望着自己的手,微微轻叹。

      江湖,是弱肉强食的角斗场,进入之后,只有两个角色可供选择,屠杀者和被屠杀者。侠义为怀,锄强扶弱的正义之旗后面,也不过是一场以杀止杀,以暴易暴的屠杀。踏入江湖,手中却没有沾染血腥的人,要么已经被人杀死,要么正在被人杀死。在江湖中活到最后,手上却没有沾染血腥的人,只存在于传说中。

      而圣手皇人月,就是这么一个存在于传说中的人物。二十余年来,他在江湖中以不可思议的手法,盗走各种奇珍异宝,密经古卷,却从来不曾有一个人死在他手中。

      少女骄傲地笑,毕竟还年少,她已淡去了离别的悲伤:“您不就做到了吗?您是江湖中最了不起的人。”

      男子苦笑着摇头:“我没做到。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我的手上,仍旧沾满了看不见的血。”

      他盗走宝物之后,失宝者或者因为懈职被处死流放,家破人亡。或者因为想寻找他的踪迹 ,而在江湖中掀起血雨腥风。他虽不曾亲手杀死过一个人,但是却有许多人因他而死。

      少女望着苦笑的男子,眼神中满是疑惑。这些复杂到本身就没有答案的问题,不是现在的她能够明白。

      男子望着她,轻声道:“对于生命,无论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每一个人都应该心存敬畏。皇人月,我要你发誓,在有生之年绝不杀一人,无论是善人,还是恶人。”

      毫不犹豫地,少女将手覆盖在男子宽大而温暖的手上,声音明朗而清晰:“我皇人月发誓,在有生之年,绝不杀一人,也不让任何人因我而死,无论是善人,还是恶人。天地为鉴,我皇人月若违此誓,必遭烈火焚身,万劫不复之惩。”

      男子愕然,吃惊于少女那句“不让任何人因我而死”的誓言。

      果然是年少轻狂啊,未涉江湖,不知道世事无常,人生无奈。连他都无法做到的事,她真的能做到么?

      看出男子的疑惑,少女的眼神灼灼如星,明毅似铁:“您不用怀疑我会比您做得更好,因为,超越您是我敬爱您和感激您的最好方式,也是我今后生命的全部意义。”

      男子笑了。在第一眼见到她时,他就知道,这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少女。她有着化一切矛盾为和谐的神奇魔力,还有着一颗比水晶更无瑕更透明的心。

      在选择她的那一刻,他就知道,她将比他更优秀和完美,也许,她真能做到他做不到的事情。未来二十年的皇人月,应该会创造出比之前二十年的皇人月,更加精彩,更加辉煌的传奇。

      男子拂着少女的头,笑,“你生命的全部意义,不仅在于超越我,还有快乐,快乐也是生命中顶顶重要的事情,”男子眨眨眼,道:“尤其是我们做贼的,一定要时刻保持快乐的心境,才能无往不利,无坚不摧。”

      少女也笑了。

      巨帆扬起,海潮渐退。商船东航,渐行渐远。

      阳光灿烂如金,商船在海中只剩下一个小黑点。咸腥的海风卷上岸来,隐约可闻船上男子吹出洞箫声。最后,商船消失不见,箫声也成幻觉。

      东海潮来月怒明。少女在码头上一直站到半夜,直到潮水漫上了码头,淹没她的脚背,她才踏着月光离开。

      “你不像是一个会轻易求人的人,这些人也和你毫无关系,你为何愿为他们低声下气?”瑟瑟挣不脱手,索性不再挣扎,望着广陵花问道。

      “我曾经答应过一个人,不让任何人因我而死。”

      “你一共做过几件案子?”瑟瑟好奇地问,袖间隐约有碧光闪烁。

      “两件。一件是盗走镜花缘主的轮回镜,另一件,就是这次盗走贵宫的七星圣令。”

      “虽然少,但却精,轮回镜事件,可以算是皇人月行盗生涯中最出彩的一章。”瑟瑟笑赞:“真是青出于蓝,你比令师更出色。”

      “年少轻狂,把一切都看得太简单。”广陵花黯然道:“真正踏入江湖后,我才明白,什么叫作牵一发,动全身。每当盗走一件宝物,必定会牵连诸多,所以,我尽量少而精地做案。”

      瑟瑟笑道:“你不做案,岂不是牵连更少?”

      广陵花摇头,道:“我答应过一个人,要用毕生的精力去超越他,成为比他更优秀的圣手。”

      “用毕生的精力,去做一个更优秀的贼吗?”瑟瑟嗤笑,袖中碧光华晕流转。

      “你永远也不会明白,盗是一门艺术。破解重重机关,粉碎重重困难,于不可能之中拿走一件珍贵的宝物,这本身就是一件完美的艺术品。”广陵花微笑,道:“皇人月只盗最不可能被盗走的东西,这能给那些总以为天下惟我独尊的自大狂一个教训,让他们懂得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道理,并且从此学会收敛和谦逊。”

      瑟瑟挑眉,轻笑道:“这么说,圣手是想让镜花缘和我天星宫,学会收敛和谦逊咯?”

      “没错。”广陵花深深地望着瑟瑟,正色道:“这些年来,你们仗着势力庞大,为一己私欲攻城掠地,毁去了多少名门正派,残害了多少无辜生命,你们心里应该有数。”

      瑟瑟躲闪着广陵花的目光,问道:“三年前,花烬繁并未深究你盗走轮回镜的事,为什么?”

      “惊才绝艳的镜花缘主,虽然孤芳自赏,但却还不是一个偏执的疯子。”

      “偏执的疯子?你是在说我么?”瑟瑟脸上虽然在笑,身上却隐隐散发着杀气:“听说,当年花烬繁盛怒之下,曾亲自追踪皇人月到中原。她在中原失踪了三天,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但当她回去之后,就绝口不再提寻镜之事,也赦免了失职的手下。”

      “她是个固执的人,我用了三天的时间,才让她稍微明事理一些。”

      瑟瑟悚然动容,道:“江湖传闻果然不假,她真的败给了你?”

      “我并不喜欢打打杀杀,但是她说只要我能打败她,她就赦免自己的手下。”广陵花淡淡地道:“她虽然固执,但却很守信,不愧是一代宗主。”

      瑟瑟眨眼,道:“那你打算用几天时间,来说服我这个偏执的疯子?”

      广陵花笑了笑,道:“三个时辰,就已绰绰有余。”

      瑟瑟脸色一寒,十三根琴弦倏然尽断,数蓬惨绿的毒针自袖底飞出,以不可思议的弧度折转,直射广陵花的面门。同时,早已装了机括的琴弦断口中,弹出了十三柄锋利小剑,向广陵花腹部暴射而去。

      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间,却又漫长得仿若几个世纪,周围寂静得似乎连风声都已停止。未及众人看清是怎么回事,广陵花左手微动,动作轻灵曼妙,仿佛在瘦西湖游春之时,坐在兰舟上轻轻掬水,十三柄冒着寒光的小剑,已整齐地躺在她莹白如玉的掌心里。

      与此同时,广陵花扔下小剑,双手仿佛幻化成千亿,在空中疾风般游走,每到一处,鬼气森森的碧芒就减少一点。

      直到最后一点碧光消失,广陵花立定身形,时间才过了一个弹指,但是众人却觉得不啻于过了万年。

      广陵花长袖微抖,无数根毒针倏然陡落在地,发出轻微的声响。

      瑟瑟惊得目瞪口呆,道:“你,你到底有几只手?”

      广陵花笑了,道:“圣手只要有两只就够了,手多了,岂不成了怪物?”

      “你本来就是个怪物!”瑟瑟恨恨地道:“就算天星宫可以对七星圣令之事既往不咎,但是冥光符的事,我却饶不了你!”

      广陵花挥了挥衣袖,将袖中的毒针尽数抖落,道:“这已经是第二次险些死在你手里了,我只不过是盗走两块令符而已,真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么恨我。”

      瑟瑟盯着广陵花,道:“因为你骗了我,江湖上,能骗我的人并不多。”

      江湖上能骗瑟瑟的人并不多,因为,她从来就不相信任何人。即使是一直效忠的星主,她也只是效忠他,而并不信任他。

      在见到广陵花的第一眼起,她就被她身上那种温暖而明亮的特质吸引,素来懒顾他人死活的她,却从粉侯的琴下救了她,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她,却在她面前忘情地哭泣,她把她当成了朋友。

      “我没骗你,我从来都没说过,我不是皇人月。”

      广陵花的脸庞清丽而沉静,散发出一种淡淡的,使人安心的圣洁光芒,与那日上午安详的睡颜别无二致。当时,就是这照彻人灵魂的光芒吸引了瑟瑟,让她不自觉地靠近广陵花。邪恶,贪婪,欲望,杀戮等等一切黑暗的东西,在这股圣洁光芒的照耀下,都会慢慢被净化。

      瑟瑟的朋友并不多,如果广陵花不是皇人月,她们会成为很好的朋友。如果她不把广陵花看作朋友,也许,她就不会这么愤怒和悲伤。

      “皇人月,今夜子时,烟波楼。如果你赢了我,天星宫退回星宿海。”瑟瑟的声音机械而冰冷,仿佛刚从冰窖中拿出:“如果我输,我死。”

      瑟瑟的后半句话,让广陵花倏然僵住,望着扬州八虎和赤碧蛇君随着瑟瑟走出玲珑花界,脸上的神色十分复杂。

      金海棠等人见煞星离开,都软虚虚地跌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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