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仙》薄裘

134、石中火 火中石 （三）

　　纵然是千锈城，行走在大街之上，左边一个银面具，右边一顶绿尖帽，也极其扎眼，与我这张路人脸十分之不搭。
　　然而我又能如何？总不能将身患重病的吾弟随便扔下，此地地矿无数，万一他被抓走做黑矿工如何是好？至于右边白衣胜雪，风姿疏朗这位，为何突然改变了主意要留下……
　　不知道，嗯，知道也装不知道。
　　他最好别同纪申两人一般，突然失心疯发作，企图拉扯不清，若当真如此……咦？也好啊，我正琢磨如何用化符入剑，正好缺少个练手的，打一场打一场！
　　刚想到此处，忽有琴声自附近阁楼传来。
　　我脚步便是微微一停。
　　琴声隐隐，几番起落，纵城内斑驳锈蚀，头上灰岩石穹，于此时此曲中，竟全然忘却，一时只有秋月山寂，清风夜生。
　　倒有当年琴曲的几分调子。
　　当年我与薛萧二人不知切磋多少回，输了的人认罚，他二人或许是想看我笑话，逼着我这个不善音律之人写琴谱。
　　……最开始我委实输了很多回，琴谱也写了上百篇。
　　他二人在舟上琴瑟相合，我在旁抱剑聆听，常常便一个哈欠睡了过去，再醒来已是月白风清，星摇浪中。
　　百年已过。
　　我抬头仰望，头上明明厚石遮天，却仿佛望到聚鸿正缓缓向昆仑百州驰去。
　　不知萧真真如今是何模样？说再见面就杀我的狠话，还作不作数？
　　若她还记得太素遗篇，即便如今我姓李名平，功法身份俱换，也要与她去看溟鲸与虚海。

　　“此曲名为忆旧游，乃是本地七转楼的名曲。 ”傅公子锦扇展开，赞了一声，“我观李兄听此曲时，目光悠远，神色温柔，可是想起了心上人？”
　　随他此言既出，旁边那个绿帽人突然定住。
　　惆怅霎那不翼而飞，我瞅瞅左边这张银面，又瞥了瞥右边绿叶，下决心这次务必防微杜渐，绝不惹下任何麻烦，当下轻轻叹口气，眯眼望向前方，“所谓衣不如新，人不如旧，这就叫旧情难忘——啊！”
　　——再见一定杀了我这旧人什么的，萧真真你还是快点忘了吧。
　　傅公子折扇微晃，扇面间登时流开一片淋漓水色，“能让李兄铭记在心之人定是风华绝代，举世难寻。”
　　我眼睛眯得更窄了，“不错。”
　　——炼虚真人不算多，萧真真绝对是最难打的那个。
　　——话说回来，原来我总嫌弃她家剑法戾气太重，道性不足，不过在这妖魔遍地的界外天正合适，或许歪打正着，闯出一条霸王之道也不错？嗯，有机会能对打一场再好不过。
　　——他俩到底信了没有？

　　信没信不知道，总之他俩都不吭声了，这遗珠阁还得找，好在千锈城并不辽阔，很快就到得北城一条窄巷入口，遗珠阁三字赫然眼前。
　　这里和其他连锁店都不太一样，奇高奇狭，除了墙上柜中，尚有不少灵器和天地宝材挂在门口那头白骨骷髅龙的骨间，随其身形翻转而上下晃动，哗楞哗楞直响，听得人浑身刺挠。
　　掌柜的姓穆，慈眉善目，除了满头白发根根立起，朝天支出丈许，其他与常人无异，全不似本地修士那般形状古怪。
　　我掏出何舟司的信递过去，他一目十行读完了，将信向怀里一揣，叹气道：“李真人之意小的领会了，只是您也晓得，这无论是问生皮，长息尘还是玄芒草在大天之中都难寻，何况咱们这苦哈哈的小地方？”他嗓子不错，就是不知道何种缘故，声音听起来既高且远。
　　我嘿然一笑，“穆掌柜这话有意思，越是苦哈哈的地方越有这种宝贝，你可不好哄我。”——笑话，大家不顾此地灵气贫瘠自己功行不前也要来莨倏天扎根落户，不就是为了这些宝贝么，难道是为了免费整容？
　　穆掌柜捋了长髥，“李真人啊，您看看我这里灵剑挂的到处都是，卖不出去啊。”说着手朝那头骷髅龙挂着的那堆灵剑上一指——如此乱七八糟一堆零碎瞅着让人心里刺挠，我自然不肯抬眼——就听他又高又远的声音继续道：“不瞒您说，这个长息尘么，小店虽然没有，但听说某大界分号的店主押上了全部身家，恰好得了那么一点点，”他搓起拇指和食指，送到我面前，“就一点点。”
　　不过此时我也顾不上他在那里晃手指，怎么听都觉得这把声音就在头上飘来飘去。
　　当下仰头看去，有张瘦骨嶙峋的脸孔从丈余白发中探出，正从上自下看来，嘴里絮絮叨叨，和我目光相撞，嘴巴一裂，露出两排黄牙。
　　我叹口气，朝上空抱了抱拳，“穆掌柜。”又看向面前这张慈眉善目的脸，“这位……”
　　这张脸笑得眼睛都成了条缝，“我乃店中小二。”
　　我抱拳的双手僵了一瞬，随即从上顺滑到下，又向他晃了晃，“小二哥。”
　　穆掌柜居高临下望着我，“……真就一点点。”他口中说话，面前小二又开始晃悠手指。
　　身后传来轻微的咳嗽声，不用看也知道吾弟他正在努力憋笑。
　　傅公子的折扇微微一晃，遮住了半张脸。

　　我打量着上面这张奸商脸，暗自摇头。
　　看来今日要挨宰，行吧，反正也从遗珠阁这只肥羊身上薅了不少羊毛，算是一报还一报，当下打起精神道：“不知是何等奇珍，才能这位大界分号的掌柜忍痛割爱？”
　　掌柜呵呵而笑，长长一截脖子从白发里探下，直弯到我面前，以极低的声音道：“听说真人在聚鸿上大显身手，不过十日，船上灵植便灵力暴增，几成神物。”
　　“想不到小小聚鸿竟有这等运气，我等都是不胜羡慕啊。”

　　……懂了，在这等着我呢。

　　我凑到两张脸之间，仿佛接头暗号一样的道：“原来掌柜是说此事。”
　　“这个嘛……实不相瞒，在下确有一宝物，可令万物生机重现，就算是死灰复燃也不稀奇，只是，咳”我咳嗽两声，皱眉叹气，“此物乃是祖传至宝，流传到我手里已经历经九十九代，如何能为了区区长息尘而忍痛割爱？如此岂非对不起列祖列宗？”
　　穆掌柜脖子向里一扣，和小二打个照面，彼此递了个眼神，又道：“真人要这三样宝物，莫非是要炼生息芒？”
　　我一笑，“好眼力。”
　　穆掌柜飞快道：“如此说来，那小店还可以准备无心火，三苦柴，还有定真炉……”话到此处戛然而止，原来我手心忽地腾起一团幽蓝火苗，正是无心火。
　　哗啦——哗啦——
　　劈里——啪啦——
　　原来头上那头白骨龙眼眶里魂火暗淡，正自小憩，被火苗一燎向上蹿去，身上那堆零碎晃的晃，掉的掉，一时高狭室内一片乱光。
　　我略略扬手，掉下地上的灵剑法宝再度飞上半空，按照高低胖瘦，整整齐齐挂上了骷髅龙的排排肋骨间。

　　穆掌柜见状瞪了小二一眼，“叫你少喂点香灰省得它打盹，净给贵客添麻烦。”紧接着又笑嘻嘻的看来，“原来李真人自有无心火。”
　　……其实也是从你家薅来的……
　　这话我自然不能提，只是微微而笑，一派高深莫测。
　　穆掌柜又试着说了些珍奇之物，见我但笑不语，也猜糊弄不过去，叹气道：“真人啊，您也知道那生息芒可生枯骨复神魂，三千界难求。小的这里确实只有长息尘，还是等了二十年才等来这一小搓。”
　　“至于其他两物，小的虽然手里没有，但是知道些消息。”说到此处，他长长的脖子在空中走了一圈，画出个圆，“这些消息也是小的费了无数心力打听而来，真人想听，总得让我见识下您家传家之宝吧。”
　　我点头道：“好。”伸手探入天袖囊中，指尖微动，从溟鲸之息上掐了块手指肚大小的，再掐去一半，攥进掌心，方小心翼翼举手，摊在掌柜面前，满面爱惜，“这便是我家的祖传至宝。”

　　穆掌柜与小二四只眼睛同时盯住我手中这小块似脂非脂，似玉非玉的流动之物，来来回回打量半天，又同时看向我，掌柜迟疑道：“请恕小的眼拙，不知这是何物？”
　　我手掌轻轻晃动，鲸息在手里来回滚动，荡出一圈涟漪，声音更低：“不瞒两位，我祖上曾师从神农氏，这是他老人家留下的一缕宙宇生机，珍贵无比，若非为了舍弟……”说着回头看一眼远远站着头戴绿帽的吾弟，轻轻叹口气。
　　忽觉有哪里不对，又回看一眼，果然吾弟他正悄然退向门口，离我远了几步。
　　穆掌柜皱眉看着这缕鲸息，显然狐疑不定，既怕上当，又怕错过重宝，那小二不愧是他名副其实的“腹心”，马上接口道：“我等见识浅薄，敢问真人，这宙宇生机到底有何奇妙之处？”
　　我嘿然而笑，“知晓此事倒不难。”

　　我手掌轻拢，将凝脂般的鲸息握入其中，须臾间指间有大团白光泄出。
　　一点极薄极薄的鲸息从虎口间溢出，很快凝为一个晶莹剔透的圆球。
　　我松开手，这晶光灿烂的圆球脱开手掌，开始缓缓上升，与此同时，穆掌柜的脖子也跟着一同攀升，直到这个圆球飘飘悠悠的，来到那头骷髅龙旁边，慢慢触了上去。

　　白骨龙浑身一震，眼眶内魂火暴涨。
　　下一刻，无尽光华从高处炸裂开去，光华尽头，大片大片血肉从龙尾沿龙脊一路蔓延，铺展，短短一瞬将整个身躯覆盖。
　　骷髅之龙周身上下，皆是新生筋肉。
　　墨色玄光开始隐约浮现，渐次成点、成线、成片，自新肉间不停攀出。
　　血肉之龙，重裹乌黑龙皮。
　　接着便是晶光四射，层层鳞片似植物拔节，一瞬从皮下齐齐钻出，立起，如锋如匕，寒光森然。
　　最高处有龙正缓缓回首，龙须根根分明，猩红瞳孔森然竖起。
　　下一刻，龙尾骤荡，身躯拧动，发出一声长啸，直向上冲去。

　　轰隆——
　　棚顶被生生撞出个大洞，碎石飞溅中，千锈城灰岩穹顶赫然在目。
　　我在纷纷落下的灰尘间，向脖子都直了的穆掌柜拱了拱手，“这下如何？”

作者有话说

　　日更，平时晚上更，周末中午更 （都北京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