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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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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倾盆。
船楼檐下的一方天地,窄而深,勉强容下一张矮几、两把藤椅。
许师孝被安置在靠里的那张藤椅上。
李廷勘在她对面坐下,中间隔着一张低矮的柚木茶海。
谁也没说话。
沉默在雨声里发酵,比方才的冲突更令人难熬。
只有淙老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脚步,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李廷勘手下移过茶海,目光却落在她身上,刚换上的这身衣袍并不合身,因为她瘦了,衣襟松垮,露出一段脖颈,肩线顺着锁骨走向,隐入更深的衣料下。
他收回目光,提起壶,不疾不徐地斟了两盏茶。
“茶在几上,喝不喝随你。”
岩茶独有的焙火混有兰花香,在狭小的天地间弥漫开。
许师孝兀自坐着,没搭理。
李廷勘也不再说话,只静静地靠在一边。
雨声如瀑,击打着头顶的船板。
沉默中,有一名侍从快步进来,走到李廷勘身侧,俯身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说完,从怀中取出一个物件,双手奉上。
那是一个琉璃瓶。
瓶身剔透,不过一掌高。
里头盛着半瓶浑浊的浅褐色液体,一团黑影蜷在底部,凝滞不动。
李廷勘将瓶子朝她的方向轻轻一推,“认得么?”
许师孝的目光垂落。
那液体里展开了细长节肢,甲壳色泽暗红近黑,头部有对狰狞的螯。
她抬眼:“苏门答腊,穆西河流域,雨季沼泽里才有的血线螯。活体嗜血,死后浸于棕榈油,可入药,你从何处得来?”
李廷勘没答,只侧过头,与立在阴影里的淙老对视一眼。
两道目光,意味深长。
许师孝似乎明白了什么,这虫子,应当与苏门答腊的种马生意有关。
淙老并不想瞒她:“与黄家的这桩生意,原是好事,黄家世袭军户,与我们商议开辟军马贸易线。”
“谁料,承运的七十二匹苏门答腊种马,抵港后就得了疫病。”
“海防馆下令,要将所有病马驱赶到荒地,斩杀焚烧。七十二匹马,购马、海运、保金,前前后后加起来,近五万两。”
五万两。
饶是许师孝有所准备,听到这个数字,心头仍有余震。
五万两,足够泉州一个中等商号赔得倾家荡产。
淙老扫了一眼她的神色,接着道:“李家做了保人,照协定,海运途中马匹伤病、死逾三成,担全责。”
许师孝目光微变,“所以,倘若证明这批马是在苏门答腊染病,而非承运时照料不周,那么,李家就无须赔偿,这五万两,都会落在黄家人头上。”
淙老点头。
许师孝眉尖微蹙,随即展开,只道:“……恕我直言,此事,我不能插手。”
淙老没料到她是如此反应,怔了怔,上前一步:“六堂,这是为何?证物俱全,而如今泉州上下,能辨南洋疫病根由的,只有你……”
“正因为能辨,才更不能辨。” 许师孝打断了他,目光郑重,“黄家与我家是世交,情谊非比寻常。此事牵涉他家利害,我若介入,无论结果如何,都不稳妥。”
话语落,一直静默的李廷勘似是笑了。
笑声在雨声中微不可闻,却让这窄小天地陡然一紧。
“世交情谊……”他目光抬起,如冷泉般淌过她的脸,“你到底是不想坏了黄家的事,还是不想坏了黄家某个人的事?”
许师孝沉默一瞬。
船楼外雨势更狂,风卷着水汽扑入檐下,带着腥潮的寒意。
她下意识拿起几上的茶盏,抬头时,又正对上他冰冷的目光。
目光交织,无声处,是暗流汹涌、寸步不让。
许师孝转脸,李廷勘的目光却没有避开,反而顺着她绷紧的下颌,掠过她紧抿的唇,最终停留在她饱满的下唇上。
旋即,他收回目光,什么也没说,竟就此拂袖起身。
淙老察觉气氛不对,忙跟了出去,上前半步,压低声音:“三爷,雨这么大,六堂身上旧伤又畏寒……您多少服个软,说两句暖和话。”
李廷勘脚步未停,只侧过脸,目光掠过身后的人。
“她现在当哑巴,没关系。”
他转头,目光定定,“我就不信,她见了黄祐常,还能当哑巴。”
舱帘落下,隔断了外间风雨。
许师孝沉默不语,眼睛却微微眯起。
黄祐常。
黄家来的人,真的是他……
·
大雨滂沱,天与海模糊成了一片铅灰色。
潮水拍过码头。
船靠了岸,许师孝心下沉重,眼见缆绳系在系缆桩上,船身却还随波起伏。
几名青衣侍已踏上跳板,手中几柄油纸伞在风雨中稳住。
李廷勘自船舱中步出,走入伞下。
他一身玄袍,通身无饰,身形挺拔,面容在伞影下显得有些深邃。
到了岸上,他静立原地,目光转向了她。
雨声充斥天地。
几人将许师孝抬了出来。
她膝上覆着薄毯,被抬下跳板,就安置在李廷勘身前。
李廷勘按住了轮椅,目光落在她身上。
伞下的一方天地,似乎因这凝视而变得格外逼仄。
静默只持续了很短一瞬。
他道:“八闽商会,三柱六堂,第一条规矩,没忘吧?”
许师孝似乎没料到下船后的第一句话竟是这个,微微一怔,不知他提这个做什么。
李廷勘却仿佛能穿透那层疑惑,看到了她未出口的心思,接着道:“你离开这么久了,我只是提醒你一下。”
八闽商会,三柱六堂。
第一条规矩,就是不能拆自家人的台。
淙老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流转,暗自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