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棠之上》静之泽

98、春日探西舟

　　落溪、汐瑧二人折返时，隔着如意云丝屏风，只见云淮与云洛在雕花细木贵妃榻间对弈。

　　云淮指尖捻着黑子，头也未抬：“姑娘曾在大殿之上与云澈对弈，将大魏半壁江山展于棋盘，令我朝大将军折服。今日，本王也想讨教一局，如何？”

　　落溪静默未答。云洛抬眸见她神思游离，赶忙圆场：“三哥莫要为难落溪姑娘，我这盘棋还未过足瘾呢。”

　　落溪回过神，福身道：“二位皇子尽兴便好。”

　　云淮薄唇微扬，凤眼微睨，利落地将黑子收入白瓷棋奁，棋粒相撞声哗哗入耳。云洛见状，虽不情愿，也只得放下白子。
　　云洛直起身子，朝高汐蓁浅笑道：“时辰不早，我先送你回去。” 自二人定亲以来，高汐蓁的护卫便从亲卫长队减至云洛一人。

　　高汐蓁道：“我想顺路送落溪回去。”

　　“你们先回，我送她。” 云淮从榻间坐正，对高汐蓁说话时，神情少了几分桀骜。

　　此言一出，高汐蓁愣在原地。她早知云淮倨傲阴沉，生怕落溪独自应对不妥。方才在花园未问清来意，又见二人并无传言中的情愫，心中更添担忧。

　　落溪会意，轻整高汐蓁襟前碎发，柔声道：“改日来王府寻我，先回去吧。风大，记得披上披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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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二人离去，云淮斜倚榻间，指间把玩着印信扳指，先前的客气荡然无存。

　　落溪身着月光蓝素衣，身姿凛凛，眼底凝着少见的清冷孤漠。见云淮这般傲慢，心底的无名火直往上蹿。

　　“上次站在此处的女子，与你一样孤傲。” 云淮端起茶盅，语气玩味。

　　落溪自然知晓他指的是姑姑。

　　“你们这些欲成大事的女子，为何都这般要强？连求人都要端着架子。” 云淮特意加重 “大事” 二字。

　　“无人求你。” 落溪冷冷道，“今日来是想告知皇子，今后你我各谋其事，再无交易。”

　　“姑娘果然神通广大，这么快便用不着本王了。” 云淮起身逼近，阴阳怪气道，“是仗着妙医使圣宠，还是逃亡皇姬已重整旗鼓？”

　　落溪清冷的脸庞抽出一份薄笑，拱手揖道，“不劳皇子费心。皇子您帮过我一次，我等也助你除掉一桩大患，从不各不相欠。”

　　“难道，姑娘就不记上次我助你和故人相见之功？”

　　“承蒙三皇子垂怜，落溪定当铭记。不过皇子爱民如子，善事何须挂齿？”

　　“收起你的蚀骨软筋之舌，它对付云澈有用，在我这，只是浪费时间。”云淮的桀骜，总是不经意间就逼近，哪怕想与他客气对待，都没有机会。

　　“还请皇子勿再派人去芳悦阁生事。落溪告退。” 落溪福身欲走。自姑姑与云淮结盟后，他常以命令相胁，搅得芳悦阁生意难安。

　　云淮猛然拽住她的手臂：“本王的地盘，岂容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落溪心底暗松 —— 这才是云淮的真面目：

　　她知历朝历代，江湖势力和朝堂势力一向互不干涉，江湖之势虽逍遥无踪，但都实力不弱，甚至有高手一人能胜过铁骑百列，朝堂总是又忌惮又垂涎，因此，坐庙宇者多少次想招引散落世间的江湖势力，为自己效力，却总是不能。

　　而姑姑，此次因为苏和的求亲，关心则乱，行差踏错，主动向前和云淮结盟，让云淮想办法救自己出和亲乌龙，甚至不惜暴露自己的江湖身份。云淮当然知道，运用江湖势力为自己做事，实在是如虎添翼。便立刻乐意应承结盟，哪怕是让自己兵行险着，落得朝堂上下怨怼，也要让落溪摆脱和亲之路，来显示自己结盟诚意。

　　姑姑这边，答应他的事情干脆利落，不留痕迹，太仓卿一家，就是送给云淮的大礼，云淮当然满意的很。
　　如今想要利落抽身，云淮岂会轻易放手？

　　“三皇子，结盟之事已两清，您莫要坏了江湖规矩。” 落溪睨向被攥住的手臂。

　　“纠缠又如何？你师父救你心切，已经将你们的底细和目的都告诉我了，你如此无惧甩掉结盟，可否也无惧天下知道你们的秘密？估计还没有等到你们回南朝，就身首异处了。”当时，雪岚一袭白衣，凌空而降，也是在这个花园里，清冷傲慢又嫌弃地说出了自己的结盟意向，云淮一定想知道落溪究竟是何种身份，才会动用近年江湖鹊起的落梅山庄，因此，确知落溪的身份也是那时他合作的第一个条件。

　　“那便看谁先身败名裂。陛下已废太子，未必容得下第二个野心勃勃的皇子！” 落溪趁其愣神，甩开手臂，侧身道。

　　“你何意？” 云淮怒意翻涌。

　　“如你所想之意。” 落溪直视他的眼底，不卑不亢。

　　“你敢威胁本王？” 云淮欲再动手，落溪飞身灵巧避开。

　　“话已说完，告辞！若您不再纠缠，我自会让您的‘结局’来得慢些。” 落溪掸袖欲行。

　　“呛啷” 一声，利剑出鞘，银芒直逼落溪肩头：“黄毛丫头，竟敢嚣张！你究竟知道多少？不说清楚，今日别想走！”

　　落溪运力震袖，漫天落英纷飞。她指尖轻弹剑身，竟将云淮的全力一击卸去。云淮惊愕 —— 上次过招便知她武功不俗，却不想竟深不可测。若真动起手来，自己未必能讨得便宜。

　　落溪转身走近，静声道：“三皇子想留我，刀剑未必管用。若以礼相待，我倒可多言几句。”

　　云淮收剑入鞘，示意下人搬来黄花梨透雕鸾纹椅。落溪闭目而坐，任阳光在睫羽投下弧影，静听花园虫鸣。

　　“说！你知道什么？” 云淮强压焦灼。

　　“您想知道什么？” 落溪睁眼，气定神闲。

　　“休要得寸进尺！” 云淮怒不可遏。

　　“我知晓的事太多，您不说明白，我如何开口？” 落溪故意慢言慢语，看他从狰狞到无奈。

　　“好！本王答应你，不再为难芳悦阁。” 云淮半晌颓然道。

　　“如此甚好。” 落溪等的便是这句话。从初见起，她便不惯他的桀骜，今日总算磨去他几分锐气。

　　“三皇子所作所为，不过是想挑起两国争端，待云澈与苏和交锋，您便可在朝堂大展拳脚。可您别忘了，黄雀在后 —— 您手中的把柄，早已被人攥住。”

　　“你是说？”

　　“你挑唆默儿特侵犯北然，岂知盟友早已背叛？太仓卿临死护着的密簿，记录着赈灾贪腐；与司徒大人合谋用玄毒暗杀大将，难道真的万无一失？随便一桩，都足以触怒陛下。”

　　云淮脸色骤变，如被剥去层层华服，狼狈尽显。愤怒与惊惧翻涌，却又不得不冷静 —— 想自保，唯有隐忍。

　　“这些，云澈都知晓？”

　　“尽知。”

　　“不可能！云澈处处与我作对，怎会不向父皇揭发？” 云淮忽然想起什么。

　　“是他与你作对，还是你执念太深？” 落溪反问。

　　云淮自幼听母亲教诲：唯有登上权力巅峰，方能掌控命运。母子二人在深宫如履薄冰，为求关注宠爱，不得不拼尽全力争夺储位。这条路血腥艰险，却早已是他们唯一的归途。

　　当年太子被废，云淮之母在宫中暗施手段推波助澜。安抚好性子恬淡的云洛，云泽便成了他唯一劲敌。
　　偏偏云澈与云泽有袍泽之谊，清王府的声望又无人能及，云澈自然成了他必须拔除的眼中钉。

　　云淮盯着落溪，忽然冷笑出声：“这些年本王处处与云澈作对，他若真攥着把柄，为何按兵不动？难不成还会念着兄弟情分手下留情？” 他语气里满是不屑，却又暗藏狐疑。

　　“三皇子可曾信过，这世上真有赤胆忠心之人？” 落溪坐直身子，日光掠过她的睫毛，将眼眸染成一弯鎏金新月，“有人追逐权柄，亦有人守护山河。”

　　“赤胆忠心？” 云淮嗤笑一声，指尖重重叩击着案几，“我只相信，王权让人饥渴，欲望使人热忱，赤胆忠心、忠君报国不过是变了称呼的攀爬附庸。世间再也没有比富贵和权力更实在的东西。你莫不是要告诉我，云澈隐忍是为了大魏的江山社稷？”

　　“三皇子，我不知道你究竟是为何如此看待忠臣良将，又为何痴迷权力巅峰，但是小女子不才，可以看到，就算你将来登上九五之位，身边也将无一人可用，因为在你眼里，皆是为权力附庸攀爬之徒，猜忌他们无有一人忠诚，还谈什么朝堂齐力，一心为民呢？” 落溪直视他眼底翻涌的阴鸷，声音清如金石，“云澈按兵不动，不过是顾念王室血脉，盼着您能悬崖勒马。” 这话虽未经云澈亲口证实，却如磐石般压在她心底，深信不疑，“比干剖心、屈子投江、武侯星陨，这世间从不缺忠肝义胆之士，缺的是能容忠骨的江海胸襟。”

　　云淮皱眉凝视着她，忽觉这个总被他视为棋子的姑娘，此刻眼中燃着燎原星火。他早已习惯用利益丈量人心，却在落溪身上看见另一种光芒 —— 纯粹、滚烫，不为权财所惑，不为威胁所折。

　　“所以你打定主意，不肯与本王联手对付云澈？” 他的语气里多了几分罕见的郑重。

　　落溪霍然起身，月光蓝的衣袂扫过青砖，神情庄严肃穆如青松立雪：“吾虽不才，但巧习一身武艺。吾之剑，只斩世间奸佞；吾之拳，只击天下豺狼。云澈止戈息战护家国，手足情深念宗室，无半分不轨之行、奸恶之实。我若为求自保与之为敌，便是不忠不义之小人！”

　　她掷地有声的话语惊起檐下雀鸟，云淮望着她眼中跃动的坚定，忽然意识到，要让这姑娘与云澈为敌，无异于逼梅枝向秋风折腰。

　　他侧首望向廊外纷飞的落花，良久才沉声道：“替本王转告云澈，若他再心慈手软，休怪本王不留余地。” 顿了顿，他挥袖示意落溪离去，“你我同盟就此作罢。但你最好记住 ——” 他忽然转头，眼底寒芒乍现，“莫要高估了人心。”

　　落溪迎着他的目光深深福身，转身时，衣摆上的白色夹竹桃花瓣悄然飘落。她知道，云淮的执念如深宫藤曼，早已缠紧了他的肝肠，但适才的敲打和提醒，会让云淮重新思考当下的局势。

　　而自己这边，当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暂时还是等捋顺了再另做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