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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多情不似无情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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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愿郎君千岁,二愿闺女常健,三愿再续今生未尽愿,重结来世缘。
序:
????铁手告诉无情桑芷妍已死时,用手抵住了他的后心,准备随时为他输送内力。
桑怀瑾睡熟了,可在梦里还抽抽搭搭,白日里发生的事,终是给她留下了阴影。
出乎意料地,无情反应平静。
铁手又看了看无情,终是舒出一口气。脸色虽是苍白,但状态还算是好,没有自己想象中的反应那么激烈,也没有犯喘鸣。
可紧接着,铁手便知道了无情这种反应的真实原因。
原来是自己心虚的目光,终究没能逃过他的眼睛。
叹气摇头,又无奈地笑了笑:“我怎么能骗得过你呢?可我也算是没有失信吧。”
铁手将手收回,在无情的注视下,把桑芷妍交代给自己的话原原本本交代给无情。
“她还好吗?”沉默了良久,无情只问了这么一句话。
铁手默而不答。
他把这些告知于他,一是因为,他没有瞒过他,二是因为,他知道他早已不是当初的无情,不会为了桑芷妍,放弃世叔,放弃神捕司,放弃大义,江山与百姓。
可是如果我告诉你,她现在的确命不久矣呢?
你会舍弃这里的一切,不管不顾地去见她吗?
王朝倾覆,民不聊生,冒充康王吸引视线,再将天下兵马聚合到真正的康王所在之地……身负良多的无情,早已不是当初能说隐居就隐居的小捕快了。
正因如此,桑芷妍才再三让铁手保证,说他与她已天人两隔,今生无缘再见。
铁手是真的有些钦佩这个杀兄仇人、蔡京旗下医武与智谋双全的女杀手了。
可铁手真的能瞒得过无情吗?
桑芷妍难道不清楚吗?
铁手终于还是将所有一切和盘托出。语毕,他去观察无情的反应,又去捏了捏他的肩膀,咯地惊人,铁手心中一阵酸楚,话到嘴边,终是成了:“你若是想去见她……”
“她还说什么了吗?”无情打断他,声音依旧平静的吓人。
铁手回忆道:“她说,不管你认不认瑾儿,她都希望你能亲自保护好她。”
无情略略倾身向前,借着微弱的油灯光,仔细描摹着小姑娘的脸。
那面容,分明跟芷妍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亲自保护好她。”无情喃喃道,表情终于出现破绽,惨然一笑,一瞬间,仿佛白花花的花朵瞬息枯萎,从孤独的枝头上零落而下。
“你什么都能想到,都已经替我做出决定了。”
借着油灯微弱的亮,铁手终于看清他眼中的盈盈泪光。
铁手的脸上蒙上一层愁云,面带担忧地看向无情:“什么意思。”
“没什么,打消了我的念头而已。”
若非如此,他已经有意将瑾儿托付与这一带与他结交甚好的名门望族,将她与他彻底剥离开来,免得置她于险象之中。
可在乱世之中,哪里不危险、又有谁能真正保全自己和家人呢?
若非如此,他可能依旧会选择天下,却要艰难思忖,半生悔恨,枯骨零落思念成崖。
可如今呢?
世间安得两全法。
“那就留在我身边吧。”无情说。
“那就不见了。”他又喃喃道。
无情撑着扶手抬身,却没有如往常一般挺直腰腹,而是将上半身靠向椅背,浓墨般的双眸投射向着漆黑的虚空。
“……”
“师兄?”铁手出声试探。
“嗯?”
“保重啊。”铁手地声音带了颤音。
无情的渐渐聚神,迎向铁手担忧地目光:“我没事,我出去转一转。”
“我陪你?”
无情摇了摇头:“你留下,陪着瑾儿。”
铁手犹豫少倾,还是点头答应,却又不放心的嘱托道:“那你早些回来休息。”
“嗯。”
轮椅咯吱咯吱地声音渐渐远离,铁手看向瑾儿,不知为何,眉头的愁云依旧未散去。
可,家国,大义,和懂他的她。
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了,不是吗?
????今天的月很圆,圆的好似人儿已团圆。
????无情与守夜的小厮打了招呼,刚刚行至无人处,忽地停了下来。
????他好似对地上的草芽感了兴趣,停滞许久,似乎只为了观赏这一个新发的嫩芽。
????谁也不见,他无声地颤抖着,佝偻了背,轮椅扶手上苍白的双手青筋暴起,仿佛有一座无量碑压在了那具瘦弱的身子上,叫他再也撑不起身子来。
????他不是赑屃,怎么撑得起无量碑呢?
????良久,他终于挺起了腰,脊背却不像往日一般挺拔,略显滞涩地转动着轮椅离开。
????月华落下,照亮了那新发的草芽,和铺天盖地浇灌着草芽的一摊艳丽的血花。
????
????
1127年4月底,张邦昌宣布退位。
????6月,宗泽拥护赵构在应天府称帝,改年号为建炎。
一、
????杨府出了人命。
????这年头,人命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死的这个人,也不是什么达官显贵,他是当地的一个财主。
????杨财主是个奸滑的人。
????可他的奸滑有个域,上不触及红线,下不触及底线,引虚绳而度心,因此江湖人常称他为“取财有道杨半奸”。
????杨财主心知,他的道是道义的道。
????他天生爱结交武林义士,对江湖豪杰出手阔绰,曾经,还秘密支持过蓝天帮的重建。
????这样一个既圆滑又豪迈的人,即便跟黑白两道斡旋也会游刃有余。
????这样的人最懂得结交朋友,拉拢势力,即使遇到两派相争,也能全身而退,保全自己。
????这样的人一般不会惹祸上身,更不会招来杀身之祸。
????如今他却死在自己的府里,死在江湖上两大帮派结盟的黎明前夕。
????蓝若飞看见他的时候,他还剩最后一口气,瞪着眼球,用手拼命的指着一个方向。
????那个方向,就是……
????无情和铁手在赶赴一个会。
????一个两大帮派联合抗金的结盟会。
????杨财主提供府邸,无情担任见证人。
????这是整合民间武装力量的第一步——帮派联手,蓝天帮和金风细雨楼率先做出表率。
????不过,一山不容二虎。
????谁才是真正的领头老虎,今晚见分晓。
????不过这不是选武林盟主,以武力分胜负。
????武力只是能力之一,除此以外,还有更重要的——判断力、决策力、领导力,拥有这些能力,才能堪重任,令人信服。
????今晚,蓝天帮帮主蓝若飞和金风细雨楼楼主苏梦枕,将在杨府来一场会让两派之人都心服口服的角逐。
???? 今晚,也会是一个浪漫的夜。
????是有情人终相见,春风拂面情义绵绵,千言万语都诉不完的夜。
????当铁手知道很快能与蓝若飞相见之时,虽有疑问,却是抑制不住的喜悦。
????“若飞不是和雪姨在临安吗?”
????“蓝姑娘得知二帝北狩,便带领蓝天帮余下势力动身了。”
????“那心儿呢?”(心儿指铁蓝心,铁手和蓝若飞的女儿。)
????“心儿留在临安。”
????铁手知道,蓝若飞不止是一个母亲,更是江湖儿女,是一帮之帮主。
????所以他尊重她的抉择,正如当初还在孕期的蓝若飞尊重他留守太原一样。
????所以如今,他只是喜悦,大喜,还带着一丝大男人的娇羞,双颊红晕,让无情也忍不住调侃:“你像是四月里的牡丹。”
????像不像牡丹铁手不知道,他只知道,他很快就要见到那个朝思暮想的人了。
????因此,他亲自驾车,马车行的飞快,晃的无情都要扣住车身才能稳住身体。
????两人到了杨府之时,两帮与会之人已经到齐,包括……一个已经惨死的杨财主。
????而杨财主的手指着一个方向。
????那个方向,就是……
????“苏梦枕!”
????“苏楼主?!”
????若飞的鞭动了。
????携着凌厉的风,强劲的气。
????苏梦枕的刀未动,他身边的两人人却已作出赢敌架势。
????无情扣住了一柄柳叶刀,可刀并未出手,他只是急呼一声:“铁手!”
????若飞恍惚了一下。
?? 她的鞭也仿佛随着她的恍惚,滞在半空中。
?? 可细软的绳鞭哪会凭空而滞?
????那是一双手,一双铁手,化了长鞭上强劲的气,将鞭身牢牢的握在手里。
????看到那样一双手,蓝若飞竟呆滞在原地,连抬头都失去了力气。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若飞。”是那样温柔的声音,像一座包容的山川,席卷来时的春风,吹散冰冷的雪。
????泪落满襟,转头,已是到了来人的怀里。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她回抱住这个魁梧的身躯,生怕他再消失不见。
????相思已成疾,唯有卿可医。
????她没道思念,没言忧愁百结,只是不断的重复着那四个字。
????“回来就好。”
????于你我而言,重逢已是上上签。
????
????
????重逢是重逢,可这里有一桩江湖恩怨来未了结。
????蓝若飞泣涕涟涟,却推开铁手:“别阻我杀了他!”
????转眼间,两派人马剑拔弩张。
????鞭还在铁手手里。
????可他拦不拦得住这么多刀剑?
????一声清斥传来,浇灭了两派弟子的火。
????“你们是要联合抗金,还是要自相残杀?”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行事。
????“是他杀了蓝天帮的恩人,我蓝若飞今日必须手刃仇人!”
????“不可能是苏楼主,我相信他的为人。”铁手道。
????“我来时杨公还有一口气,用手指着他,证据确凿,你作为捕快,不信证据信人?”若飞拉扯长鞭。
????无情看向苏梦枕,苏梦枕摇头,轻咳几声后,才勉强说出:“不是我。”
????“你可看见凶手?”
????他身边的一个人抢答:“我们来时,就已经这样了,不管我们的事。”
????说话之人是苏梦枕结拜兄弟王小石,自在门天衣居士的亲传弟子,因此也是四大名捕的师弟。
????“你说谎!”蓝若飞气道。
????“你们两派相争,最后是谁渔翁得利?”无情推轮椅上前,横停在尸体身边,顺着手指的方向去看。
????手指向苏梦枕、白愁飞、王小石三人的方向。
????可那方向不止有人。
????还有三人身后的一扇窗。
????众人聚集在窗前,赫然发现,窗户大开,窗沿有血。
????看着血迹的走势,是跳窗时不小心蹭上去的。
????“六分半堂。”王小石咬牙说。
????“可他身上的明明是刀伤!”蓝若飞瞪着小石头。
????“天下那么多刀,你怎么确定是我大哥的刀法?”王小石辩道。
????“的确是红袖刀刀法,”无情说,众人皆是一怔:“不过正因如此,我才能断定不是苏楼主杀的人。”
????“为何?”若飞不解道。
????无情与苏梦枕相视一笑:“金风急雨红袖刀,我有幸见过苏楼主武刀。这刀法……”无情看向死者的身躯,眼中露出愤恨与不屑:“模仿的太拙劣了些。”
????
二、
夜,微明。
天边一钩残月,带三点星。
手,轻弹白绢。
微微一扽,将绢帕铺于铜盆内水中。
少顷,有字显现。
铁手在踱步。
他很少有今天这样毛燥之时。
杨公之死已有两日。
“事有存疑,稍安勿躁。”一句是无情的劝告。
可众人心中的火越烧越旺。
等不及,等不起。
刀已磨了千百遍,刀锋已可削铁如泥。
蓝若飞已召集帮派众士,联合金风细雨楼。浩浩荡荡一路人,准备到六分半堂本地分堂讨要个说法。
铁手已极力劝阻。
“他想挑唆起你们两派之间的仇怨,就不怕事有败露,反引火自焚吗?事有蹊跷啊!”
他说的不无道理。
连铁手都知道事有蹊跷。
可若飞不听。
帮派众人不听。
“江湖事,江湖了,何况只是讨个说法,若他们行的正,坐的端,自然也不怕影子斜。”
铁蓝二人对视,铁手终是败下阵来。
他已无力挽回。
蓝大小姐的决定,他铁手何时能劝阻的了呢?
正当他准备与若飞一道行进之时,无情一道急令将他召回了营地。
他马不停蹄地赶,他本想着是否可以带兵阻一阻。
可无情气定神闲,还叫他坐。
坐?
他哪里坐的下。
那是他的……他的妻啊!
“六分半堂分堂已人去楼空。”
无情一句话,叫铁手安静下来。
是惊诧下的安静,惊诧之余却也稍稍放下心来。
既已人去楼空,便交不了手。
竹篮打水,好过刀剑相向。
他终于还是坐下,也终于开始夺回因若飞而失去的理智,平心静气。
“莫不是他们已得到消息,连夜搬走?”铁手问。
“不,那里空了一月有余了。”
“发生什么事了?”
无情将一丝绢帕置于水中。
“尚不可知,不过我已确定,这次不关他们的事。”
“不是六分半堂,还能有谁呢?难道是仇杀。”
“这次的事,除了蓝天帮,金风细雨楼,和我们之外,还有谁知道?”
无情的眼眸渐渐凝结成冰。
凛冽、冷峻。
铁手已领会其意:“你是说,有奸细?”
谁的奸细,又为什么这样做,从那么多人中,怎么找出这奸细来呢?
满腹疑问,铁手却滞了一滞。
他的视线被水中的绢帕吸引。
白帕之上隐隐有字。
一双素白的手将那帕子从水中捞了出来。
无情神色冰冷,声音更加凌冽:“河北五马山十万民兵依山建寨,李伯纪上书收编义军,已被贬职。”
“什么?”铁手大为震惊,拍案而起。
无情的手逐一划过冰冷的字,讥讽道:“民间义军打着匡复宋氏,赢回二帝的旗号,最不想赢回二帝的……”
铁手接过那白绢。
许久,嘴唇颤抖,唇缝间溢出三字:“是官家。”
“所以,奸细出在……”
字已消散,铁手凝神看向帐外。
铁手很少冷笑。
如今他居然也冷笑一声,攥紧了拳头,
“河东河北百姓蒙受苦难之久,于绝处自发组成的义军,竟也能和金军打的有来有回。想我大宋百万军队……”
他长叹一声,眉目间尽显无奈悲凉。
“何至于此啊。”
无情清冷的眉宇间隐隐有肃杀之气。
“何至于此。”他冷哼一声,冰幕般的声音中却燃着熊熊烈火:“我告诉你何至于此。”
“上位者宠幸奸臣,残害忠良,悔弃盟约,鼠目寸光……”
“师兄!”
“倒行逆施,为虎作伥才使得国破家亡,如今皇室最有血性的一个人,也变得这般窝囊!若不是赵家只余他一个皇子皇孙,若不是世叔在他身边,我何必……”
话音未落,手中毛锥??应声而断,无情怒气未减,胸膛间不断起伏。
有风嘤咛,席卷营帐之上,烈烈作响。
良久,铁手出言,沉重而坚定:“大师兄,你此番话,今后断不可再说了。”
无情这才后知后觉的感知到手指尖的刺痛,折断的木刺扎进手中,一滴血珠自指尖滑落。
无情是爱惜自己的羽翼的,手是他的利器,他鲜少有用手出气的时候,更不必说像如今这般,自己弄伤自己。
无情没有理他,自顾自道:“三个月前,他藏匿圣旨,手握兵马不调动,致使无勤王之师。”
那时的铁手身在太原,虽然太原城被包围孤立,城门封闭,神侯府暗桩亦有办法传递讯息,因此他也曾闻得此事。
“那三个多月前,那道出世的勤王圣旨……”铁手双拳紧握,心中已隐隐有了答案,还是将话脱口而出。
“是假的。”
“谁做的?”他立时追问。
“我做的。”
暮云合散,隐隐遮住了天月。
有一寒鸦栖落枝头,期期艾艾啼叫声,惊散了一树鸟雀。
“可惜,那也晚了。”
“晚了。”无情的眼中映出烛火,跳动的火苗在瞳孔中凝结成冰帘:“金兵骁勇,却并无战术可言,若是……”
若是什么呢?
一切都已经发生了,没有倘若了。
无情深吸一口气,没再说下去,却转而又提起了那句他没有应答的话。
“铁手,你做的很对,你要阻止我说,你也不要认我说的话。”
然而铁手未语,眉目前愁云密布。
他太了解这位大师兄了。
正是因为太了解,才惆怅。
太不能解,才忧心。
人言道情深不寿,慧极必伤,过刚易折。
无情就像一把锋利的冰刃,在火海熔岩上挥驰着他的锋芒。
愈险,他愈韧,越化,他越强。
撵去鲜血,无情将手虚握成拳,手指埋在掌心,虽然双眼看不见伤处,却还是有密密麻麻的疼传来。
他骤然想起宣和年间的大宋,某个喜欢吟诗作画奇石异兽的皇帝,前线的战报能让他忧心一阵,但很快他就再次耽溺于笔墨书画中,寻找畅快的精神寄托,愈迷愈醉,愈生愈死。
他握紧拳头,让疼痛更加真实和剧烈。
他不能麻木,他要保持清醒。
如今得以有短暂的喘息机会,源于完颜氏内部矛盾的激化,因而他们暂且顾不上南下。
由是如此,金国还尚且可以派出高手捉拿官家,妄图斩草除根,如果这匹狼舔舐好内伤,??再整甲缮兵遥遥南望的话……
无情闭上双眼。
想也不敢想。
他要先保住赵构这个唯一的宋室血脉,这是大宋复起的理由。他最好尽快趁乱搅一搅局,让金国自顾不暇,再乱上一乱。宗泽将军已率军挺进开封,他写信严明如何安抚人心,明罚勑法,整治风气,恢复生产,让那座千疮百孔的都城恢复一些元气。再或许,依靠民间武装力量,北方还可以收复一些失地……
他有太多事要做。
如今,官家却又添了一些麻烦,他不得不解决的麻烦。
绢帕上最后一行小子,是诸葛正我亲笔题写。
“勿忘职守,勿露锋芒。”
铁手不经意间念了出来,或许也是想提醒他。
要救天下人,总还是要恢复宋氏江山,总还是要服从一个君主。
“只需藏匿而已。”无情说。
面上工作要做,还要做的让人满意。
“他不喜欢有一丁点威胁,那分散让他恐惧的力量。他喜欢内斗的戏码,就演给他看。”
“可两帮交恶,传出去总归不利于江湖的团结。”铁手说出内心的担忧。
“道理总是有的。三足鼎立好过天平往一头倾斜。”无情将白帕置于烛火之上,火舌舔上其一角,渐渐燎过整片绵软的白绢。
“大师兄放任他们去六分半堂,也是要演给人看?”
“总归要告诉人家,当日发生了什么,为何没有斗起来。”
“今日他们去六分半堂分堂了解实况,想必已经知道'真相'了。大师兄什么时候让他们知道真的'真相'呢?”
“我已和苏楼主、蓝帮主秘密通信。”
无情转动轮椅,离开书案前,明明是运筹帷幄之事,却仿佛是累极了般,疲惫不堪,无可奈何般,低声轻叹。
他抬手,按了按又开始作祟的头痛,轻轻起唇道:“当日杨府之内未起的兵戈之声,今日便补上吧。”
????
三、
桑怀瑾在摆弄一把剑,准确来说,是一把木剑。
这把剑出自一个侠女之手,如今,她已经远赴她的征途,只留下这把剑柄上刻着一个瑾字的木剑。
初见侠女的那一天,瑾儿正拿着柴堆里捡来的木叉子比划。
她贯会用暗劲,几个简单的动作下来已现破风之声。
木叉子的尖尖比较锋利,她玩着玩着,突然心生“歹”念,四顾无人,兀自套招,招招指向那布幔营帐,接连刮下几丝桐油,布幔虽硬,尤有破损。
“你喜欢练剑?”
面对突然出现的声音,瑾儿做贼心虚,木叉子一下子脱了手,甩到了来人鞋边。
来人哈哈大笑几声,跨过那玩物,蹲在瑾儿面前仔仔细细地看她,又拿起她的小手握在自己的大手里。
“这几招是谁教你的?”
瑾儿脸色涨红,不敢看人,只低着头小声说:“无人教我?。”
“无人教?那你这招式是从哪儿学来的?”
“将士们每日操练,我从旁观会的。”
蓝若飞心中惊讶:“单看几眼就学的这么标准?”
瑾儿点点头,却见那人喜上眉梢,不住地夸:“好苗子,是个冰雪聪明的小姑娘,以后定能成大器!”
直夸的瑾儿心花怒放,脸上由羞愧的涨红转向了不好意思的绯红。
瑾儿终于敢偷偷看她,一节长鞭围在腰侧,精瘦却不纤弱,一双大眼睛长的可美了,额前还坠了头饰,尤其那一双手,摩挲着她的手,掌心有一点薄茧,很是温暖。
不像娘的手,娘的手更细腻一些,但是总是很凉,可是不知道怎地,她觉得这两双手居然如此相近,她回握住那双大手,好似就能回想起与娘亲依偎在一起时的温暖,心中既酸涩又甜蜜。
她只想多牵一牵那双手。
蓝若飞腾出另一只手摸摸她的头,眼中尽是慈爱。
“过两年,我的女儿也像你这么大了。”
瑾儿微讶:“姐姐也有女儿吗。”
蓝若飞笑靥如花:“叫什么姐姐,叫蓝姨姨啊。”
又说:“是呢,我也有一个女儿,她跟你一样可爱,可惜不知道她有没有你这么聪明呀。”
“妹妹现在在哪里呀,我可不可以跟妹妹玩?”
蓝若飞手一顿,脸上依旧挂着笑,眼底却出现一丝不亦察觉的哀伤。
可她依旧笑嘻嘻地逗她:“妹妹不听话,被我丢家里啦!”
“若飞,你干嘛逗她。”
蓝若飞撇撇嘴,有些心虚地回答:“你好没趣,逗小孩不可以吗?”
桑怀瑾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走过来,脸上是笑意盈盈地样子,笑容中带着她不懂的情愫,似乎与她往常见过的笑容都不一样。
“二叔。”桑怀瑾见到来人,绽开了笑意。
铁手走到蓝若飞身边,也蹲下来,一手搂住若飞的背肩,一手拍拍瑾儿手臂,:“如果你喜欢练剑,或许有一个人可以教你。”
“谁呀,冷血吗?”若飞道。
“是啊。”
“得了吧,他那种不要命的打法,可不要教坏女孩子。”
“那是他的风格,他的剑法和心法口诀可以授予她。”
“拜师这件事不急,有他爹……”
铁手瞪大双眼,失了笑容,蓝若飞顿时噤声,眼珠子眨了眨,用口型说道:“我忘了。”
铁手无奈,笑着摇了摇头,并没有嗔怪。
两人此番是来道别的。
“瑾儿,姨姨明天就要离开这里了。”
“明天我也要离开,你说过不要不告而别,所以我来向你告别。”铁手说。
“你们要去哪儿?”瑾儿有些伤心地问道。
“去开封。”
“那是什么地方?”
“那是旧都,也是我们曾经的家。”
“我也想回家。”
“会的,你会回家的,姨姨告诉你,姨姨的小孩叫铁蓝心,小怀瑾,如果你先到了临安,帮我看看小妹妹好吗?”
桑怀瑾可能没太听懂,但还是乖乖地点了点头。
她又问:“你们去开封要做什么?”
“那里需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小瑾儿呀,虽然你还小,但你要记住,生死存亡之际,不做贪生怕死之辈、蝇营狗苟之流,纵然我是女儿身,照样可以保家卫国、持剑卫道,你也一样,你妹妹也一样。”
瑾儿还是没听太懂,她的注意力被铁手所吸引,铁手的目光几乎黏连在蓝若飞身上,她从来没有看见过那么深情的目光,深情,又带着欣赏与尊重。
她看了许久,直到蓝若飞摇了摇她,她回过神来又懵懵地点了点头,若飞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
那一日夜里,在桑怀瑾熟睡之时,蓝若飞在她塌上留下了一把木剑。
这一日,她又玩起了剑,耍起了那些旁观过来的招式,虽然只是拙劣的模仿,但一招一式,竟耍的干净利落,看起来有模有样。
白可儿背着他那把祖传的宝刀,在树上斜倚着,一块干粮啃了有半个时辰,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树下的小孩。
白可儿是无情新收的弟子。
白可儿的刀法,无情只能凭着过目不忘的本领,通过背出曾经看过的剑法心法口诀,来指点一二。
不过这孩子悟性高,他缺的也不过就是一些武功秘籍,他是带艺投师,在拜师前,已经习得自家刀法,小有所成。
家里十几口都被金人所杀,他和姐姐跟随着武林义士组成的民间抗金力量,一路打打杀杀过来,他从未想过,自己能成为四大名捕之首的弟子,拜入自在门门下。
更没想过,如今的自己除了武功更精进以外,更是解锁了一个逆天的技能——带孩子。
没错,带孩子,还是一个四岁的小屁孩。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么小的一个孩子,是怎么投入自在门门下的。
“奇才,一定是奇才。”
白可儿托着腮,叼着一根草,嘴里发出了一通嘟囔。
不过他也能理解自家公子,并对带孩子这件事无怨无悔,还能在带孩子的空隙中抽空练个刀法。
公子很忙,他一天到晚能见到公子的时间不多。
他要联络江湖上的豪杰侠士,统筹各路人马的信息,也是很多线人的中枢,再加上与金兵游走周旋,他身体实在算不上康健,经常彻夜不眠,也就是在这期间,他又唠下个胃疼头疼的毛病……
这一日傍晚,白可儿把瑾儿安顿在帐篷里,找地小解,回来便发现,师妹不见了。
起初他以为是她淘气,跑去哪儿玩了,白可儿左找右找,问了几个人,却毫无踪迹可寻,直到后来,他才惊恐地发现,她消失了,消失的无影无踪、无声无息。
桑怀瑾记忆中的那一天并没有发生什么大事。
很多年之后,她能回忆起行军中的很多事,她记得某位抱着她吃烤肉的叔叔,记得那把耍了没多久就丢了的木剑,甚至还隐约记得蓝若飞对她说过的话,而对于无情的说某一天你差点被抱走,她没有一点印象。
一个人不可能凭空消失。
尤其是,她身边有重重防护,有人暗中保护着,有无数双眼睛看守着。
她当然不是凭空消失,而是被人抱走了。
这人还会遁地术,因此,未有人能发现他。
这人在她的帐篷里留了张字条。
明山仙霞洞,无情一人来见,过时杀之。
这是不是阴谋阳谋,会不会影响大局?无情通通都不管了。
他当即下达命令,安寨扎营三日,三日后他若没下山,不必等他,继续游走。
山路崎岖险峻,他不得已弃了轮椅。入了夜,寒风悲号,奇冷无比,他双手按在地上施展轻松,疼痛与寒意不断从掌心和股间传来,寒气传入小腹间,引起阵阵刺痛。
他顾不了许多,脑海里只有那句:过时杀之。
他习惯于分析局势,习惯于先布局、留后手,就算是有突发情况,他也不会毫无章法的去应对。
可如今,他已经失去了冷静,没有了任何思考,恐惧侵蚀着他的大脑,整个人如坠冰窟。
无情最厉害的是他的大脑,一个失去冷静、体力消耗过半,满手是伤的无情好不好对付?
在敌人的料想里,这样的无情已经不足为惧。
唯一让他恐惧的,是他怕无情带着众多将士上山。
不过这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如果来了许多人,他会在他们发现他之前察觉到大部队的到来。那种情况下,他最多失手,杀不了无情,他可以先杀了这个小姑娘,然后凭着对地形的熟悉,在山上遁走,没人有本事抓的了他。
他本名章十重,原大名府守军中的一员,他参军前,在武林中已小有名气。三年前,他的老爹强碱妇女四人,先奸后杀,他本来买通官府,叫另一个人替他爹受死刑处置,不料想,当时的无情在大名府在办一桩悬案,顺手抓了他爹,当场将其诛杀。
无情手持平乱玦,可以先斩后奏。
于是,他心存恨意,一直以来都想找机会杀了无情,可他知他厉害,知神捕司无法撼动,始终杀敌无门。
后来国破家亡,兜兜转转,他们这一支队伍辗转到康王身边,又被康王交给了无情,于是,他一直伺机而动,寻找报仇的机会。
如今,机会来了。
这个小姑娘的突然出现,给了他机会。
军中之人对她的身份都有猜测,大多数人说她是四捕中某一个人的弟子,可他知道一个军中被严令禁止传播的秘密。
小丫头趴在无情身前喊爹的那一天,他恰好在门外站岗放哨。
先不管这是不是误会,此后他再仔细观察,无情虽然刻意疏远她,可给她的保护却是实实在在的。再后来,他收了一个弟子,那个弟子却时时陪在小丫头身边,叫她“师妹”。
所以无论真相如何,这些事情都说明一点:无情很在意这丫头。
既然很在意,便能为她豁出去。
他希望是这样。
同样,他对自己的武功也很自信,他曾单挑过金国高手,将他斩落马下。
这些年,他时时不敢松懈,就是希望有朝一日,也能让无情死在他的手里。
他磨刀霍霍,刀身时不时在昏迷的小丫头身上游走。
天亮之前,他听见了一个声音。
他抓起昏迷的小丫头,一把将刀尖横在她的脖子上。
洞口出现了一个人,一个比常人矮了半身的人。
那人压制不住的喘息声传入耳畔,借着月光,他看清了他苍白的脸,以及他的身体,还在微微的发着抖。
“哈哈哈哈哈哈哈…”章十重爆笑出声,那一点点对无情的恐惧也顷刻间消散。
“你连轮椅都没带?”
“岂不…如你…所愿。”无情喘的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地说:“你…想怎么样。”
“我想杀你,不过在此之前,我还想问问你,她是你什么人?”他的刀尖轻轻划过瑾儿的脖颈,流下一道淡淡地血痕:“是你与哪个婆娘生下的野种?”
无情面色如常,手背上却已青筋暴起,手指尖的暗器狠狠刺入指腹:“她与我没有关系,但是我警告你,她的生身父母你惹不起。”
“什么,”章十重暗自心惊了一下,随即才想起,这娃娃当时说是铁手捡来的野种,怎么可能有什么身世显赫的父母,他淬了一口唾沫:“你胡说,我这就杀了她!”
“你杀了她,不怕我杀了你?”无情怒叱一声,手中暗器翻出,一瞬间将月华反射出了一道精光。
“你…”章十重吓地后退一步,心里开始打鼓,随之又暗骂自己。
这样一个坐在地上的半残之人,把自己吓成这样?
无情摩挲着手中暗器,全然不顾手中淋漓地鲜血:“你别动她,我们可以谈。”
明明是我挟持了人质……“你凭什么跟我谈条件?”
“就凭我现在就可以杀你。”
他说的没错,章十重心想。他见识过无情的暗器,千手不能防,不是闹着玩的。
纵然他如今失了轮椅,失了力气,而且很可能还犯了伤病,这样的无情,依旧不可小觑。
他见识过,从这双玉手中射出的暗器。能传透盔甲,一击要人性命。
他唯一的筹码,是手中的孩子,只要他的刀还架在她的脖子上……
无情两句话,他已经全然失了之前的嚣张气焰,如今是进也不敢进,退也不敢退,只好把怀中的孩子抱的更紧了些。
对,孩子,这是他的筹码,无情很在意的筹码。
章十重咽了咽口水,随后发了狠:“你要想保住她,先砍断自己的双手!”
“我没有刀。”
没有刀,他有。但是那把刀如今架在小丫头的脖子上。
他又不能送出去…没折。
“那,那你想办法把双手弄残,把十指掰断!”
“把五指掰断可以,十指怎么掰?总不能我先掰断一只手的手指,用断掉的手指去掰另一只手……”
“少废话,做还是不做!”
两人对视着,僵持着,从无情的眼里,看不出丝毫的恐惧。
“做。”他说,清冷的声音穿透黑暗,听不出分毫的惧意。
“先掰右手!”他见无情平时用右手居多,而大多数人的左手也不如右手灵便,便料想他也一样,右手废了,便做不出什么来。
无情先是揣了揣手,随后露出左右手,左手先是握住右手的小指,咔叭一声,连带着一声闷哼。
“断了?”章十重有点不敢相信。
“不如你过来看看。”无情出乎意外地冷静。
“你当我傻?快点继续!”
无情没停歇,章十重接连听到四声骨头断裂的声音,之后便只剩下颤抖的喘气声,无情把右手抬起来,那五个指头确实已经折的形态各异,看起来再不能握起暗器了。
“真的都断了?”
“你过来看不就知道了。”一句话说的断断续续,仿佛痛的已经没了力气。
“你别想耍花招!”
“我指头都断了,还耍什么花招?”
章十重还是没敢放下手中的人,一步步小心翼翼地靠近无情。
“把左手举起来!”
无情高高地举起左手,分开五指。
等章十重凑近了看见他断掉的五指,哈哈哈大笑起来:“你也有今天!”
他暴喝一声,手上那把刀终于离开瑾儿的脖子,向着那手无寸铁的左手挥——刀——斩——去!
随后,他听见了破风声。
身后的破风声。
他暗叫不好,回身用刀格挡,只一瞬间,抱着孩子的那只手就被器物打到麻筋,迫使他不得不撒开了手。
而他挡住了刀,却挡不住一击命中的暗器。
他很想回头看看无情,他却连这个简单的动作都做不了了。
他吐出大口大口的鲜血,倒在了黎明的前夕。
“公子,你的手?”白可儿快步来到无情的身侧,声音带了哭腔。
“别怕,假手。”无情将“右手”从袖中拿了出来,把白可儿看的一愣。
“假…假手?”
无情的真手随之露了出来,手掌心伤痕累累,却还能活动自如。
“曾经受过同样的威胁,后来便做了假手随身带着。”
“啊,哦。”白可儿的眼泪憋了回去,看向无情的眼里又多了一丝崇拜:“做的竟然这样像。”
无情活动活动手腕去检查瑾儿,见她只是中了迷药,没什么大问题,终于松了口气,一时间才感觉到气力不济,几乎瘫倒在地。
“帮我个忙,帮我带她下山。”
“好,那公子你呢?不如我背着你,抱着师妹。”
无情一怔,随后云开雾散般笑了笑:“哪来的这么大力气。”
“我有劲啊!何况你们都不重。”
“乖,你背着师妹在前,我跟着你们。”
“那……好吧。”白可儿勉强答应了。
两人下了山,到了无情弃掉轮椅的地方,无情已经筋疲力竭,再也动不了半分。
白可儿背着师妹,推着无情回了营地。
刚到营地,一个士兵跌跌撞撞地赶来,无情眉头一皱,聚起一丝力气倾身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大捕头,宗泽将军薨了,开封城官军杀民兵,乱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