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4、好想吃肉 ...
-
“她的生死与我何干?”司马懿反问道。
曹子桓怔了一下,很明显,这个回答在他的意料之外。
司马懿说:“因为她是我未婚的妻子?因为我对她有情?但这些理由之前,都要加一个‘曾经’。是,我曾经和郭琬有些瓜葛,可司马家与郭氏的婚约早已作罢,从前再多瓜葛也一笔勾销了。她活着或是死了,死在荒山野岭还是死在你曹家手里,和我有什么关系,和司马家又有什么关系?”
他捏了捏曹子桓的肩膀,将他从上打量到下:“你以为一个情字就能作为要挟别人的筹码?公子,下这个赌注之前,你该多看几篇兵法诡道,否则容易惹人笑话。”
言毕,司马懿拍拍腿,起身后退一步,作势行了个离席礼,面带笑容走出去。
“仲达兄。”曹子桓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希望你能好好考虑我的提议。毕竟有些事一旦错过,可就再也没有重来的机会了。”
司马懿道:“恕难从命。”
他走出内院,在酒意的催使下七拐八拐,硬是没摸索到出口。强撑到后花园,司马懿胃里一阵翻腾,半跪在地上,强逼自己把方才的饮食都吐了出来。
“将军,那牡丹丛里有人。”
司马懿回头看去,顷刻被一群带刀侍卫围住。
为首的侍卫在她身上翻了个遍,起身道:“没查到暗器,应该只是个酒鬼。”
“大半夜跑到司空府饮酒作乐,倒是闻所未闻。”一个高大的身影走上前,声音威严无比。
司马懿勉强抬起头,只见这人身形健硕,披一副战甲,目光锐利非常。
他迟疑道:“于禁将军?”
于禁一愣:“你认识我?”
司马懿强撑着站起来:“我受兄长所托,本应今夜为将军送上通行令牌,中途遭逢意外,未能亲手将令牌交予将军,是晚辈办事不力,请将军切勿迁怒兄长。”
于禁哼了一声,道:“意外?难道不是你故意违抗司空的命令,把令牌给了那个混小子。”
司马懿微微一愣:“您是说公子?他不是和您一同奉命回归许都吗?”
“什么奉命,司空召我时特意强调,只准我一人率兵动身,切不可带无关人等,以免横生事端。是那个混小子不听劝阻,非要偷偷跟上来,还杀光了我派去拦截他的亲信。”
司马懿想起自己杀掉的那伙黑衣歹人,知趣地噤了声。
于禁呵呵一声,道:“你倒是眼明心亮,先把令牌交给他,再让他顺水推舟送我进城。既完成了司空的指示,又给司空府二公子卖了个天大的人情,不愧是你爹的好儿子。”
司马懿拱手:“将军言重了,若是不愿二公子回城,改日派人遣送他回去即可。”
于禁道:“那小子一回府就哭天抢地,跪在司空面前诉说自己多么想念父亲母亲,任司空想怪罪,也不能不念父子之情。这请神容易送神难的道理,我想你不会不懂。”
司马懿道:“二公子居南阳多年,有思乡恋家之情在所难免。既然安然无事地回来了,便是好事,想必司空也不会问罪将军。”
他察觉到于禁的目光变得复杂,背后泛起轻微的寒意。
“我听闻司马防老当益壮,一口气生了八个儿子。”于禁凑到他耳畔,低语道,“你且扪心自问,你老爹待你和其他七个兄弟,是否能做到一视同仁?若最不讨人喜爱的那个非要在他眼前晃荡,你猜他是高兴,还是烦死了?”
“看在你兄长的颜面上,我且劝你一句:乱世之中,想给自己找个靠山是好事,可若一不小心挑错了人,那便是靠山山倒,一辈子也不能成事。”
说完,于禁招招手,领手下侍卫走开了。
逃出司空府,司马懿随便找了家客栈下榻。辗转反侧了一晚后,次日一刻也没有在城中多做停留,策马朝陆浑山方向奔去。
山中寒风凛冽,地面层层积雪。司马懿赶回学馆后院时才不过卯时。他随意拴上马,快步去敲郭琬的房门。
“谁啊……大清早的我还没睡醒呢。”屋子里传来迷迷糊糊的一声。司马懿道:“是我,过来开门。”
郭琬打开门,一见是司马懿,本就不算好的脸色更加不耐烦,说:“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你家为当家主母庆生,寿宴起码要大摆三日吧。这才第二日,你就不陪你娘亲了?”
正月十五本就不是司马懿母亲的生辰,只不过他担心郭琬平素自诩聪明,一旦发现自己被李无言戏弄,心中大抵很难好受,于是灵机一动,随意编了个不会出错的下山理由。司马懿也不想多做解释,只说:“快点收拾东西,我送你离开这里。”
“走?走去哪里?”郭琬迷迷瞪瞪,不解其意。
司马懿二话不说,进屋便往包袱里收东西。他拉开郭琬的衣柜,翻弄了几下里面的衣裙,眉头不觉紧皱起来。这些衣服虽精致华丽,却明显面料单薄,不足以御寒。他忍不住质问道:“郭表在干什么?这都入冬多久了,他连过冬的衣服都没给你买吗?”
郭琬听他语气中怒气冲冲,有些疑惑道:“我多数时间都在学馆里帮忙,课室有暖炉,不需要穿太厚的衣服,这些足够了。”
司马懿却想到李无言那句“凭丝锦织就的裙装认出郭琬”,没好气道:“总之以后不要穿这么花里胡哨的衣服,你还当自己是大小姐吗,知不知道穿成这样很容易引人怀疑?”
郭琬一听这话,睡意消了大半,瞧着司马懿这浩浩荡荡翻她房间的架势,一下子冒起火来:“司马懿,你大清早就过来把我吵醒,现在又大张旗鼓在我房里翻箱倒柜,说是强盗也不为过吧!你说清楚,到底想干嘛!”
“我干嘛?我带你逃命。”司马懿瞪她一眼,道:“那个李无言根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偷了你家传的簪子,现在你的身世全被他知道了。再不逃,难道等着你的仇家来拿人吗?”
郭琬一愣,道:“他要告发我?”这消息来得突然,打得她措手不及,她原地站了片刻,便也闭上嘴去和司马懿收东西。
司马懿鲜少见她有这么老实的时刻,倒有些意外。他低头悄悄去看郭琬的脸色,见她收一件衣服,就停下呆滞一会,接着又继续收,再继续呆滞。他不禁发问:“想什么呢?”
郭琬回过神,摇了摇头,说:“没什么。是我太轻信别人了。对不起,让你费心了。”
司马懿手上一顿,低下头去,没有回答。
两个人沉默地收着房里的物件。司马懿一边装东西,一边心向下沉去。
他一直以为郭琬这样矫情爱美的性子,就算是从董府出逃,估计也要带上成山的珠宝首饰,珍珠翡翠。可看着手里空落落的首饰匣,他才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多么幼稚可笑。那可是逃命,从尸山血海里捡回一条命,哪里还来得及带什么珠宝银钱。
逃出来的这些日子,郭琬是怎么过的?虽然她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司马懿却不记得自己有认真问过她。她开不开心,过得好不好,有没有钱花,夜里睡着冷不冷……这些话,他从来没有问过。
“你还记得……我父亲邀请你去府上住过几日吗?”司马懿放下首饰匣,轻声对郭琬说。
郭琬淡淡地回了句:“嗯,记得,那应该是三四年前了吧,我们还在学堂读书的时候。”
司马懿喉咙一紧,又问:“你觉得我家人待你怎么样?”
彼时郭家在官场风头正盛,他父亲司马防愿意谋求这门亲事,也有着政.治上的考量。知道郭琬也在洛阳学堂念书,司马防和夫人想到的第一件事便是将这个准儿媳接到府上盛情款待,顺便送出许多珍藏的宝贝当作见面礼物。
只不过,那时司马懿还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浑小子,见到郭琬不但不羞怯示好,反而拉着一群同样是皮猴子的男孩在府上大吵大闹,东奔西跑,吹牛打架。像把郭琬的包袱藏起来、拿鸟蛋砸郭琬的头、故意趁郭琬行礼时将其绊倒这种倒霉事儿,他们更是一件也没少干。
郭琬想了想,说:“除了你,都挺好的。”
司马懿张了张嘴,反驳不出什么话来。他很想接着问:“既然很好,为什么要退婚?”可是话到嘴边,他又咽了下去。想到自己当时粗鲁无礼的那副样子,司马懿自己都恨不得回去将小时候的自己掐死,更不要说是郭琬这样本就十分挑剔的人了。
和这样的自己退婚,难道不是情理之中吗?
司马懿系上包袱,不知是不是没睡好的缘故,眼睛有些酸涩。
他清了清嗓子,说:“东西收好了,我去叫郭表。”
刚一起身,郭琬却把他拉住了,说:“等等,我……有点饿。”
果然,她的肚子很配合地咕咕叫起来。
司马懿没说什么,走去厨房看有没有做饭的食材。清晨的厨房冷锅冷灶,他找了半天,终于找到半袋面粉,吭哧吭哧忙活了一阵,煮出来一碗素面。
“厨房里只有这些,你将就一下。”司马懿把素面端给郭琬,心里已经有些憋闷得难受了。奇怪,好奇怪,明明是生着气来帮郭琬收拾烂摊子的,怎么这一刻他的心反倒像被刀子绞着一样难受呢?他想不明白,只好假装去看窗外的枯树,默不作声。
郭琬端起碗,小口小口吃起来。吃着吃着,她忽然感觉碗里的汤越来越咸,低头一看,原来眼泪正一颗一颗往碗里掉,滴滴答答快把汤弄洒了。
“这次逃跑,又要逃去哪里呢?”
司马懿闻言回过头,说:“你家其余的亲戚在哪里?”
郭琬咬断面条,说:“不知道。我父亲只有一个姐妹,从我记事起,就只见过那位姑姑一次。听说是嫁给了同乡的人,不知道能不能找到。”
眼见着她越说眼泪越多,司马懿慌了神,一时也忘了去拿帕子,伸手便去替她抹泪:“你别哭啊……”
可郭琬像是没听到他的安慰,既不躲开,也没有哭出声来,只是眼泪一个劲地从眼眶漫出来,怎么止也止不住。
她吞下一口面,声音有些嘶哑:“司马懿,好想吃肉。”
“好想吃我娘做的红烧肉。”
司马懿一怔,眼泪就流了下来。
他拿走郭琬手里的碗筷,让她的额头从前面靠着自己的肩。温热的泪水把他的衣襟浸得湿哒哒的,他却像得了一场特赦,在泪潮里安静下来。
良久,司马懿叫了一声郭琬。郭琬抬起头,听见他说:“不逃了,你跟我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