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祇 - 汉穿魏晋》赵小飞

118、诀别的婚书

　　孩子出生的时候，没有哭得很响。
　　那是一声短促而清亮的啼音，声音很小，像刚破冰的水声，却异常清亮在帐内回荡了一下，便归于安静。产婆将襁褓递到阿祇怀中，阿祇怀里抱着新生的小婴儿，缓缓露出一个极淡的笑容。她没有母性的狂喜，也没有不耐的厌恶，心中只是感慨且好奇，像是要确认这个奇妙的“生物”居然是属于她的孩子。
　　产婆是阿嬷找来的老阿妈，真诚又可亲，“快看看，我从来没见这么好看的男孩子。”
　　阿嬷凑过来看新生的婴儿，喜爱之情溢于言表，“铃月，这孩子真像你。”
　　听到这话，阿祇不由低头打量起自己的孩子。婴儿的眉骨比寻常的孩子要高，鼻梁在光线中已显出硬朗的轮廓，可眉眼的线条却又柔和，眼睫浓密，全身皱巴巴又红彤彤的，阿祇实在看不出哪里长得像自己，但她却是真心想要爱这个小东西的。
　　阿祇的手微微收紧，又怕收得太紧，让他不舒服。
　　当婴儿睁开眼睛的一瞬，她的呼吸都停住了。
　　“这孩子的眼睛，琥珀色中好像有绿色。”产婆只觉得好看，并没有想太多。
　　其实，阿祇不需要旁人提醒，也不需要任何证据，一眼就知道：这孩子，流着沮渠蒙逊的血。李暠的双瞳是明亮的黑金色，沮渠蒙逊的眼眸却有不易察觉的星点碧绿，祖慕祇在佛塔第一次见他，为他额角的伤口缝针之时就注意到了。
　　孩子的双眼与众不同，那又怎样呢？
　　“孩子长得……是挺好的。”阿祇道。
　　她的脸色尚未完全恢复血色，眼神变得温柔而清明，本并不期待这个孩子，可是当她用尽全部力量，将这个生命带到这个时代后，那种情感冲击，血脉的觉醒，亲情还是战胜了心中的焦虑禁锢。
　　阿嬷静静地带老阿妈离开，留下一句：“铃月，有人来看你了。”
　　随即，脚步声传来。
　　她以为是李暠，昨日幸好有他在，他的银针有减轻痛感的奇效，让阿祇少受了不少苦。然而，在她的清明里，仍带着刻意维持的“失忆”，连忙准备好疏离陌生的情绪，当她抬头，竟看见李瑾。
　　他换了干净的衣袍，发冠束得整齐，面色丝毫不见昨日的灰败，若不是站得尚远，她定会察觉李瑾唇色有不自然的白。
　　李四郎缓缓朝她走来，靠近了，蹭地跳到阿祇身边，“娘子，你身子可好？”
　　阿祇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我还好，倒是你，李元正，你无恙了？”
　　李瑾的目光始终落在铃月身上，点点头，“命硬。”
　　那张脸，他看了半年，失忆的她、脆弱的她、夜里因噩梦惊醒的她，还有此刻，抱着孩子却依旧孤独的她。李瑾忽然发现，自己可能一眼都不该再看，却还是忍不住描绘她的眉眼。
　　“你受苦了。”他说得很轻，目光这才落到她怀中的襁褓，“这就是我们的孩子？”
　　铃月一怔，下意识地笑了笑，“嗯。”
　　李瑾听见她答应，瞬时绽开笑容。那笑意一如往昔的爽朗、阳光，令人如沐春风，他小心半靠上阿祇的肩窝，披散着长发的阿祇才生完孩子，身上有好闻的奶香味，他们看着孩子，恍惚间竟真的像一家三口的其乐融融。
　　“他可真小。”他轻声道。
　　八个月的早产儿，怎会不小呢？
　　“哼，小东西，就是你害我娘子受苦的？”
　　李瑾巴巴地凶小婴儿，却默默地取出早已为他打造好的长命锁，小心翼翼地用红布包好，藏在他的襁褓之中，生怕碰到孩子娇嫩的皮肤。阿祇看着他的一举一动，心有触动，恍惚间觉得这样的生活也不错。
　　李瑾攥着阿祇的手，哑声道：“娘子，我也想你抱抱我。”
　　话音带着往日的撒娇无赖，手指却在袖中微微收紧，压住一阵几乎要撕裂肺腑的疼。阿祇察觉出今日的李瑾有些不一样，一时又说不出哪里不对。李瑾不知道她恢复了记忆，所以她身为没有恢复记忆的铃月，曾与李瑾朝夕相伴三个月，被李四郎宠了三个月的女人，如果说他们之间完全没有感情，却也不是真的。
　　“元正，你的病……”
　　阿祇心中升起不安的情绪，她想以前那样轻拍李瑾的肩，让他转身过去，“让我看一下你后背的伤，好些了没？”
　　言罢，她真的抽出一只手，就要推他的衣裳，可是李四郎这会儿却扭捏起来，拉住她的手不让她碰伤口，满眼情深又害羞的样子道：“铃月，你能不能克制一下？咱们孩子都有了……”
　　阿祇无语了。
　　想起当年，小李管事拿五个金叶子求她帮忙，当时耍的就是这个无赖模样。
　　此情此景，李四郎好像与她心有灵犀，回忆在西域时与阿祇相遇相识的点滴。原来初见时，他已情根深种，可惜求不得，迟了一步，落得遗憾终身。早知生命如此短暂，他就该随她流浪大漠，陪她去想去的精绝，看看万千世界。
　　阿祇见李瑾的脸色有些发白，又忍不住问：“你真的没事了吗？”
　　李四郎收住了笑，没有直接回答她的疑问。
　　转眼，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阿祇说：“娘子，你当年说过——我们有父母做主，媒妁之言，你是凉州尹氏嫡女，与四郎早有婚约。千里迢迢往西域，只为寻夫逼亲。你还说——‘别说十年，就算百年，我只能娶你一人过门。’你说过的，可还算数？”
　　阿祇见他一脸认真，阿祇犹豫了。
　　“我，我有这么说过吗？”
　　“当然有！和田城红楼的娘子都能作证。”李瑾说起当年的糗事，居然理直气壮，“记不清了也无妨，我这里有样东西，早就想送给娘子。”
　　李瑾小心从胸口翻出一个小册子，手中一松，差点掉在地上，他怕被阿祇看出异样，忙双手握紧册子，因为所有的关节都在疼，忍不住发出一声闷哼，抬头时，阿祇伸手将他的身子扶稳住，原来小婴儿已经被放在床的里侧，乖乖睡着了。
　　李瑾呲牙咧嘴地说：“娘子果然心疼我。”
　　阿祇问：“这是什么？”
　　“你我的婚书！”
　　李瑾吸了口气，有气无力地道：“这次出谷我特意回了趟家中，逼着族里那些老家伙们写好了，我都给娘子听——
　　李氏元正，尹氏班昭，两姓联姻，
　　一堂缔约，良缘永结。
　　诗咏关雎，雅歌麟趾。
　　瑞叶五世其昌，祥开二南之化。
　　同心同德，宜室宜家。
　　相敬如宾，永谐鱼水之欢。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婚书不长，字迹工整，红纸黑字，册子边缘鎏着金色喜字。这是李瑾唯一带着私心的东西，他求了尹叔父给铃月了身份，又耍赖逼迫父亲去求长老的婚书，真的交给铃月，却发现自己今天嘴笨得厉害，看铃月那吃惊的样子，李瑾干脆眯起像星星一样的眼睛，陪着笑，不再说话。
　　半晌，绷着脸的铃月的目光才从婚书上离开，直直看着眼前之人。
　　阿祇从未如此认真地端详过李瑾，与李暠相似的轮廓，却显得更加意气风发，这是一个本可耀目，却选择沉默承受的青年，他的眼睛与李暠的深邃不同，黑色眸子像被压在深水里的星辰，光还在，却浮不上来。他的眉，生得极好，剑锋般利落，英气天成。哪怕此刻病气萦绕，而微微蹙起，也像压着一柄未出鞘的寒刃。
　　每一次还魂丹压制毒性，都像有冰火同时在经脉里游走。
　　李瑾的指尖在阿祇的手中，不受控制地微颤，呼吸会短促到几乎断裂，额角冷汗一层层渗出。
　　可李瑾不声不响，等着她的回应。
　　他不知道自己的唇色已经发青，却仍抿得很紧。那不是倔强，而是一种近乎执念的坚持，他知道这药能给他短暂的回光，也知道自己这是在逼铃月，他并不知道如今的铃月已是恢复记忆的祖慕祇，然而都不重要了。正在承受巨大痛楚的李瑾，想在用生命燃尽的最后时刻，自私一次。
　　大帐内外安静的过分，阿祇没有动静，帐外等候李瑾的李暠，也像雕塑般静静站立着。
　　婚书在阿祇手中，浸染了手心的汗水。帐外的风吹入，撩动婚书垂下的流苏，李瑾的背脊挺得笔直，仿佛仍是那个陪铃月登高筑渠的意气风发李四郎，灯火一晃，阿祇看见他的脸色愈发不好，这是服用还魂丹的反噬，燃烧最后气血的折磨。
　　阿祇心如刀绞，她亲眼见到服过此药的凄惨死状……
　　终于，阿祇抬起头，眸色氤氲，声音很轻，笑着说了声：“好。”
　　这痛，心如明镜，但无人说破。
　　她从床头的箱笼中取出笔，执笔写下自己的名字——尹氏，班昭。
　　这是要与李瑾，字元正，缔结一世婚盟的女子。
　　李瑾的呼吸，明显乱了一拍。
　　墨迹未干，李瑾盯着她写下的名字，忽然笑了。那不是欣喜的笑，也不是克制的笑，而是一个将死之人，在命运悬崖边，忽然被赐下一束光的笑。他的声音微微发颤，却努力稳住：“你答应了。”
　　“嗯。”
　　她说：“答应了。”
　　那一瞬间，李瑾几乎想伸手再抱她，可是他的身体，越来越不受控制得疼痛僵硬。李瑾只是缓缓闭上眼，像是把这一刻牢牢刻进魂魄。原来，被她答应一次，真的会让人觉得死而无憾。
　　帐外风声依旧，室内灯火摇曳。
　　李瑾掀帘而出的时候，一个踉跄差点摔倒，被一双手稳稳搀扶住，抬眼看去，那人却是天启。山谷迎来新的一天，景色与平时并无二致，朝云在阿克苏上空，像一块沉重却安静的锦缎，他的脚步很慢，很稳，甚至比以往康健时更稳，仿佛帐中等那一句“答应了”，并没有耗去他半分力气。
　　李瑾笑了。
　　天启却悲从中来，为四郎，也为主公。

作者有话说

　　这走向……抱歉了，宝子们[求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