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封心入雪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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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身后，是渐趋混乱的营地，以及各宗长老紧急组织人手入山搜寻、疏散弟子的呼喝声。
而归雁山内，沼泽之地，毒瘴愈发浓重，蛇啸剑鸣交织不绝，死斗正酣。
几乎在段啸云消失的同时，云纹蟒巨尾再度横扫。
谢道尘横剑格挡，虎口崩裂，星回剑脱手飞出。
她整个人被沛然巨力砸得倒飞出去，撞穿残存石壁，跌在外面的沼泽草丛中，接连呕血，眼前阵阵发黑，灵韵涣散，再提不起半分力气。
草丛茂密，暂掩身形。但浓重的血腥气弥漫开来。
那瞎了一眼的云纹蟒彻底陷入疯狂，循着气味，狰狞头颅缓缓探入草丛，猩红独瞳死死盯住泥泞中无法动弹的身影，张开的巨口腥风扑面，足以将她整个吞下。
谢道尘看着那越来越近的深渊巨口，手指动了动，连抬臂的力气都无。
她闭上眼。
就在这时，一道凌厉紫金剑光，自瘴雾深处破空而至，刺入云纹蟒的七寸要害。
“孽畜安敢伤我师妹！”
宋锦书的声音带着惊怒，身影随剑光倏然而至。紫元剑气勃然爆发，瞬间重创蛇妖。
云纹蟒痛苦嘶鸣，放弃近在咫尺的猎物，扭曲身躯，狂怒地攻向新来的强敌。
宋锦书迅速俯身，扶起气息微弱的谢道尘，一股精纯平和的灵韵渡入她体内，堪堪护住行将溃散的心脉。“道尘，撑住。”
谢道尘艰难睁眼，视野模糊中映出师姐坚毅的侧脸。嘴唇翕动，发不出声音。
宋锦书小心将她安置在后方一块相对稳固的乱石后，深深看她一眼，转身迎向发狂的云纹蟒。
但那被刺中要害的巨蟒，挣扎片刻，竟未倒下。变异赋予它顽强的生命力，它以山崩般的蛮横姿态，朝宋锦书猛撞而来。
宋锦书举剑相迎，金铁交鸣之声响彻沼泽。她身形一晃，竟被逼退半步，脸色微白。
这蛇妖的强横，远超预料。
宋锦书银牙暗咬，剑诀再变，紫元剑光如网骤收，攻势更加迅疾绵密，试图寻隙一击致命。
谢道尘背靠冷石，强忍周身碎裂般的剧痛，试图调动残存灵韵，手指微微屈伸，想去够不远处斜插泥中的星回剑。指尖仅挪动半寸，便无力垂下，又咳出几口瘀血。
云纹蟒似察觉宋锦书难缠，忽然改变策略，庞大身躯诡异蜿蜒，试图以缠绕绞杀，同时那仅剩的独眼，依旧死死盯着石后的谢道尘，毒涎滴落，腐蚀着脚下泥浆。
宋锦书陷入苦战。紫元剑光虽盛，却难以在短时间内彻底斩杀这皮糙肉厚、生命力顽强的元婴蛇妖。她步步为营，却仍被其狂暴攻势逼得不断移换方位，距离谢道尘所在之处，越来越远。
沼泽上空，瘴气翻涌如墨，剑啸破空，蛇嘶凄厉，战况惨烈而胶着。
某一刻，宋锦书格开一次重击，借力后掠，忽然旋身到了谢道尘身侧，她并指如剑，一道浅金色灵韵自指尖射而出，落在谢道尘身上，化作柔韧的禁锢，将她牢牢缚在不知何时悄然靠近的踏霜背上。
“道尘，走！”
她低喝一声，同时反手以剑柄重重击在踏霜后臀。
“嘶聿聿——！”踏霜吃痛，发出一声高昂悲鸣，银蹄踏碎泥泞，不受控制地朝着结界出口方向狂奔。
谢道尘浑身僵冷，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片鹅黄色的身影在视线中急速缩小，最终被翻滚的瘴气与巨大的蛇影吞没。
宋锦书没有回头。她横剑于前，剑尖在地上划出一道深刻长痕，拦在巨蟒与踏霜离去的方向之间。
“师姐——！！！”
谢道尘的嘶喊被狂风与踏霜的奔腾声彻底撕碎，咽回喉咙，只剩下浓郁的血腥味。
结界之外，光晕流转不定。
林青泽正焦躁地踱步，忽见光幕剧烈波动，踏霜载着一个人影猛冲而出，势头极猛，冲出数十步才踉跄停下。
“是道尘师姐！”时莫雨第一个喊出声，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狂喜。
马背上的人姿势僵硬，脸色是一种近乎死灰的白，唯有那双深蓝色的眼睛睁得极大。
她的身后，光幕缓缓平复，涟漪散去，再没有第二个人影出现。
空气瞬间凝固。
“道尘……”林青泽声音干涩，上前欲牵缰绳。
“宋师姐呢？”时莫雨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谢道尘的嘴唇动了动，没有发出声音。
结界外的喧哗——林青泽的惊呼、曲依棠的脚步声、人群的骚动——骤然拉远，湮没在尖锐的耳鸣中。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低语：
“看啊，你又被人救了。”
“过去全镇只有你活下来了。”
“现在师尊因你而死，师姐也要为你陪葬。”
“你凭什么活着回来？你这个累赘。”
眼前的景象开始重叠。
林青泽的脸模糊成了季青洛的面容；时莫雨的双眼化作了宋锦书的眼眸。刻溪镇的火光与归雁山的黑暗在她眼前回荡。她看见幻象中的自己留在那片黑暗里，被阴影吞噬。
一股冰寒从心脏炸开，冻结了血液，与腹部的灼痛交织。她的手指剧烈颤抖，想抓住什么，却连缰绳也感觉不到。
她咬住牙关，血味在口中漫开，维系着最后一丝清醒。
她的瞳孔涣散放大，深蓝色的眼眸变得灰暗，所有光亮都被抽离。
她想动，想冲回那片黑暗。但身体被禁制锁住，心魔的麻痹感将她捆缚在马鞍上。在外人看来，她只是一具苍白的空壳。
十几息后。
当她再度睁开眼时，平静已经回归。深蓝色的眼眸中，映不出任何情绪。
她所有的力气，所有的意念，都冲撞在宋锦书布下的那道冰冷禁制上，却如困兽撞上铁笼，纹丝不动。
良久，四个字从她牙缝里挤出，带着血气：“让我回去。”
“不行！”曲依棠已抢步拦在马前，看着她身上新旧交叠、洇透衣袍的血迹，急声道，“你现在的状态回去就是送死！必须先治伤！”
“送死？”谢道尘猛地转过头，声嘶力竭，“那就让我跟她一起死！！她为了拖住那变异魔兽，灵韵早已近乎枯竭！你们要我看着她……看着她……”
后面的话，她哽在喉头，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那个画面在她脑中反复灼烧：宋锦书灵韵耗尽，血染衣袍，孤身一人被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与兽影彻底淹没……
“正因如此，谢小友，你才更不能回去。”
沉肃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万木青不知何时已静立一旁，他的目光掠过谢道尘，投向那片重归平静的结界光幕。
“宋长老道心坚定，修为见识远胜于你。她选择让你走，便是将‘生’的机会留给了你，也将临缘宗、将倾竹峰的将来，托付于你。”
他缓缓道，“她若倾尽全力尚且无法应对，你此刻回去，除了令她分心，让她所有的抉择与坚持变得毫无意义……还能做什么？”
抉择。坚持。毫无意义。
这些词像冰冷的凿子，一字一句，将谢道尘钉在了原地。
是啊，她回去能做什么？她连这禁锢都冲不破，像个无用的累赘被送出来，如今只能在这里，听着别人用最冷静的语气，为她师姐的结局落下判词。
她张着嘴，胸口剧烈起伏，却吸不进一丝空气。令人窒息的绝望轰然压下，将她连同她所有的挣扎、嘶喊、不甘，都碾碎成无声无息的齑粉，死死封冻在那双深蓝的眼眸深处。
自那日后，无人敢在她面前轻易提起归雁山。
……
庆安二十一年，十二月十八，天贶节。
山下的临缘城彩灯高悬，人流如织，节庆气氛正浓。倾竹峰上，却是漫天飞雪，素寂无声。
素白的雪，覆盖了绵延的竹海、蜿蜒的石阶，也覆盖了昔日曾浸透鲜血的峰顶平台。
谢道尘立于主殿之前，一身玄青峰主服袍在风雪中纹丝不动，色泽沉黯。身后，是垂首肃立的各峰长老与核心弟子，黑压压一片，寂静无声。
没有盛大的典礼，没有喧嚣的贺词。唯有北风卷着雪沫呜咽而过，掠过檐角铜铃，发出零星碎响，天地间一片苍茫。
冠礼极简，却庄重至近乎肃杀。
一支式样古朴的银簪，取代了过往常系的素木簪，将她墨色长发一丝不苟地挽于顶心，再无半分垂落。季青洛不在，由刑堂闫鹊长老代为加冠。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
低沉苍老的冠词在风雪中缓缓荡开。谢道尘垂眸，感受着发间新增的重量。
仪式简短，观礼者皆默然。林青泽、时莫雨、虞晓、曲依棠静立一侧，望着前方那挺拔却孤绝的背影，神色复杂。
闫鹊长老手捧一方玄玉托盘，缓步上前。盘中静静躺着一枚令牌，非金非玉，色泽沉凝，正面刻有倾竹峰云雾松竹之象，背面是古老的临缘纹章。
“即日起，授谢道尘，倾竹峰主之位。”
她抬手，接过。
令牌入手，冰寒之意瞬间浸透掌心，其重如山。
礼成。众人依次无声散去，步履踏雪，沙沙作响，很快消失在茫茫雪幕之后。
谢道尘独自立于廊下，风雪卷起袍角。她抬手，指尖触及发间那枚崭新的银簪，触感冷硬。她没有走向那座已然备好的、更为宏伟的峰主殿，而是转身，踏着积雪，径直走向后山药庐方向。
木莲湘长老似乎早已料到她会来。药庐内，药炉未燃，窗扉半开，满室清冷空气，弥漫着干草药苦涩的余味。
“你想好了？”木莲湘看着她，“此术逆天而行，强以器物承载人之七情。灵台空寂，便如深潭止水，映照万物却再无波澜。心魔或可暂抑，但你可知，失了喜怒哀乐惊惧憎爱，与金石傀儡何异？此后道途，或许再无寸进，唯余责任驱壳。”
谢道尘没有立刻回答。她缓缓抬手，探入领口，解下了那枚自幼佩戴、从不离身的银质长命锁。锁身被体温焐得微暖，边缘云纹磨损得光滑，在光线下泛着柔和的旧光。
她将银锁轻轻置于面前木案上，向前推去。
“请木师叔，施术。”
木莲湘凝视她良久，目光掠过她空洞的眼眸、苍白的面容、以及那看似稳固却已寸寸冻结的内里，终是化作一声沉郁至极的叹息，不再多言。
过程寂静无声。
谢道尘端坐如塑，感受着某种支撑她为人的核心部分，被一丝丝、一缕缕地从灵台深处剥离。
那些炽热的悲恸、蚀骨的愧疚、对师姐的思念、对师尊的追忆、对同伴的情谊……
连同着刻溪镇的火光与归雁山的血色，所有能让她痛、让她悔、让她感受到自己还活着的一切，都被生生剜出，化作无形无质的流光，被小心翼翼地引入那枚小小的银锁之中。
良久，谢道尘睁开眼。
眸色依旧是那片深蓝，却再也映不出丝毫情绪的涟漪。外界的光影映入其中，却无法激起任何回响。
她伸手，拿起那枚如今重若千钧的银锁。
指尖传来冰凉坚硬的触感，与以往并无不同，却又似乎全然不同。
她低头重新将它佩戴回颈间，银锁贴合肌肤，冰凉一片。
从此，喜怒哀乐，皆封于此。
身前是漫漫道途，身后是万丈红尘。
她转身，走入倾竹峰无尽的雪幕之中，背影决绝，再无回头。
——卷一·终了——
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封心入雪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