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揍敌客家的阳角》梅露达尔

151、揍敌客家的虚度日常（七）

　　飞艇的自动驾驶系统在升入平流层后便接管了航行，按照预设的返回枯枯戮山的航线稳定前进。仪表盘上的数字规律地跳动着，航线图显示他们将在三小时四十七分钟后抵达家族私人停机坪。

　　伊尔迷的手指在控制面板上方悬停了一瞬。

　　他的视线从航线图移到休息区的监控画面。缇尔妲侧卧在宽敞的皮革沙发上，银发散在深色的靠垫上，呼吸平稳得几乎没有起伏。舱内柔和的照明灯在她脸上投下淡淡的光晕，那张总是缺乏表情的面孔在睡眠中显出一种罕见的近乎脆弱的安宁。

　　伊尔迷的手指落下了。

　　他没有调整目的地坐标，没有改变飞行高度，只是在航向微调栏里输入了一串参数。航线在虚拟地图上划出一道优雅的弧线。

　　一个不必要的大回环，将原本三小时四十七分钟的航程延长到六小时二十分钟。

　　绕远路。

　　理由很简单：他只是想多看一会儿此刻的缇尔妲。

　　那个总是清醒总是专注总是像精密仪器般运转的姐姐，此刻正毫无防备地睡在他驾驶的飞艇里。更关键的是，她的睡眠状态与以往不同。缇尔妲的睡眠只是一种状态切换。从清醒执行模式到待机休眠模式，精准刻板毫无破绽。

　　但此刻这种睡眠不同。

　　这是一种安心的睡眠。

　　伊尔迷解开安全带，站起身。他走进休息区。空调系统保持着恒温，但皮革沙发还是比人体温度略低一些。缇尔妲却似乎毫不在意，她的身体微微蜷缩，一只手垫在脸颊下，另一只手自然地垂在沙发边缘。

　　伊尔迷在沙发对面的单人椅上坐下。

　　这个角度很好。他可以清楚地看到缇尔妲整张脸的轮廓，看到她随着呼吸微微颤动的睫毛，看到她放松的唇角。

　　没有平时那种下意识的紧绷，没有执行任务时的绝对专注，也没有面对他复杂情绪时的困惑不解。

　　她如此安心。

　　这个认知在伊尔迷的脑海中清晰地浮现，然后扎根。不是猜测，不是推断，而是基于事实的观察结论。肌肉完全放松，没有任何防御性紧绷。呼吸节奏稳定在每分钟15次，属于深度睡眠的范畴。念气在体内自然流转，没有警戒性的外放。

　　她在他的飞艇上，在他的注视下，睡着了。

　　伊尔迷没有移开视线，就这样静静地看着。驾驶舱很安静，只有引擎低频的嗡鸣和空调系统轻柔的送风声。舷窗外是平流层永恒的夜色，星星在不远处闪烁，冷冽而遥远。

　　他知道这份安心从何而来。就在几小时前，他带她看了这个世界的腐烂内核，指给她看那些苦难如何成为她幸福的基石。他送给她一个残酷的等式。

　　世界的痛苦等于她的圆满。

　　而缇尔妲接受了。

　　她不仅接受了，还因此感到了安心。

　　伊尔迷的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膝盖上，双手交握放在唇前。这个姿势让他看起来像个正在沉思的学者，而不是掌控着庞大暗杀网络的揍敌客家长子。他的黑眸在昏暗的光线中一眨不眨地锁定着沙发上熟睡的身影。

　　他的礼物奏效了。

　　不，不仅仅是奏效，是完美地命中了靶心。

　　缇尔妲需要的不是温柔，不是保护，甚至不是理解。她需要的是确认。确认她的世界是稳固的，确认她的幸福是有根基的，确认那些空洞能被填满的机制不会突然失效。

　　因为确认了基石的存在，所以不再担心基石会崩塌。因为看到了代价的支付，所以不再怀疑代价是否足够。因为理解了条件的具体内容，所以不再恐惧条件会改变。

　　而伊尔迷的礼物，给了她这份确认。

　　他看着她在睡梦中轻轻呼出一口气，嘴唇微微动了动，像在说什么梦话，但没有声音。银色的头发在沙发靠垫上铺开，像月光倾泻。

　　伊尔迷的思绪开始飘散。

　　我对她的影响何其之深。

　　这个念头像一颗投入静水的石子，涟漪在他精密计算的大脑里一圈圈扩散。

　　他塑造了她的认知。不是故意的。不，也许某种程度上是故意的。他让她看到了恨的极致，让她体验了死亡的边界，现在又让她理解了幸福的代价。

　　如果世界不够烂——

　　伊尔迷的嘴角勾起一个微不可察的弧度。

　　如果世界不够烂，他的野心又何来生长的土壤？如果社会秩序井然，道德约束有力，法律公正严明，那么揍敌客这样的家族早就该被铲除了。如果资源分配合理，人人安居乐业，谁还需要雇佣杀手来解决私怨？

　　正是因为这个世界充满了不公、腐败、贪婪和暴力，正是因为那些光鲜表象下爬满了蛆虫，正是因为苦难像空气一样无处不在。

　　他和缇尔妲才能这样存在。

　　他的野心才有实现的可能。她的幸福才有稳固的根基。他们之间这种扭曲的恨与需要交织的关系，才有持续的空间。

　　飞艇微微震动了一下，穿过一小片气流。缇尔妲在震动中动了动。

　　她的睫毛颤了颤，眼睛睁开了一条缝。那双碧蓝的眼眸在昏暗光线中显得朦胧，但依然清澈。她的视线对上伊尔迷的，停顿了大约两秒。

　　然后，她闭上了眼睛，继续睡。

　　整个过程自然得像只是调整了一下睡姿，没有任何被打扰的不悦，没有任何你为什么在这里的疑问，甚至没有任何思考的痕迹。

　　就像确认了一下身边是熟悉的存在，然后放心地继续睡去。

　　伊尔迷的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击了一下。

　　这个反应比任何语言都更有力。缇尔妲不设防。不是不能设防，而是不需要设防。在她确认了世界不会威胁她的幸福之后，她连最基础的警戒都放松了。

　　而这份放松，是因为他。

　　时间在静谧中流淌。伊尔迷没有看表，但他知道已经过去大约五个小时。飞艇即将完成那个大回环，开始转向枯枯戮山的方向。窗外的天色开始变化，最深的黑暗正在褪去，地平线处泛起一丝微弱的蓝灰色。

　　黎明要来了。

　　就在这个时候，缇尔妲醒了。

　　不是突然惊醒，也不是慢慢苏醒。就是某个瞬间，她的呼吸节奏改变了，身体微微舒展，然后睁开了眼睛。她坐起身，银发有些凌乱地散在肩头。

　　她转头看向伊尔迷，眼神清明得仿佛从未睡过。

　　“我们在绕路。”她不是疑问，是陈述。

　　伊尔迷点了点头。

　　“为什么？”

　　伊尔迷沉默了两秒，然后说：“我想看日出。”

　　这个回答半真半假。真的部分是他确实打算看日出。既然已经绕了远路，不如让这个行为有个合理的收尾。假的部分是，看日出不是绕路的初衷。

　　但缇尔妲接受了。她甚至没有追问为什么不直接调整出发时间，只是站起身，走到舷窗前。飞艇正在转向，东方那片逐渐亮起的天空完整地展现在窗前。

　　伊尔迷也站起身，走到她身边。

　　两人并肩站在舷窗前，看着窗外逐渐变化的天色。云海在黎明前的微光中显露出层次，从近处的银灰渐变到远方的深蓝。

　　天边开始泛起橙红色。不是突然的爆发，而是一种缓慢的坚定的渗透。先是云海的边缘被镶上金边，然后那金色向内蔓延，将整片天空染成暖色调。太阳还没有露面，但它的存在已经昭然若揭。

　　缇尔妲站在光里，银发在阳光下几乎透明，她没有说话，只是看着，碧蓝的眼睛里倒映着日出的辉煌。

　　“伊尔迷。”缇尔妲突然开口。

　　“嗯？”

　　“你的礼物，让我确认了一件事。”她的声音很轻，但在这个安静的清晨舱内清晰可辨。

　　伊尔迷侧头看她。晨光初现，微弱的金色光线从舷窗外斜射进来，给缇尔妲的侧脸镀上一层薄薄的光边。她的睫毛在光线下几乎是透明的。

　　“什么事？”他问。

　　缇尔妲没有立刻回答。她看着窗外，看着那片橙黄逐渐加深，逐渐变成炽烈的金红，看着第一道阳光刺破云层，像一把金色的剑，劈开黑暗。

　　“我之前的安心，是基于母亲的爱，是基于家族的稳定，是基于我自己的力量。”缇尔妲缓缓开口。

　　“但你的礼物告诉我，还有一个东西是恒定的，”缇尔妲转过头，碧蓝的眼睛在晨光中清澈得惊人，“这个世界的苦难。它的规模，它的深度，它的不可改变性。”

　　“只要这个世界继续烂下去，”缇尔妲陈述着，她的脸在阳光下几乎在发光，“只要那些苦难继续存在，只要那个交换等式继续成立。我的位置就是稳固的。我的幸福就是有保障的。”

　　她看着伊尔迷，眼神里有种伊尔迷从未见过的近乎温柔的东西，虽然他知道，那不可能真的是温柔。

　　“但伊尔迷，我想说的不是这个。最重要的是，不仅因为礼物本身，还因为送礼物的人是你。”

　　伊尔迷的心脏，在那个瞬间，漏跳了一拍。

　　“因为是你的礼物，”缇尔妲继续说，目光转回窗外壮丽的日出，“所以它才有效。如果是别人带我去看那些，如果是别人对我说那些话，我可能不会理解，或者不会在意。”

　　她微微侧头，银发在阳光下闪烁着细碎的光点。

　　伊尔迷没有说话。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对缇尔妲的影响，比他自己以为的还要深。

　　深到可以让她安心入睡，深到可以让她在醒来看见他时毫无警惕，深到可以让她因为他的礼物而确认自己幸福的稳固。

　　这种影响是双向的。

　　缇尔妲对他的影响同样深。深到他愿意绕远路只为了多看她一会儿，深到他会在乎会不会吵醒她，深到他此刻站在这里，感受着一种奇异的近乎满足的情绪。

　　缇尔妲也不需要他回答。她说完那句话，就继续看着日出，仿佛那已经完成了所有的交流。

　　太阳完全升起来了，脱离了云海的束缚，悬在清澈的高空，光芒变得明亮而直接，不再需要云层的折射。

　　他们并肩站着，看着那个燃烧的火球完全跃出地平线，看着世界从黑暗中苏醒。尽管他们都知道，这个苏醒只是表象，那些腐烂的内核依然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继续腐烂。

　　但此刻，阳光是真实的，温暖是真实的，这个并肩看日出的时刻是真实的。

　　无论地面上的世界如何苦难，无论云层下的生活如何绝望，太阳都会照常升起。

　　照亮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