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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观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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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陵春寒,地势极低,昼夜皆湿。
沈落一行三人抵达军前时,正值巳时,天未晴,雾未散。
远处旌旗斜插,鼓车列于壕外,风中能闻到军中火药未尽的硝意与新柴未燃的潮烟。边关未开战,却已有杀气。
领兵官姓许,军中唤作许将,是此地副将,监军未至,由他暂掌军务。
见三人至,许将自前营出来,一眼望见沈落,不由皱眉:
“药王谷就派你来?”
沈落下马,拢袖行礼,声音不轻不重:“持调令而来,帖在此。”
许将接过,见是谷中私印,火漆未动,收了收面色,道:“病者安置于后营,军医等你看方。”
说完却不让路,只盯她片刻,低声一句:“军中非外坊,不认你谷中讲究。看方就看方,莫管旁事。”
后营位于主帐之后,地势略高,有篷三十顶,为军伤与疫者暂居。
她入时,一地湿泥未干,药香混着血气,扑面而来。
病者安置于中间那顶军帐,外设棕帘,内不燃香,守卫二人,皆披黑甲不语。
她未问,只迈步入内。
帐中极静。
榻上人气息不稳,面色蜡白,唇泛青黑。其人身披玄衣,衣角有金线压暗纹,一看便知身份不轻。
沈落唤褚澄开药箱,自取银针诊脉,指落不过一息,眉心已沉。
她看向火炉部副掌,淡声:
“非兵伤,非寒疫。是内毒。”
那人蹙眉:“如何下得此手?营中饮水、口粮、炊器皆经筛检。”
沈落未答,转头看向帐外,轻声:
“叫人带我看他来营前最后所用之物。连同亲随一道。若晚半个时辰,此毒化至肺部,便不必看了。”
那名随行青衣人即刻出帐而去。
沈落望榻上人一眼,指尖落于其脉间,细细掐算,不出声。
外头风声起,军鼓一声落远,帐下灯光却极稳。
她低声道:
“此毒不新。是三年前西狄旧蛊。活脉封心,不为致命。”
那副掌一惊:“此人何人?”
沈落望他一眼:
“我只管记方。其余,问我,我也不知。”
军中帐外,细雨未停。
那名青衣人很快折返,将两名随侍一并带至后营。二人皆着军衣,一为副护,一为内典库监,皆随病者自京中而来。
火炉部副掌先出声:“所带之物何在?”
典库监低头,从怀中取出三件物什:一只残裂的香囊、一段脱落的袖带、一方刻有“御”字的小食盒。
沈落未言,抬手接过香囊。
香囊已裂,里头绒屑散乱,有一缕极细的灰末混其中。她以指甲剔起,细嗅片刻,拈入铜碟。
青衣人即从药箱中取出燃引一枚,点火于碟下。火未起,香气已轻飘。
火炉部副掌一嗅,皱眉:“枫心草、引噬藤,还有……”
沈落接话:“还藏一味极轻的‘迷节露’。藏得巧,不入药典。”
她望向两名侍人,问:“此物随主上几时?”
那副护略怔:“应……七日,王爷原先带的是旧香,途中换了此枚新囊,是前夜入营前由近属送来。”
沈落语声未落,指尖微动,将铜匙中那层暗粉拨开一线,“不绝息,入体慢,不冲心,不动肝。”
“是蛊。”
帐内数人神色皆变。
有人低声:“军中守防紧密,何人能将蛊带入?”
沈落不语,只望向那香囊余灰,再细细拈出两粒,碾碎于指。
半晌,她起身,将铜碟收入药箱,抬眼:
“此蛊唤‘归节’,源自西狄岭南,三年前断供,全境焚林清谷,按册应已尽除。”
她从药箱中取出一方黑底铜符,置于案上。那符不大,形如半月,其上锈痕斑斑,唯中间一线朱砂未退。
“此蛊养于息脉之间,不走经络,不染五脏,形如静虫,实则嗜热。”
她抬眼,语调未变,“若沿常法攻解,须以灼针三十六式,从头至踝寸寸逼毒,七日七夜不能断气。”
火炉部副掌吸了口气,欲言又止。
沈落却已俯身,指在病者喉下轻点一处:“但此人心脉郁封,若强逼排毒,脉象一偏,整条息线便崩。”
青衣人道:“那该如何?”
她答:“封住四脉,转动半窍,再以引火之法,诱其蛊虫自出。”
有人低声:“这法曾见于方册?”
“无方。”沈落道,“是谷中蛊室旧法,记在灰卷中。”
灰卷,是药王谷旧例中只许阅不许存抄的蛊解禁术,通常连名录都不上,历代只传主解一人。
帐中气息顿时沉重了半分。
沈落却不管众人神色,只吩咐褚澄:“火盆、风管、内针、朱砂、两枚柘木小骨——备。”
她再望向副掌:“你记方。”
那人回神,立刻取过册页铺开。
炭火很快升起,沈落在火边调针,火映她侧脸微亮,眼中却全无火色。
她抬手一挥,风管将火气引至病者心口,帘帷随风轻响。她点朱砂、入骨符、封四穴,再从怀中取出一枚极短的针——形似钉,却极细,长不过寸许,通体泛灰。
她手中针沉入心间穴位。屋中几人不约而同屏息。
呼吸之间,榻上人眉间轻动,原本青黑的唇色微有退散之意。
沈落眼不移,取第二针,入脚踝关节。三针之后,腹下起热,皮肤表层竟隐隐泛起一层极淡的红斑,如细丝游走。
青衣人凝神看去,竟见那红丝一路由脉络间潜行至胸前,停在心口一寸下,颤了半晌,缓缓鼓起一点极小的突起。
“出来了。”沈落道。
她取铜匙,在火中轻烤,压入那一点隆起之处,翻手一刮。
只听“啪”一声轻响,那处皮下破开,竟涌出极细极白的一点物,似虫非虫,落地即碎,无形无味。
沈落拈香引火,覆上清药,按住脉口。
病者微微一颤,唇边一线紫色褪去,气息虽弱,却渐归于定。
半柱香后,沈落拢袖起身,背对众人:
“蛊已逼出,此人三日可醒。”
“但此蛊残丝未尽,七日内不可再入寒地、不可大怒、不可饮酒,若违其一,蛊归肺叶,化为血咳,五日必亡。”
她语毕,洗手净指,将残药与铜匙一并收起。
病者气息渐定,军帐外雨意未歇。
此时,一名军士快步而来,手执一枚铜令,止于帐前,拱手道:
“许将军请沈姑娘前往中营议事。”
远营雾重,旌旗斜挂,鼓未擂,风未歇。
营帐前,一青衣男子负手立于台下,衣衫不显军章,唯腰间佩一铜环细印,纹路细密,似非边军制式。
许将立于其旁,目色沉静。
沈落走近,行礼。
青衣人缓缓转头,眼角压着笑意,像看一株无意间抽芽的药草:
“药王谷派来的是你?”
沈落神色不动:“奉命而来。”
青衣人道:“此人蛊毒凶险,旁人恐难辨识。姑娘方才手段,倒叫人眼亮。”
沈落答:“蛊藏七日,香囊为引,骨血未动,识来不难。”
那人笑了一声,不答,只从袖中抽出一纸封笺,道:
“京中尚未得信,便知你谷中派人,倒是快得很。”
沈落垂眼,道:“谷中办事,向不迟疑。”
而帐中那位未醒的,唇色仍未转红,却似沉入一场极深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