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南望》古城复苏

21、灼沙

　　月光清冷，如同水银泻地，将秋分神官脸上每一条镌刻着岁月与忧虑的皱纹都照得清晰无比。

　　他站在那片象征着代价的荒芜沙地中，身影在广阔的死寂衬托下，显得格外渺小与孤寂。他没有去看烬眼中锐利的审视，也没有在意拾遗眉宇间的凝重与春分脸上的惊愕，他的目光，自始至终，都牢牢地胶着在烬手中那半块粗糙的粗糠饼上，仿佛那是他遗失已久的魂灵，是他所有痛苦与挣扎的源头。

　　“你们找到的，不只是半块饼。”秋分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被风沙磨砺了千万遍的石头，带着一种长途跋涉后精神彻底松懈下来的虚脱，“是我……是我藏起来的……良心，和不敢面对的过去。”

　　他缓缓走上前，脚步有些踉跄，并未试图去抢夺那信物，只是伸出那双布满厚茧，曾无数次虔诚地播撒种子，也曾引导过磅礴潮汐的大手，用极其轻柔，甚至带着一丝敬畏地力度，抚摸着那块坚硬如石的饼。

　　他的指尖微微颤抖，像是在触摸一个久远的，不敢轻易回忆却又无法摆脱的梦魇。

　　“坐吧，”他指了指旁边那块被风沙侵蚀出无数蜂窝般孔洞的岩石，声音里充满了疲惫，“这故事很长，埋在我心里……也很久了，久到我自己都快以为，那只是一个噩梦。”

　　三人依言坐下，围在他身边，如同聆听部落中最年长的智者讲述关乎族群命运的古老传说。

　　远方，那规律到令人不安的潮声依旧隐约可闻，但在此地，这微弱的声响反而更衬得空气的死寂深入骨髓，连风声都显得有气无力。

　　“小时候那场饥荒……”秋分闭上了眼睛，眉头紧紧拧在一起，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仿佛还能感受到当年那噬骨灼心的饥饿感，那股空荡荡的，能将人逼疯的虚无，“我吃过观音土，肚子胀得像鼓，拉不出来，疼得满地打滚……啃过树皮，嚼得满嘴是血，就为了那一点点苦涩的树汁……我眼睁睁看着爹娘和妹妹……在我眼前，一个接一个地咽下最后一口气……他们最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看着我，眼睛里空空的，什么都没有了……那时候我就趴在他们渐渐冰冷的身体旁边，对着黑漆漆的夜空发誓，只要我能活下去，只要我有一口气在，我一定要让所有人都吃饱饭，绝不能再让任何人，经历我那样的痛苦！绝不！”

　　他的声音带着剧烈的，无法抑制的颤抖，那段记忆如同最恶毒的诅咒，从未真正离开过他，早已融入他的骨血，成为他神格的一部分，也是他所有偏执的根源。

　　“后来，我遇到了掌门，他给了我力量，让我成了神。我欣喜若狂！我觉得这是上苍听到了我的祈求！我终于有能力实现我的愿望了！”他猛地睁开眼，眼中迸发出足以燃烧一切的光芒，但那光芒仅仅闪耀了一瞬，便迅速黯淡下去，被更深的阴霾与无尽的疲惫所笼罩，“我来到了淤越，这里当时也很贫瘠，百姓日子过得苦。我观察了很久很久，和百姓相处了很久很久。最终发现了这天地造化的大潮，潮汐之中蕴含着近乎狂暴的原始生命灵韵。我如获至宝！我以为我找到了让土地永远肥沃，让丰收永无止境的钥匙！”

　　他开始讲述，语速时而急促，时而缓慢，将那段交织着希望与绝望的岁月娓娓道来。

　　他是如何以自身神格为引，小心翼翼地引导那狂暴的潮汐灵韵，如何像最精细的工匠般，将这股力量驯化，注入干渴的土地。

　　他描述着原本贫瘠板结的土地如何变得松软肥沃，描述着禾苗如何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破土，抽穗，描述着淤越如何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小渔村，变成了如今八方客商云集、闻名遐迩的鱼米之乡。

　　起初，他脸上会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丝追忆往昔辉煌的微光。

　　“一开始，一切都好得像个美梦。庄稼长得又快又好，颗粒饱满得超乎想象，百姓们脸上有了发自内心的笑容，家里的米缸越来越满，孩子的脸上也有了红润。我高兴极了，我觉得我终于做到了！我实现了当年的誓言！”他的语气变得激动，充满了近乎天真的喜悦，但这份喜悦如同脆弱的琉璃，瞬间布满了裂痕，语气急转直下，“可是，慢慢地，我发现不对劲了。就像……就像习惯了烈酒的人，再也喝不惯清水。”

　　“土地……它们开始上瘾了。”他痛苦地握紧了拳头，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仿佛在与无形的命运抗争，“普通的雨水和肥料，再也无法满足它们。它们像是张着无数张看不见的嘴，疯狂地，贪婪地渴求着潮汐的灵韵。一旦灵韵的供应稍有不足，或是流转不及，原本青翠的庄稼就会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蔫发黄，土地就会像被抽干了血液一样，以更快的速度板结沙化！我……我就像骑上了一头失控的疯牛，明知道前面是悬崖，却停不下来了！”

　　三人听得出神，只见他猛地站起身，激动地指向脚下这片月光下泛着惨淡灰白的不毛之地，又指向更远处那些同样缺乏生机的丘陵：“这里！还有那边！更远的地方！都曾是我满怀希望开辟的试验田！我想把淤越的丰收，把这天堂般的恩泽推广出去，让更多的土地，更多的人受益！可结果呢？”

　　结果反而像是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加速了它们的死亡。这潮汐灵韵，就像最甜美的毒药，它让土地在短时间内爆发出极致的，近乎燃烧般的生命力，却也在一瞬间，烧干了它们千百年来积累的所有底蕴和潜力。它给予一切，最终目的，却是夺走一切。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荒野上回荡，充满了绝望的控诉。

　　“那本潮汐名册……”烬敏锐地抓住了关键，他的声音在夜风中显得异常冷静，像一根针，刺破了秋分激动情绪包裹下的核心。

　　“名册……”秋分像是被抽干了力气，踉跄着坐回岩石上，露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苦涩至极的笑，“那不仅仅是为了监控外来者是否适应灵韵。更重要的是，每一个外来者的到来，他们身上携带的那些微弱的生机与浮动的心神气运，都会被这淤越之地，被这无形中笼罩四方的潮汐大阵，悄无声息地汲取转化，成为维持这片虚假繁荣的，微不足道却又源源不断的养料之一！”

　　此言一出，如同惊雷炸响在三人耳边！拾遗猛地吸了一口凉气，春分下意识地捂住了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连烬那始终如深潭般平静的眼眸，也骤然收缩了一下！

　　原来，那看似热情周到循规蹈矩的登记，其背后隐藏的，竟是一场无声而残酷的，波及所有入境者的无形献祭！

　　所有怀着观潮，经商或是其他目的来到淤越的人，都在不知不觉中，为这片土地畸形的繁荣，贡献了自己的一份生命力。

　　虽然单个人的损失微乎其微，几乎无法察觉，但成千上万的游客日积月累，其总量也达到了一个惊人的数字，成为支撑这虚假繁荣的重要一环！

　　比这片土地还要疯狂的，是这片土地掌管者。

　　“那些出现幻象，心神失守的人，也并非全然是因为无法适应灵韵的冲击，”秋分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浓重的愧疚，“而是因为他们的心神之力，或许比常人稍强，或许当时心绪波动较大，被这大阵抽取的稍微多了一些，越过了那个临界点……我不得不编造理由，将他们迅速安抚下去，隔离起来，以免……以免引起更大的恐慌，毁掉这得来不易的盛世景象……”

　　“你这是在饮鸩止渴！”拾遗忍不住说道，他的声音因震惊而有些发颤，眼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愤怒，有怜悯，更有一种深切的无力感。

　　“你用透支土地未来，汲取外人生机的方式，维持着一个看似美好实则建立在流沙之上的幻梦！这和你曾经憎恶的天灾，又有何本质区别？只不过换了一种更缓慢，更隐蔽的方式在剥夺生命！”

　　“我知道！我怎么会不知道！”秋分猛地抬起头，脸上老泪纵横，在月光下闪着晶莹而痛苦的光，“我每一天都在受着良心的拷问！每一天都活在恐惧和自责里！可我有什么办法？！你说我有什么办法？！一旦停止引导潮汐，一旦切断这畸形的供养，淤越立刻就会被打回原形，甚至会因为之前疯狂的透支，变得比以往任何时期都要更加贫瘠，更加死寂！这里的百姓会重新陷入饥饿！那些刚刚看到希望的眼睛会再次黯淡下去！我……我承受不了那个后果！我不能再看到有人饿死了！不能！”

　　他的情绪彻底崩溃了，像一个不小心打碎了传家宝，却又无力弥补的孩子，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的哭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凄凉。那半块粗糠饼从他颤抖的手中滑落，“啪”地一声轻响，掉在灰白干涩的沙土上，像一个永恒的句点，又像一个无声的控诉。

　　他来到这片土地，其实并不是噩梦的开始。

　　“所以，你就把这半块饼，埋在这里？”烬的声音依旧保持着惊人的冷静，但若仔细分辨，那冷静之下，少了几分最初的锐利与审视，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是……是啊……”秋分哽咽着，泪水滴落在身前的沙土上，迅速被吸收，不留一丝痕迹。

　　“我把它埋在这里，埋在这片因我的狂妄和无知而彻底死去的土地上。每次我快要被这喜神的虚名和百姓的赞誉所麻醉，快要忘记自己最初只是想让大家有一口饭吃的时候，每当夜深人静，被内心的拷问折磨得无法入睡时，我就会独自来到这里，看看这片被我亲手创造的荒芜，摸摸这块冰冷坚硬的饼……让它提醒我，我走的这条路，代价有多大……手上沾了多少看不见的血……也提醒自己，我最初……最初，真的只是想让大家……都能吃饱饭而已……”

　　从前只是这样而已，但现在是怎样？

　　他泣不成声，所有的光辉形象，所有的苦衷与无奈，在这一刻都化为了最直白最赤裸的痛苦与挣扎。

　　他是一个被困在自己用理想编织的囚笼里的囚徒，用自己都无法原谅的错误方式，固执地守护着那个最初，也是最纯粹的愿望。

　　他既是施害者，也是受害者，是这片扭曲之地的创造者，也是其中最痛苦的囚徒。

　　月光沉默地照耀着，那半块粗糠饼静静地躺在沙土中，像一个永恒的质问，拷问着理想与代价，手段与目的。

　　而秋分神官血泪交织的叙述，也让三人深刻地明白，天街光辉之下的阴影，远比他们想象的更加复杂，更加深邃，也更加令人心碎。

　　追求光明的手段，有时本身就成了更深的黑暗，将施与者与承受者一同拖入无间地狱。

　　如何打破这个由善意，偏执与恐惧共同铸就的僵局，拯救这片濒临彻底死亡的土地，也拯救这位走入歧途，内心备受煎熬的喜神，成为了摆在他们面前，一个无比沉重且棘手的难题。

　　荒野的风，吹动着沙粒，也吹动着四人沉重的心绪，前路仿佛比这夜色更加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