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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沉舟侧畔千帆过 ...

  •   (一)
      暮色压山,荒村寂寂。
      青禾一脚深一脚浅地踩在泥路上,手里攥着刚从镇上捎回的炊饼,还热乎着。
      推开门,见小妹青苗坐在炕沿,眼圈通红,手里捏着一纸红帖,抖得如同秋叶。
      “哥,”她抬起头,泪珠就滚了下来,“陆家……陆家来提亲了。”
      青禾心头一沉,他妹妹被镇上大户陆家看中了,要给那瞎了眼的二爷陆沉舟续弦。
      青苗不想嫁,青禾牙关一咬:“……我去。”
      青苗愕然抬头:“哥?”
      “我替你去。”青禾语气决绝,反正那陆二爷瞎了,看不见人。
      (二)
      三日后,一顶半旧不新的青布小轿,停在了青家破旧的篱笆门外。
      青禾穿着一身借来的、并不合身的粗红嫁衣,盖头之下,他将长发绾成髻,插上木簪,深吸一口气,弯身钻进了轿子。
      轿子颠簸,离了生养他的山坳,一路往那深宅大院而去。
      不知颠了多久,轿子一顿,外头一个婆子不咸不淡地喊了声:“西院到了,新娘子请下轿吧。” 说罢,竟再无人声,连个搀扶引路的人都没有。
      青禾自己掀了轿帘,捏着那个小小的包袱,踏入了陆家高深的门楣。
      院子倒是宽敞,却处处透着一股萧疏冷意,廊下连个红灯笼都没挂。一个穿着体面些的婆子斜眼打量他,语气带着几分轻蔑:“跟我来吧。”
      青禾低着头,唯唯诺诺地应了声“是”,手心却攥出了一把冷汗。
      他被引到一间偏房前,那婆子推了他一把:“进去吧,二爷不喜人吵。”
      (三)
      房门在身后合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青禾打量四周,屋子很大,陈设却简单得近乎简陋,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味。
      他转过身,猝不及防地,对上了窗边那个身影。
      那人穿着半旧的青色长衫,身形挺拔却消瘦,背脊笔直地坐在一张靠椅里,眼睛上蒙着一层洁净的白布,他似乎正侧耳听着窗外的动静。
      青禾的心猛地一跳——这就是陆沉舟。
      他这时意识到,陆家二爷早已被视作无用的废人,所以下人连带着对他的“新妇”,也只剩下怠慢与轻视。
      一种同病相怜的酸涩,悄悄漫上青禾心头。
      正胡思乱想间,对方忽然爆出一阵剧烈的咳嗽,一声接着一声,撕心裂肺,在寂静的夜里格外骇人。
      青禾几乎忘了掩饰,脱口而出那带着口音的关切:“咋啦?呛风了?”
      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拍他的背,隔着一层薄薄衣衫,触手全是硌人的骨头。这人瘦得惊人,咳得浑身都在颤。
      青禾那点惧意忽然就被这真实的病痛驱散了,只剩下实在的担忧。
      (四)
      咳嗽声稍歇,那人却猛地一挥手,精准地格开了青禾的手。
      “又是哪个丫头被打发了来?”他的声音因咳嗽而沙哑,却带着一股冰冷的警惕。
      “俺、俺是……”青禾噎住了,猛地想起自己的身份,慌忙压低嗓音,“俺是你新娶的……”
      陆沉舟冷笑一声,打断他:“出去。”
      青禾没动。
      他看着对方在微弱月光下显得愈发苍白的唇色,想起桌上那壶冷茶。他一声不吭地穿上鞋,摸黑走出去:“俺去烧点热水。”
      他在冷风里转了半晌才找到厨房。守夜的婆子嘟囔着抱怨,青禾只当没听见,默默生了火,煮了水。
      回来时,他端着一碗温水,小心地递到陆沉舟嘴边:“喝点润润嗓子吧。”
      陆沉舟偏开头,青禾却固执地举着碗。
      或许是真的渴了,又或许是对方的执拗,陆沉舟终于微微张开了口。青禾小心地喂他,看他喉结滚动,有一滴水迹从嘴角滑落,青禾忙用袖子去擦。
      动作间,不小心碰松了那蒙眼的白布。
      陆沉舟猛地攥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别动!”
      青禾吓了一跳,借着从窗户透进的月光,他隐约瞥见布条下凹陷的眼眶和狰狞的疤痕轮廓。他心里一刺,反手轻轻回握住他冰凉的手指:“俺给你换药吧?这布条松了。”
      陆沉舟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抽回手:“不用。”
      青禾却不听,自顾自在床头摸索,果然找到一个干涸的药罐。他蘸了点温水化开药膏,小心地拆下那旧布。伤口有些红肿溃烂,他凑近轻轻吹气:“疼不?”
      陆沉舟浑身僵硬,却在那一阵阵带着山野清气的温热呼吸里,慢慢放松下来。半晌,他忽然开口:“你多大?”
      “十、十七。”青禾心虚地给自己加了一岁。
      “为什么来?”
      青禾手上动作不停,答得简单:“俺是……你娶的娘子。”
      换好药,青禾扶他躺下。陆沉舟沉默片刻,忽然道:“柜子里有床厚被,自己拿。”
      青禾一愣,心里蓦地一暖:“哎。”
      (五)
      日子便在这西院一角,悄无声息地流淌起来。
      青禾开始学着照顾一个眼盲之人的起居。他手脚勤快,性子也韧,陆沉舟起初的冷漠和抗拒,渐渐被那日复一日的温水热饭、换药搀扶磨软了些许。
      有时,陆沉舟会突然问:“你叫什么?”
      “青禾。”他答了真名,心里想着这名字听起来倒也男女皆宜。
      “哪两个字?”
      “青草的青,禾苗的禾。”
      陆沉舟微微颔首:“‘青禾映白水’,倒是好名字。”
      青禾听不懂那句诗,只觉得他念出来时,声音低沉悦耳。
      他发现陆沉舟会刻东西。那双修长却布满薄茧的手,摸着木头,小刻刀缓缓移动,就能变出活灵活现的小马小兔。他宝贝似的收在一个小木匣里。
      陆沉舟语气淡漠:“都是废的。”
      青禾摸着小木马光滑的脊背:“咋废了?挺好呀。”他把它塞回陆沉舟手里,“你再刻一个呗,俺想要只小狗。”
      陆沉舟沉默了很久,久到青禾以为他生气了。最终,他还是接过了木头。手指细细摸索,刀尖小心移动。刻坏了好几处,但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狗终于在他掌心成形。
      青禾欢喜地用红绳拴了,挂在脖子上:“俺一辈子戴着!”
      陆沉舟嘴角似乎极轻微地扬了一下,很快又压下。
      (六)
      秋渐深,夜凉如水。
      青禾给陆沉舟洗脚时,发现他脚底有道新伤,像是踩到了什么碎瓷,扎得颇深,血迹斑斑。他一下子急了:“你咋不说呢!流这么多血……”
      陆沉舟怔了一下,下意识地缩了缩脚:“……不疼。”
      “咋不疼!”青禾眼圈蓦地红了,想起小时候娘亲的话,声音带上了哭腔,“俺娘说,疼就要喊出来!不然别人咋知道!”他慌忙翻出药粉,小心洒上,又用干净的软布细细裹好,“往后不许光脚走了!听见没?”
      陆沉舟听着他带着鼻音的絮叨,忽然抬起手,极轻地、迅速地摸了一下他的头发。然后立刻收回,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青禾抬起头,愣愣地看着他。月光勾勒出陆沉舟清晰的侧脸轮廓,那原本总是紧抿的唇角似乎柔和了些许,而那双被白布覆盖的眼眸之下,耳根竟透出一点不易察觉的红。
      (七)
      然而西院的平静,终究被打破了。
      陆家大爷陆鸿运带着一身酒气闯了进来,指着陆沉舟的鼻子骂骂咧咧,说是生意亏空,要卖了这宅子填补,让陆沉舟赶紧滚去后院柴房。
      “一个废人,占着这么好的院子,简直是浪费!”
      青禾下意识地挡在了陆沉舟身前,声音发颤却努力挺直脊背:“不准你骂他!”
      陆鸿运嗤笑:“哪来的野丫头?滚开!再碍事连你一起卖!”
      青禾气得浑身发抖,却见身后的陆沉舟缓缓站了起来。他虽然清瘦,身量却很高,朝着陆鸿运的方向,声音冷得像冰:“这宅子是父亲白纸黑字分给我的,地契在我手里。大哥是想强抢?”
      “地契?”陆鸿运啐了一口,“你个瞎子还能守得住?识相的就交出来!”
      陆沉舟忽地从枕下摸出一把匕首,刀鞘古朴,却透着寒意:“大哥要不要试试,我瞎了,还守不守得住?”
      陆鸿运骂咧咧地走了。陆沉舟身子晃了一下,青禾赶忙扶住他,触手一片冰凉的冷汗。
      当夜,陆沉舟就发起了高烧。旧伤未愈,又急火攻心,来势汹汹。青禾去求药,管事的早已得了吩咐,推三阻四。
      青禾一咬牙,裹上厚衣,趁着夜色摸进了宅子后山的野地。他认得几样退热的草药,是小时候跟村里老人学的。深一脚浅一脚地采了药,回来又守着小火炉煎煮,一勺一勺吹温了喂下去。
      天蒙蒙亮时,陆沉舟的烧终于退了。
      他睁开眼,模糊的感官最先察觉到的是伏在床边那颗脑袋,和紧紧攥着他衣角的那只手。他轻轻一动,青禾立刻就惊醒了,眼底满是血丝,却亮着光:“你好些没?俺去熬点粥……”
      话未说完,却被一个轻轻的拥抱打断。
      陆沉舟的下巴抵着他散落的发顶,声音嘶哑得厉害:“……谢谢。”
      青禾鼻子一酸,反手抱住他瘦削的脊背,小声却坚定地说:“俺们是一家人啊。”
      (八)
      病愈后,陆沉舟似乎有些不同。
      他开始教青禾认字。执着他的手,用手指蘸了水,在桌上一笔一划地写:“青禾,是这样写的。”
      青禾学得极认真,很快就能歪歪扭扭写出自己的名字。有一回,他试着写“陆沉舟”三个字,写完了,有些忐忑地问:“是这么写吗?”
      陆沉舟“看”着他写的方向,点了点头,忽然低声道:“沉舟侧畔千帆过。”
      “啥意思?”青禾不解。
      “是说……沉没的船旁边,仍有千百艘船驶过。”他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寥落。
      青禾想了想,很认真地说:“那俺就是你的船。俺不走,俺陪着你。”
      陆沉舟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烫了一下,半晌无言。
      日子清苦,吃食常被克扣。青禾有回偷偷从大厨房摸了个鸡蛋想给陆沉舟补身子,却被逮个正着,脸上挨了狠狠一巴掌。
      回来时,他捂着脸,还想遮掩,陆沉舟却精准地摸到了他肿起的脸颊,脸色瞬间沉下:“谁打的?”
      “没事,俺不疼。”青禾把捂得热乎乎的鸡蛋塞给他,“你快吃了。”
      陆沉舟却不接,只是紧紧拉着他。
      (九)
      陆沉舟的眼睛,在开春时忽然恶化。
      疼痛来得毫无征兆,常在深夜发作,牵扯着旧伤,折磨得他整夜无法安眠,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唇色咬得发白。请来的大夫瞧了,只是摇头,说瘀血阻滞,邪毒内侵,若再压制不住,恐怕……恐怕眼球都难保。
      青禾守在一旁,看得心都揪紧了,眼睛熬得通红。他听说百里外的邻县有位隐居的老神医,擅治眼疾,便咬了牙,决定带陆沉舟去求医。
      陆沉舟拿出了一根玉簪——是他母亲留下的遗物,也是他身边唯一还值钱的东西——青禾当掉换了银钱,雇了一辆简陋的驴车。
      路途颠簸,陆沉舟呕了好几次,脸色灰败。青禾一路小心翼翼护着他,喂水擦汗,一刻不停地跟他说话,解他的闷,也壮自己的胆。
      “等你能看见了,俺们就在院子里种片菜园子,你喜欢的莴笋,俺爱吃的青瓜……再养几只鸡鸭,捡蛋吃……哦对了,再养只猫,毛少的……”
      陆沉舟闭着眼,嘴角却微微弯起,反手紧紧握住青禾因赶车而冰凉的手指,低低应了一声:“嗯。”
      几经周折找到那神医的居所,诊金却昂贵得令人咋舌。青禾二话不说,将当玉簪剩下的所有银钱并自己贴身藏着的几枚铜板全都捧了出去,眼神恳切:“求神医救他。”
      神医见他实在可怜,点了点头。针灸,服药,熏蒸……折腾了近半月。
      拆纱布那日,青禾比陆沉舟还要紧张,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地祈祷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双许久未见天日的眼眸。
      微光渐入,陆沉舟蹙紧眉头,适应着久违的光线。视野先是模糊一片,继而慢慢清晰……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纤瘦的人影,正紧张地望着他,眉目清秀,嘴唇艳红,在微光下显得盈盈生动。
      他的视线下意识地向下移动,掠过秀气的下巴,然后,定格——那微微凸起的、属于男性的喉结上。
      青禾见他目光直直落在自己脖颈处,猛地意识到什么,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下意识用手紧紧捂住脖子,转身就想逃。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沉舟侧畔千帆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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