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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八章 普拉托 Prato 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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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贤坐回了靠窗位置。车子发动之后,他才又继续讲:“后来我带着孩子辗转流亡了多个村镇,最后被一伙武装俘获。我们被集聚起来,押经多个安置地……算是难民营吧。可能看我是异域面孔,我被带到了个条件还算好的。在等的时候,有遇到过其他外国人,他们在队伍里大叫,挥舞自己的护照,有当地的……或许是官员,就把他们领到一个大帐篷里。”
“我隐约觉得自己不能这样做。我知道我的护照就在背包里,可我不敢掏出来。”
“为什么?”钱煜珩问。
“我保护不了她。孩子是没有身份的。”陈贤答。
“路上其实也遇到过自发的救援队,遇到过收容所……几次,我有过几次机会,把孩子留在那。可是看着那些自身难保的人,我很钦佩他们还驻守在那些危险的地方,随时准备着伸出援手,但那种感觉就像面朝满是礁石的海岸线放生小鱼一样……”
“你不知道放手了,是对是错。”陈贤低下头,无奈一笑,“命运总是逼我做这种选择。”
钱煜珩沉默地点点头。
“我拉紧了那条遮沙的围巾,尽量把自己样貌藏起来,继续躲在普通难民的队里……”
陈贤回忆起进入难民营的事。
有穿着白马甲的工作人员来给他们依次登记。那个东亚面孔的中年女性老远就发现了他,从队伍前面略过几个人挤到他身边。
“With child, follow me, this line.”她四指并住招呼陈贤。
他低着头跟着走,接下她递来的一袋东西和一瓶水。
她问他们有没有哪里很痛需要救护、问他从哪里来。
陈贤摇摇头,答:“China.”
那女人有点诧异,停下了手里填信息的笔,对着他的脸仔细辨认了一番,换了中文道:“我都没看出来。你们一定受了不少苦。”
陈贤这才仔细看她,她其实年纪不大,也就三十上下,只是被环境摧残得有些沧桑。她的嘴唇挺好看的,有粒小巧的唇珠,就和他爱人的很像。她普通话标准,说出的话也很温柔。陈贤好多个月没怎么用过中文了,一时激动得脑子里密密麻麻都是想说的话,却苦于理不清个先后次序。
可女人接下来的问话让陈贤发挥不了任何母语优势。
她问:“孩子多大了?”
陈贤只能答:“不清楚。”
“不清楚?她妈妈呢?”她问着从陈贤怀里接过孩子,解开被裹检查。
“不清楚。应该是死了。”
显然女人一眼就看出这孩子和陈贤不是一个种族,她略微流露出意外,眼睛在镜片后面快速眨动,好像是思考的时候必须有点什么外露的动作。
“那父亲呢?”她试探着问。
“不清楚,应该也是死了。”
她似是有些难过,沉默了几十秒后低叹出一句:“辛苦你了。”
陈贤不知道该说什么,茫然地看着那孩子吃着一只手,另一手在抓女人挂在脖子上的听诊器。
很快她检查完,一边录入信息一边说:“大使馆前几天就发了公告,很快可能就会组织撤侨,给我拍一下你的证件,我联系他们登记,我们找机会让你搭车去集合地。孩子还太小,U5那边有专门收容婴儿的,交给我们吧。”
“不!”陈贤脱口而出,又迟疑了一下,舔了舔嘴唇,问道:“……可以不吗?”
“什么意思?”女人盯着他眨眨眼睛,问:“你不想走?”
“我不想把她交到收容所。”陈贤连连摇头,道:“我养她。”
女人反复看他的手和脸,又眨了一阵眼,犹犹豫豫地问:“你……会吗?”
陈贤握着拳,用力地点头,恳切道:“我可以学。”
她要去看一个病人,顺路给陈贤带路,引他去休息的地方。路上她说自己叫何所毓,在国内做了几年儿科医生,出来做无国界医生,第一站就是中东。
陈贤跟着她,沿着不平整的土路走。两侧都是蒙了黄沙的白帐篷,人们瑟缩在阴凉下,没有谁的衣服是干净的,很多人打着赤脚,很多人受了伤。空中飞着很多苍蝇,热浪里气味也很难闻。
何所毓边走边介绍道:“你们很幸运了,没有遇上极端分子,他们很多人被抓住,几次尝试逃跑,被砍断手脚,就算有最好的医疗条件,也很难救治。这个营地没有条件,只能往大城市转,可我们的车不够用,能跨城市的车就更少了,路上可能又被截……”
他们偶然路过个鼻青脸肿的人,正依偎着怀里的猫,陈贤多瞟了两眼,因为那猫是他在这营地看见的最体面的活物。
“好了,我就送你到这,你接着往前走,找那个像‘j’一样的字母对应的54号。”何医生放下指路的手,又郑重说了句:“再会。”
陈贤朝她点点头,看她钻进了面前的帐篷,那里面躺着个缠满绷带的人。
陈贤和孩子被安置在一个已经住了一家人的帐篷里,物资很少,只能满足最基本的生存需要。
这一路逃难,卫生情况一直堪忧,再加上可能是安定下来精神放松了,陈贤连着上吐下泻了几天。他按照自己的惯常操作,硬是挺过去了。可孩子好像也病了,一开始只是轻微咳嗽,一阵蔫头耷脑,一阵又哭闹不宁。到后来一天夜里,孩子突然发起了高烧,呼吸困难。
陈贤头重脚轻地抱着她冲到医生的帐前,可他不敢进去。
无助在浓夜中爬升到了顶峰。
他想起高明。
他想起他失去过挚爱。
几百个因为担心而不能安眠的夜,化作碎片,在他身边筑起个密不透风的罩子。记忆如铅水一样反灌进来。他窒息、惊恐,踉踉跄跄就近找了个角落缩成一团,把孩子牢牢抱在怀里,警惕地瞪着他满是血丝的红眼睛戒备着什么,吓得周围的难民全都不得安宁。
他没有过成功经验。
生命的脆弱他领悟过,却未能吸取什么教训。医学就像一个骗局,他看见何医生伸过来的双手,却感觉看到的是死神,他满脑子都是高明住院时无数次请求的那句“要回家、要回家”……
何所毓和他斡旋了一阵,很快急得失去了耐心,朝他喊:“你在干什么?陈贤,你想害死她吗?!”
突然听到自己的名字,陈贤一惊。
他都快忘了自己叫什么了。
对啊,陈贤。
我还是那个靠不住的陈贤。
我怎么能照顾好别人?
他颤抖着,像被附了身,把孩子递了出去。
医生检查治疗后,认为孩子需要隔离,否则可能会传染更多的人。
孩子恢复了些,在小看诊桌上哭,被另一个白人医生抱起来哄。陈贤猛地抓住他的手,惊恐地摇头。
“你放心,我们还有抗生素,我们会给她用。我们不会带她走,我们会让你看到她。”何医生走上前劝慰。
可陈贤根本听不进去,只是重复:“我不能……我不能……”
“你冷静点啊!”何医生拽了拽陈贤抓着白人医生的手,可看到他的脸之后,迟疑了一下,态度变温和了些。她轻声开口,像怕吓着他似的:“陈贤,你别哭啊……”
陈贤用手肘抹了把泪,仍然伸着手央求:“我知道她要什么,你们……把她还我……Give her back to me…please…”
何医生和白人医生面面相觑。欲言又止了好一阵之后,她朝他点了点头。
哭闹不停的女婴被白人医生犹豫地递回陈贤手里。
陈贤小心翼翼抱住她,给她理了理身上的小衣服,然后蹲下身,跪坐在了地上。他轻轻拍着孩子,使劲吸了吸鼻涕,哽咽着说:“宝贝,没事的。没事的,乖。”
孩子回到他的怀里,真的渐渐停下了哭嚎,只是一下一下的抽泣暂时还停不下来。她的小手紧紧抓着陈贤半围在头上的、曾经是条围巾的破布,把脸往陈贤贴近的脸边蹭。
胡子被蹭得很痒,陈贤泪眼模糊地笑了,在孩子的小脑门上轻轻吻了一下,低声安慰道:“我爱你、那个会管你的神也爱你、叔叔阿姨都爱你,别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