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第三章 快门灼痕——小桔灯毕业纪的荒诞注脚 ...
-
幼儿园时光的沙漏,不知不觉已流淌至瓶底。当记忆的触角从混沌的深海收回,准备告别这座“小桔灯”时,最后几枚被冲刷上岸的贝壳,竟带着几分刻意安排的仪式感和一场令人啼笑皆非的落幕。亲爱的,记忆的潮汐即将把我们从这片浅滩带离,但在转身前,请容我拾起这终章的、泛着些许荒诞光泽的碎片——一次被迫的“盛装亮相”,以及一场由W老师亲手导演、独属于我的、迟来的“离别泪水”。
那是在尾声渐近的某一天,一个我体内名为“羞耻”的知觉,第一次如此清晰而尖锐地苏醒的日子。W将我们召集到教室,孩子们排排站定,在她眉宇间掠过一丝不耐时,喧嚣才勉强沉淀为低微的窸窣。“好了,小朋友们,”她叹了口气,声音带着一丝例行公事的疲惫,“今天有个小活动。一会儿呢,会有位叔叔来给大家拍照。我们可以换上好看的新衣服,拍张漂漂亮亮的照片。现在,乖乖安静地等叔叔叫名字,好不好?”七嘴八舌的应和声中,我懵懂着,对这“好看”的预演毫无概念。孩子们一个个被叫进去,很快,那扇门便向我敞开。
踏入一个光线昏黄的房间,空气里弥漫着新布料的生涩气味。小桌上摊着两套等待认领的“戏服”。嗯,它们无疑站在了那个年代“潮流”的浪尖——一套是白衬衫配酒红马甲,马甲领口缀着蕾丝花边,下身是条紫红长裤;另一套……则堪称视觉的奇袭:棕黄底色上布满狂野的黑色斑点,一件单肩豹纹短上衣,搭配一条裙裤不像裙裤、短裤不像短裤的下装,再加上同款头箍,组合出一种令人瞠目的“风采”。
W显然被前面的孩子消磨了耐心,指关节不耐地敲了敲第一套:“喏,脱了,换上这个。换好就去找叔叔拍照,听叔叔的话。”我勉强将自己塞进那身还算“正常”的行头,在镜头前完成了两张懵懂的标准照。紧接着,目光便落在那堆豹纹布料上。
手指下意识地揪紧了马甲的下摆,身体像生了根。W走过来,语气带着催促:“磨蹭什么?快换上,拍完这张就叫下一个小朋友了,听话。”我磨磨蹭蹭地拿起那几片单薄的、布满狂野斑点的布料,慢吞吞地解开身上的纽扣,心里的抗拒像藤蔓般疯长。然而,眼角余光瞥见身旁蹲守的W,无形的压力迫使我继续。在她的“协助”下,那身豹纹终于裹住了我。大片的肌肤暴露在不熟悉的空气里,一种熟悉的、带着寒意的陌生恐惧,瞬间攫住了心脏。
刺眼的聚光灯像熔化的白铁,灼烤着幼儿园的活动室。我被裹在那身粗糙的豹纹“囚衣”里——裤腿紧绷地勒着大腿,短小的上衣勉强遮住前胸,后背却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同款的头箍像一道冰冷的铁箍,死死咬住我的太阳穴,金属边硌得生疼。
“动作!快点!”老师的声音带着不耐,像鞭子抽在空气里。摄影师黑洞洞的镜头,如同深渊的入口,沉沉地压了过来。
右手被指挥着叉在腰间,粗糙的布料摩擦着稚嫩的皮肤,带来一阵刺痒。左手却不由自主地紧握成拳,死死地、几乎是绝望地抵在额角——仿佛想用这小小的拳头,把自己整个藏匿起来,避开那吞噬一切的镜头。我侧过脸,紧紧闭上双眼,不敢直视那冰冷的窥视。身上的豹纹斑点,在强光下仿佛活了过来,在皮肤上蠕动、灼烧。羞耻感像滚烫的岩浆在体内奔流,而四周无形的目光,则像细密的冰针,将我的四肢冻僵在原地。
快结束!快结束!
这无声的尖叫在脑中疯狂回荡。什么姿势?什么笑容?全都无关紧要了!只想撕掉这身令人窒息的兽皮,逃离这灼目的灯光和冰冷的审视,躲回我那件洗得发软的旧T恤里!
“咔嚓!”快门声响起,紧接着是门锁弹开的脆响——那声音宛如绞索被骤然剪断!
灯光依旧刺目,豹纹布料仍像第二层皮肤般紧扒在身上,头箍的咬痕清晰可辨。但镜头终于移开了。抵在额角的拳头松开,手臂传来一阵麻木的酸痛。我几乎是踉跄着挪出那圈罪恶的光晕,像刚从一场短暂而惊悸的噩梦中挣脱,浑身虚脱,只剩下冰凉的塑胶地板传递着一丝脚踏实地的真实。
结束了?皮肤上残留的粗粝触感和头顶的压迫感提醒着我:这一场酷刑般的拍摄,结束了。而我,这个刚刚被摆弄完的木偶,现在该去叫醒下一个等待被“盛装”的木偶了。
胶卷快速抽动的嘶嘶声,在幼儿园最后几日的时光里,显得格外清晰,仿佛在为这仓促的告别加速。终于,我们被带到一个新的房间。W和T各自领着一个班的孩子,气氛被刻意布置过——墙上垂着彩带,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大人精心调配的、名为“煽情”的味道。不知为何,W身边的孩子比T的少些,但七八个小身影,也占了班上不小的比例。W就着这氛围,说着告别的话语,声音渐渐染上哽咽。她不时抚摸我们的头顶,眼眶也一点点泛红。
她坐到了那架电子钢琴前。琴键落下,流淌出的是《虫儿飞》,还是《鲁冰花》?抑或两者皆有?旋律温柔而感伤。孩子们跟着哼唱起来,渐渐地,细小的啜泣声加入其中,歌声被泪水浸泡,变得断断续续。W按下一个按钮,钢琴开始自动循环那支离别的曲子,试图用重复的旋律安抚着孩子们汹涌的情绪。我心底也浮起一丝淡淡的离愁,像水面漾开的涟漪,但并未汇聚成泪水。只是茫然地转头,看着朋友们脸上滑落的泪珠,有些无措。W的目光扫过,落在我这张过于“平静”的脸上——它在一片泪光中显得格格不入。她眉头微蹙,几乎是下意识地,随手在我后脑勺上拍了一下。
那一下不重,甚至谈不上多痛。可这莫名其妙的、突如其来的触碰,像一根火柴,“嗤啦”一声点燃了心底积压的所有委屈——那份被迫穿豹纹的羞耻、拍照时的恐惧、此刻被孤立的茫然……温热的液体毫无预兆地涌上眼眶,模糊了视线。脸颊上终于有了湿润的痕迹。画面,似乎在这一刻达成了某种大人期待的“和谐”。
《告别剧》
当沙漏将流光倾尽,
我们被推向最终的浅湾。
老师摊开两套戏服,
一套尚存人形,
一套是豹纹的荆棘丛。
那铁箍咬进太阳穴,
聚光灯熔成白炽的刑架。
快门声突然响起,
收割我僵硬的童真。
羞耻在粗粝的纹理里扎根,
而我被迫传递这刑具,
召唤下一个待宰的魂灵。
告别礼上琴音如水波,
温柔地漂洗着离别。
彩带垂落,泪珠如露,
我脸上却无雨意。
直到老师手掌轻挥,
泪终于涌出——
这迟来的盐粒,
在伤处结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