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被遗忘》孟春旭

58、囚笼

　　当那宣告“游戏”开始、划分阵营的冰冷公告直接在大脑中响起时，谢云云是教室里少数几个没有立刻陷入慌乱的人之一。她甚至没有像其他人那样东张西望或窃窃私语，只是静静地看着讲台上脸色瞬间苍白的老师，以及身旁紧张地抓住她衣袖的妹妹晴晴。
　　“姐姐，你听到了吗？”
　　“嗯。”
　　她的回应平静无波。内心同样毫无波澜。浮游者？杀戮？抹杀？这些词汇如同掠过水面的风，未能在她深潭般的意识中激起真正的涟漪。她甚至按照提示，用意念打开了那份击杀名单，看到了那个陌生的异能者编号，如同查阅一份与己无关的课程表。
　　直到地震降临。
　　当最初的致命摇晃停歇，恐慌如同瘟疫般在教学楼里炸开，云云被人流裹挟着移动时，她感受到的并非恐惧，而是一种超然的观察。她“看到”恐慌如同苍白的火焰在每个逃窜的人头顶跳动，“听到”他们心脏濒临极限的擂鼓声。她是这恐慌洪流中唯一一块绝对冷静的礁石，地震与混乱于她，只是一场沉浸式体验，银幕不会真正倒塌砸向她。
　　踏足操场，环顾那些惊魂未定、瑟瑟发抖的同学，她感到一种奇异的孤寂。不是害怕，而是一种清醒的隔离。她安全，绝对安全。这种浮游者身份带来的、与生俱来的“恩赐”，让她站在劫后余生的人群里，显得格格不入，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绝对隔音的玻璃。
　　然后，她的目光定格在操场边缘那棵歪倒的银杏树下。
　　没有预感，只有一种冰冷的、不断收缩的确定性。
　　她拨开凝重的人群，看到了。
　　晴晴躺在那里，盖着一件陌生的校服，只露出一张苍白安静的脸，像是睡着了。那么小，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嚣都与她无关了。
　　世界的声音瞬间远去。
　　她蹲下，指尖触碰到妹妹脸颊那属于“死亡”的冰冷温度。这触感，蛮横地、残酷地、精准地刺入了她一直免疫一切伤害的核心。
　　地震无法撼动她分毫。
　　但这一刻，某种东西在她内部轰然倒塌、碎裂。
　　她曾以为浮游者的身份是一种超然物外的屏障。直到此刻她才明白，那或许是一个最恶毒的诅咒。它诅咒她无法在灾难袭来时用身体去保护晴晴，诅咒她无法在妹妹最恐惧的时刻感同身受，更诅咒她在此刻——无法用昏厥、崩溃或嚎啕大哭来宣泄这灭顶的绝望。
　　她无法晕倒，身体机能依旧强韧。
　　她无法尖叫，声带拒绝不理性的声音。
　　她甚至流不出一滴眼泪，生理构造屏蔽了这种软弱的表达。
　　她只是静静地蹲在那里，手指停留在那片冰冷之上，像一尊被瞬间石化的雕塑。外表是死寂的平静，内里却是一场无声的、毁灭性的海啸。
　　她的绝对安全。她被囚禁在这具不会受伤的躯壳里，被迫无比清醒地、一丝不漏地品尝着这世上最尖锐的失去。
　　当地震后的混乱稍定，异能者管理局的人员开始介入、搜寻幸存者并评估损失时，他们发现了这个抱着妹妹尸体、眼神空洞得令人心悸的少女。她没有任何反抗，甚至没有理会外界，只是死死抱着晴晴，仿佛那是她与这个世界最后的、脆弱的连接。
　　出于多种考量（包括对她“浮游者”身份却未表现出攻击性的好奇，以及她那异乎寻常的冷静所带来的潜在研究价值），管理局收容了她。
　　接下来的日子，云云如同一具被抽走灵魂的躯壳。她被安置在管理局某个隔离观察区，从事最简单的文书整理。系统的月度击杀指令，她置若罔闻。奇怪的是，惩罚性的“抹杀”并未降临。或许是她这种“彻底放弃”、“自我封闭”的状态，触发了系统某种未知的判定机制，或许是她内心那堵由绝望筑成的无形之壁，连系统的规则也能在一定程度上隔绝？
　　她成了一个异常的存在——一个从不执行指令，却未曾被抹杀的浮游者。一个被“圈养”在敌方大本营的活体标本。
　　研究员们试图诱导她，刺激她，希望能观测到浮游者能力的更多可能性，但都失败了。云云的精神仿佛彻底沉入了由悲伤和虚无构筑的深海，对外界的一切刺激都毫无反应。只有在极少数情况下，当看到与晴晴年龄相仿的女孩在训练或任务中遭遇生命危险时，一种无形的、绝对排斥的力场会以她为中心瞬间爆发，将威胁湮灭，随后力场消失，她再次回归死寂。他们将这种无法理解的现象暂命名为『叹息之壁』。
　　她生活在管理局明亮、整洁、充满消毒水气味的设施里，却仿佛置身于一座由她自身绝望与无力感构筑的、更加坚固的无形囚笼。
　　外界风起云涌。“灰烬之狐F”的疯狂，“织网”的崛起，“第七区”的强势，“十日诏令”的颁布……所有这些消息，都无法穿透她内心那堵厚厚的、名为“失去”的墙壁。
　　她没有选择那条充满杀戮、背叛与牺牲的荆棘之路，她选择了停滞，选择了将自我禁锢在悲剧发生的那一瞬间。
　　而代价是，她永远被困在了失去晴晴的那一天，困在了这个由浮游者身份、自身心碎与管理局监控共同构筑的、永恒的囚笼之中。外界的纷争、文明的存续、神骸的真相……所有这些宏大的叙事，都与她无关。
　　她活着，呼吸着，却早已在内心为自己判下了无期徒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