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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五山疗养院5 ...

  •   到底是怎样弯折扭曲的笔墨,才能勾勒出他跌宕起伏的心绪呢?

      不知是不是错觉,蒋承恩总觉得空洞的骷髅眼中有水光在闪烁,像初春的最后一滩雪,在漆黑肮脏的烂泥里维持着仅剩的白,亮得扎眼。

      瘦柴鬼早已失去语言的能力,它,或者她,枯瘦的手一遍遍抚摸着蒋承恩的脸,从头发到耳朵,还有少年略显青涩的眉眼。

      然后嶙峋怪异的枯爪屈起,相当轻柔的、如羽毛般刮蹭了他的鼻尖。

      转瞬间,尖酸锋利的真相刺痛蒋承恩的眼,两脉相同的血液交错在一起,即使毫无痕迹,可孩子天生就能在人群中识别自己的母亲。

      他忽然间失去了生的希望,再也没有想要活下去的理由。

      死后的第一滴泪,落在厉鬼掌心。

      平日里昂扬的眉耷拉下来,皱缩在一起,脱口而出话语除了笃定,还有几分从平淡理智里挣扎脱身的委屈:“……妈妈。”

      “你怎么在这里?你在这等了多久?”

      他越问越是迫切,对信息的渴望越是强烈,他受够一无所知,只能依赖别人给出答案的感受。

      无数或悲或恶的猜测纷至沓来,蒋承恩大脑一片混乱,他试图抽丝剥茧,却越陷越深,他记得春笙曾说,厉鬼逆流而上爬到鬼门关,需要很长时间。

      秦舒由不久前还跟自己坐在同一辆车上,就算车祸死亡,也是新死鬼,哪里来的时间爬到鬼门开,还成了厉鬼?

      还是说,其实他们早已死去多时,秦女士比自己更早来到酆都,而他还在尘世无知无觉的漂泊。

      长大的孩子往往羞于表达对父母的在意和依赖,千言万语的愤怒和疼惜都化作简单的几个字。

      “谁把你变成这样的……”

      记忆里清丽的面庞变成骨瘦如柴的鬼怪,他的口中仿佛被塞满玻璃碎片,顺着吞咽滑向喉管,将沿路的脏器皮肤割得血流不止,延绵不绝的疼痛。

      瘦柴鬼用庞大的枯爪拥抱他。

      蒋承恩靠在满是沟壑却依旧温暖的躯干上,鬼怪瘦的只能挡住他一只眼睛,他几乎不假思索,就决定要留下。

      永远留在这里,直到魂飞魄散,或者秦女士不再执着,回流投胎。

      他清楚【念】一旦离开梦境,与死亡无异,而他长期待在这里,也会渐渐失去神智,成为行尸走肉的病号中的一员。

      可他活着又有什么用呢,很早的时候他就和父亲断了联系,年长几岁的姐姐也辞世多年,他性格孤僻,除却母亲,再也没有令他无法割舍的人。在这世上,他没有深不可断的关系,也没有令他流连忘返的美景,或许存在友谊,但血脉相连,抚育他长大的秦女士分明更需要自己。

      而她此刻在这里。

      她在哪里,蒋承恩就回到哪里。

      过去的蒋承恩胆子很小,母子二人经常搬家,每到一个新的地方,就会焦躁不安,哭闹着要回到原先属于自己的家去。

      每当这个时候,秦舒由总会温柔的抱住他,对他说:“别害怕。”

      “妈妈在的地方就是家。”

      ……

      留下来并不只是想想,蒋承恩逐渐冷静,看似毫无波澜的表面下正酝酿着狂风卷浪的想法。

      这里有太多危险,而他早晚会失去神智,他必须在彻底变成傻子之前尽量铲除危险因素。

      辟邪和君逸,也是很麻烦的存在,他们明显期望自己离开,如果得知【念】已经找到,未必不会出手伤人。

      首先,他需要一个在疗养院绝对安全的身份。

      其次,打消辟邪君逸让他离开的念头。

      最后,如果有机会,尽量在失去神智之前,查清导致车祸的那群蝴蝶来源。

      就在他思索时,手中被塞了什么柔软而腻滑的东西。

      带着腥气,蒋承恩低头一看,手那是一团跳动的血肉,来自瘦柴鬼的胸腔,很小,但血液像是秦舒由的爱一样,正无穷无尽的溢出。

      他愣住了,有些不知所措,隐隐猜出是什么意思,却不敢相信。

      “干什么?你不痛吗!”

      瘦柴鬼点了点他托着肉块的手,随后推着他的手腕,将跳动的肉块靠近他的嘴边。

      她要让自己,吃掉她,吃掉【念】。

      比反胃更先一步到来的是心脏陡然腾生后坠落的不适,悬崖下的晚风如刀割,掠过心里最柔软的地方,留下最深的伤痕。

      太过丰盈的情感短暂冲垮了他的理智,挤出几滴稍纵即逝的愤然恨意,然而这些匆匆袭来爱恨还没来得及给他细细琢磨的机会,就被过去秦舒由用爱浇灌出来的依赖淹没了。

      蒋承恩死后第一次露出无助的表情,难以置信地抬头望向骷髅眼眶,试图寻找到对方这样做的解释,可那里面什么都没有。

      黑色的血已经洇满他的病号裤。

      “……你、想、让我、走?”

      他一字一顿的问出来。

      这次,瘦柴鬼明确的点了头,这幅诡异恐怖的皮囊之下仍保有属于母亲的爱意。

      蒋承恩像是骤然承受了巨大的打击,他想把手中的东西扔出去,又担心伤害到瘦柴鬼,只好僵硬捧握着:

      “我不走,我要留在这里,和你在一块儿。”

      而后垂下眼不再看她,调整措辞,仗着瘦柴鬼不会说话,无法反驳,开始胡编乱造:“我走不了,你把这个给我也没用。”

      他一本正经:“我已经死了,和你一样,我们都在那场车祸里命丧黄泉,还记得吗?

      尤其是因为……你当时闯了红灯,所以我们被剥夺投胎权利了!”

      “我们只能待在这里。”

      瘦柴鬼向后仰,歪了歪头,薄薄的紫红色皮肤皱巴巴的吸附在骨头上,凹陷的皱纹狰狞起伏,深深浅浅,勾勒出的山峦一般壮阔的纹路。

      佝偻的身影在蒋承恩的注视下逐渐膨胀放大,头骨顶到天花板,枯爪勾住蒋承恩的后领子,提着他往外。

      【念】的心脏还在他手里,粘稠滚烫的跳动着,蒋承恩被迫双手紧紧捧住它,生怕有半点损失。

      病房门阻挡不了庞然的怪物,在撞击中崩裂,发出巨大的噪声,飞溅的木屑被怪物张开的五指挡得严严实实,出于信任,蒋承恩下意识闭眼,再睁开时已经被拎着游出了病房。

      “你去哪儿?小点声!”

      他唯一担心的就是动静太大,引来君逸他们,把身为【念】的秦女士给灭了。

      到时候他哭都没地哭。

      他像个手提包似的被瘦柴鬼拎在手里,一路上还得自己扒拉着领子,双腿扑腾两下,防止亲妈把自己勒到魂飞魄散。

      瘦柴鬼拖着他上了两层楼,来到一间他从没来过的房间,门口挂着介绍牌“档案室Ⅱ”。

      后领一松,蒋承恩回头看了一眼,在瘦柴鬼的示意下打开档案室门。

      木质门发出常年失修的艰涩声,扑面而来的灰尘洋洋洒洒,排排档案柜陈列在前,他看到自来疗养院后的第一缕阳光。

      透过窗户照射而来的夕阳,从云朵的缝隙中挤出,像凛冬残枝的尸身,涂上斑斑点点的血色。

      蒋承恩踏进粉尘里,空气中散发着陈年泥土的气息,走过一排排档案柜,余阳燃烧他发顶和发尾。

      许多档案的标签都已泛黄或是腐烂模糊,蒋承恩只能挨个摸过去,通过陈清记忆里的时间提示排除寻找,瘦柴鬼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

      只凭气味就能嗅到这里岁月流逝的痕迹。

      最终他停留在里窗口最近的柜子前,伸手拿下了档案袋。

      《住院病例》上面模糊地标记着秦舒由的信息,中间有陈清的签字,蒋承恩飞速的拆开,正要草草翻阅那一沓纸页,然而第一页就有醒目的四个大字。

      “死亡记录”

      瞳孔骤然缩紧,霎时间窗户崩裂,巨大的冲击波推到了一排又一排档案柜,夹杂着玻璃碎渣即将刺进蒋承恩睁大的眼睛。

      瘦柴鬼爆发戾吼,狠狠将他卷进怀里,隔绝锋利的碎片,庞大的身躯完全将少年笼罩,一柄长刀穿过排排柜子,砍出一天人高的通路,破空而来,携万钧气势,堪堪停在蒋承恩头上顶,直指瘦柴鬼门面。

      浓稠的黑雾充斥着逼仄狭隘的环境,一股强烈的,无法反抗的恐怖情绪压制住呼吸,未知的黑暗里无数邪佞,怨毒,恶劣的气息扑面而来,无孔不入地钻入身体,浸透心脏。

      “我就知道,”黑暗里的长刀闪过寒光,照亮来者,熟悉的声音像一条毒蛇钻入蒋承恩的耳膜,比他印象里的声线更为成熟,低沉,陌生,带着骇人的压迫:

      “一点长进都没有,我就知道你狠不下心。”

      君逸握着长刀,他的面容一半隐匿在黑雾之下,看着比之前更高大,更年长。

      他唇角勾出比哭还要丑陋的笑容:

      “别来无恙,逢极。”

      潮流的短发不知因何变地浓长,一丝不苟的高高束起,原先的病号服不知所踪,如今是绛紫色的隆重长袍,左肩半甲,文袖漂浮,武袖延展出长刀。

      蒋承恩忍无可忍:“*你大爷!你他*有病吧!?”

      刀锋分明指着瘦柴鬼,他的眼神却看着蒋承恩:“你自己出来,还是我杀了它,逼你出来?”

      蒋承恩死死盯着君逸,想要脱离瘦柴鬼的怀抱,却被紧紧抱住不能动弹,胸前的逢极印隐隐发热,逐渐滚烫炙热起来,灼烧着他的身体,惊慌早已被愤怒覆盖,事关秦女士,他完全冷静不了,破口大骂。

      “你敢动她一下试试,她要是出半点问题,你们想做的一切老子绝不会让你们如愿!”

      君逸哼笑了一声:“这不是你说了算的,蒋……承恩,是吧?”

      他的刀往前抵了抵,瘦柴鬼被迫发出幽暗暗沉吼叫,抱着蒋承恩的手越收越紧。

      “逢极,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

      你要是个人,就该堂堂正正的出来跟我谈谈,躲在女人怀里装傻算怎么会事儿?”

      “我去你*的君逸,你疯了吧?关我什么事!你他*自己找不到逢极就拿我出气发疯,装你*呢?老子跟逢极半点关系没有!”

      蒋承恩挣扎着露出头,秦女士的存在影响他的脏话水平发挥,只能恶狠狠地啐了一口:“你他*的找爹找错地方了!”

      他手里还小心翼翼握着瘦柴鬼塞进来的心脏,身后瘦长的躯干上,伤口并未愈合,黑色的血慢慢流下,浸透蒋承恩背后的衣料,他已然浑身是血了。

      君逸不屑地瞥了他们,缓缓走进,黑雾靠拢之下,逼得瘦柴鬼不停向后瑟缩。

      “出来,别让我说第三遍。”

      “你知道的,我向来喜欢做恶人。”

      蒋承恩的手背在身后,借着厉鬼宽大的手掌做遮掩,不动声色的将指尖滑进黑色的血泊里,一笔一划。

      “你到底在跟*毛谁说话,能说点我听得懂的吗?”

      君逸一句话把他浇了个透心凉:

      “想拖延时间?

      血确实能作水用,是在给辟邪通风报信吧,想让他来救你?”

      蒋承恩面容一滞。

      瞬息之间,君逸将刀锋收起,刀背狠狠拍了瘦柴鬼的颈侧:“呵,残魂也是这个德性,逢极,我太了解你。”

      骤然爆发的寒光将瘦柴鬼猛地炸开,怀中的蒋承恩被君逸拽住,而它则接连撞倒数十铁柜,飞去几米远,最后被巨大的档案柜压倒。

      “秦舒由——!”蒋承恩被圈住脖子拎起来,直接低下头就是咬,牙齿刺破君逸的胳膊,血腥味儿逸散在嘴里,君逸却依旧不放开他,反而继续挑衅。

      “还以为是什么釜底抽薪,原来也不过如此。”

      瘦柴鬼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嘶吼,它的脖子被打断了,此时只能低垂着头颅,尝试爬起来,可是身上的档案柜压迫着它无法起身。

      鬼王级别的威压已经碾碎了它的脊骨,瘦柴鬼用尽全身力气,颤颤巍巍地抬起手。

      君逸嗤了一声,把蒋承恩捉下去,按着他的后颈逼他俯首,只可惜这人骨头太硬,始终不肯低头,君逸便一脚踹断他的骨头。

      蒋承恩便不得不跪倒在地了。

      愤怒,痛苦,屈辱,像烈火台风摧毁少年的心性,他想不明白究竟为什么,为什么只是和往常一样,去给姐姐扫墓,回来就被诡异的蝴蝶缠上,死后还要用“复活”来吊着他,要他生吃了母亲才能解脱。

      他不复活了,他只想和秦舒由永远待在一起,疗养院也好,地狱也好,要他亲手杀了母亲,他宁愿死。

      只是不愿复活而已,这样小小的请求,也不能得到满足吗?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就因为他们觉得他是“逢极”?一个他听都没听过的名字,就这样笼罩他接下来的人生选项,害他下了地府,害秦女士不知受了多少苦变成这副模样,他连生死都没有选择的自由吗?

      此刻,被按着头跪下,蒋承恩恨不得把君逸千刀万剐,碎尸万段,要他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他额头抵着冰凉的地板,无声耸动着肩膀。

      君逸蹲下来,把刀扔在一旁,食指摩挲他的后脑;“哭了?你也有今天,哈哈哈哈哈……逢极,你真……呃!”

      话音未落,震耳欲聋的龙吟闯入耳畔,墙壁崩塌碎裂,君逸来不及闪避,立刻被瞬息而至的庞然柱状物顶飞,如列车飞速驶过,将他嵌进墙壁里。

      蒋承恩脱离控制,艰难撑起身,窗户所在的墙壁已然全部崩塌,楼外,一双巨大的,属于通海元龙的金瞳挡住倾泄而来的阳光。

      在巨龙金瞳前,蒋承恩转过身,吐了口血:

      “眼泪也是水,去死吧傻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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