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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第 61 章 ...

  •   次日,天色将明未明。

      值夜的太监踩着薄雪,捧着那封盖着“八百里加急”火漆印的密函,一路小跑进了养心殿东暖阁。皇帝萧景琰正披着玄色团龙纹常服,就着琉璃灯盏的光批阅奏折,闻声抬头,接过军报展开。

      目光扫过镇远侯谢凛那笔力遒劲的字迹,皇帝眉峰渐蹙。片刻后,他将密报置于案上,指尖在紫檀木案面敲了敲:“宣靖安王、谢珩、石崇德、李秉忠、韩仲麟即刻进宫。”

      寅正二刻,宫门初开。

      靖安王萧烨的朱轮马车最先抵达午门,他裹着玄狐大氅,步履沉稳地下了车。紧接着是谢珩的官轿,轿帘掀开,一身墨色官袍的谢珩躬身而出,面容在熹微晨光中更显冷峻。

      户部尚书石崇德与兵部尚书李秉忠的轿子几乎同时赶到,两人神色匆匆,互相拱手见礼,皆是眉头紧锁。最后到的是一匹快马,马背上翻身跃下一位三十许、面容英挺的武官,正是兵部职方司郎中、谢珩的姐夫韩仲麟。他虽是文官出身,因常年行走边关,举手投足间带着武将的利落。

      五人由内侍引着,踏着宫道上尚未清扫的积雪,疾步往养心殿去。靴底踩在雪上发出“咯吱”轻响,在寂静的宫闱中格外清晰。

      东暖阁内银炭烧得极暖,驱散了清晨的寒意。皇帝负手立于那幅巨大的《大周疆域全图》前,背对众人,身影在烛火映照下拉得颀长。

      “臣等参见陛下。”

      “都起来。”皇帝转身,将手中军报递与身旁的高德海,“先看看。”

      高德海双手捧过,先奉与靖安王。萧烨接过,凝目细看,花白的须眉渐渐拧紧。随后军报在石崇德、李秉忠、韩仲麟手中传递,最后才到谢珩手上。

      阁内一时只闻纸页翻动的窸窣声,以及炭火轻微的噼啪。

      军报是镇远侯谢凛亲笔,详述十一月以来瓦剌三部在阴山以北频繁集结操练,斥候屡次发现小股游骑越境刺探。虽未发生大规模冲突,但种种迹象诡谲,瓦剌恐有趁寒冬南下劫掠,甚至发动攻势之意。谢凛已命各边镇整军备战,并请朝廷速拨今冬最后一批粮饷军械,以备不虞。

      “狼子野心!”李秉忠年过半百,性子最急,看完便忍不住拍案,“今春靖安王世子才将其主力击溃,斩首万余,这才消停几天?竟又敢来犯!”

      石崇德抚着山羊须,面有忧色:“李尚书所言极是。只是……今春战事耗费甚巨,今秋江南又遭水患,税银收缴迟缓。国库空虚,若要支撑大规模战事,恐怕……”他顿了顿,瞥了眼皇帝神色,才继续道,“捉襟见肘啊。”

      “捉襟见肘也要支!”靖安王萧烨声如洪钟,他是武将出身,虽年岁渐长,威仪不减,“瓦剌若真大举进犯,边关一旦有失,战火顷刻便能烧到中原腹地!届时生灵涂炭,耗费又何止千万!”

      石崇德苦笑:“王爷息怒,下官并非不愿支应,实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皇帝目光转向一直沉默的谢珩:“怀瑾,你怎么看?”

      谢珩抬眸,眼底清明冷静:“陛下,臣以为,瓦剌此时异动,时机蹊跷。”

      “哦?”皇帝眉梢微动。

      “今春,靖安王世子于乌兰察布大破瓦剌主力,斩首万余,俘虏数千,其可汗孛儿只斤·巴图重伤远遁,元气大伤。”谢珩语速平缓,条理清晰,“按常理,至少需休养生息三五年,方能恢复元气。如今不过八九个月,便敢集结主力南下,若非有内应暗中补充兵源粮草,便是……有人故意制造边患,意欲转移朝中视线。”

      暖阁内霎时一静。

      靖安王萧烨眸光骤然锐利,盯向地图上西北与江南的方位,若有所思。石崇德与李秉忠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惊疑不定。韩仲麟则微微颔首,露出深思之色——他在兵部职方司,专司边关军情舆图,对瓦剌虚实最为了解。

      皇帝缓缓踱回御案后坐下,指尖在光滑的紫檀木案面上轻叩两下,声音听不出喜怒:“你是说……江南?”

      “江南盐漕弊案,已触及某些人根本。”谢珩坦然迎上皇帝审视的目光,“陛下圣心独断,命臣彻查,彼辈惶惶不可终日。此时若边关生乱,朝廷重心必然北移,查案之事便可能搁置,甚至……”他略一停顿,“不了了之。”

      “好一招围魏救赵!”靖安王冷笑,眼中寒光乍现,“若真如此,其心可诛!”

      皇帝沉默良久,目光重新落向地图上西北那片广袤疆域,声音低沉:“怀瑾所言,不无道理。但边关军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镇远侯久经沙场,若非真有异动,绝不会轻易上奏。”

      “陛下明鉴。”谢珩躬身,“臣亦认为,边关戒备不可松懈。但查案之事,亦不可因此中断。或可……双管齐下。”

      “如何双管齐下?”

      “请陛下明发上谕,令户部、兵部全力筹措粮饷军械,火速运往西北,以安军心,示朝廷重视边防之意。”谢珩声音清晰,字字沉稳,“同时,对江南案,明面上可稍缓一步,以示朝廷重心在北,麻痹对方。暗地里,则加紧搜集证据,尤其是与边关军需、军械可能产生勾连的线索。若瓦剌异动真与江南案有关,对方必定会在此环节露出马脚。”

      皇帝沉吟不语,目光扫过在场众人。

      靖安王萧烨捋须颔首:“谢世子此计甚妥。边关要稳,蛀虫也要除。只是……”他看向谢珩,目光锐利如刀,“两边同时动手,需极其周密。江南那些人,狗急跳墙之下,恐怕会不择手段。”

      “臣明白。”谢珩肃然,“必当谨慎行事,不留后患。”

      “韩卿,”皇帝看向一直静立的韩仲麟,“你在职方司,对边关情势最熟。此次军需调配、路线勘定,你需全力协助石、李二位尚书,务必稳妥迅速。”

      韩仲麟抱拳躬身,声音干脆:“臣领旨!定不负陛下所托!”

      “石卿、李卿,”皇帝目光转向石崇德与李秉忠,“粮饷军械之事,朕予你们十日。十日内,务必筹措齐全,发往西北!若有延误,朕唯你们是问!”

      石崇德与李秉忠心头一凛,连忙撩袍跪倒:“臣等遵旨!定竭尽全力,不敢有误!”

      “王叔,”皇帝最后看向靖安王,“边关军务,您最熟悉。还需您坐镇兵部,统筹协调,与镇远侯保持联络,随时应对变局。”

      靖安王抱拳,声音铿锵:“老臣领旨!必不负陛下信任!”

      皇帝起身,走至谢珩面前,伸手虚扶他起身,目光深邃如潭:“怀瑾,江南案,朕予你全权。该收网时,不必犹豫。”

      “臣,”谢珩撩袍跪地,脊背挺直如松,声音斩钉截铁,“定不辱命!”

      五人退出养心殿时,天色已蒙蒙亮。细雪不知何时又飘了起来,无声无息落在宫墙琉璃瓦上,积了薄薄一层素白。

      石崇德与李秉忠心事重重,互相拱手作别,匆匆赶往各自衙门筹办事宜。靖安王拍了拍谢珩的肩膀,沉声道:“贤侄,放手去做。西北有老夫和你父亲在,乱不了。”

      “多谢王爷。”谢珩躬身。

      靖安王点点头,大步走向宫外等候的王府马车。玄狐大氅在雪中划过一道深沉的弧线。

      韩仲麟落后一步,与谢珩并肩而行。他年长谢珩七八岁,因着姻亲关系,素来亲近。此刻他压低声音道:“怀瑾,江南案牵涉太广,你需万分小心。陛下虽信任你,但朝中暗流汹涌,莫要让人抓了把柄。”

      “姐夫放心,我自有分寸。”谢珩颔首,“军需调配之事,还要劳烦姐夫多费心。西北若有异动,及时通传。”

      “这是自然。”韩仲麟点头,翻身上马,又回头道,“你姐姐前几日还念叨,说你许久未去府上。得空去坐坐,她也惦记着你。”

      “好。”谢珩目送他策马离去,这才转身上了自己的官轿。

      轿帘落下,隔绝了外头的风雪。轿内暖炉熏香,谢珩靠在轿壁上,闭目养神。

      脑中却飞速运转——西北军报来得如此巧合,恰恰在江南案即将收网之际。是巧合,还是人为?若真是人为,对方手眼通天至此,竟能影响边关军情?

      他想起杜仲交来的那本册子,想起沈文松流向西北的银钱,想起王承恩与江南军械局的勾连……

      一条隐隐的线,似乎正在串联。

      轿子稳稳停在镇远侯府外书房院门前。谢珩掀帘下轿,观棋早已撑着油伞等候多时。

      “主子。”观棋低声禀报,“沈姑娘那边递了消息过来,说柳元宗昨夜去了那处私宅,逗留至子时才归。我们的人设法探得,宅子里似乎还有别人,但未能靠近。”

      谢珩脚步未停,径直走进书房:“江南军械局那边,查得如何?”

      “已有眉目。”观棋跟进来,掩上门,“军械局掌印太监姓刘,是贤妃宫中刘太监的干儿子。王承恩通过他,以次充好,将一批劣质军械混入今秋拨往宁夏卫的军需中。那批军械,正是通过‘通达货栈’转运。”

      “好。”谢珩在书案后坐下,铺开纸张,提笔蘸墨,“将这些线索,连同沈文松资敌的证据,以及杜郎中提供的沈探花中毒疑点,全部整理成册。让咱们在御史台的人,写成弹劾奏章,明日早朝递上去。”

      “是!”观棋精神一振,“主子这是要……”

      “敲山震虎。”谢珩笔下不停,字迹力透纸背,“既要双管齐下,便要让该乱的人,先乱起来。”

      锦春院内,林月柔正对着账册发愁。年关将近,各庄子送来的年货、各府往来的礼单,琐碎繁杂。她揉了揉额角,抬眼看见沈知微正安静地坐在窗下。

      “微儿,”林月柔唤道,“你来帮我看看这几份礼单,可有什么疏漏?”

      沈知微放下绣绷,起身走过来,接过礼单细看。她指尖划过一行行名录,忽然,她指尖在某处顿了顿,“姨母,送往永宁侯府的礼,是否……减三成?”

      林月柔一怔,随即明白过来。自林伯懿暴卒、林周氏被禁足后,永宁侯府与镇远侯府的关系便微妙起来。虽说永宁侯是沈知微的亲舅父,但二房闹出那样的事,两家面上虽未撕破脸,实则已生嫌隙。

      “你说得是。”林月柔叹道,“便减三成吧,添到靖安王府和郡主府去。如意刚过门,郡主又多次回护你,礼厚些也是应当。”

      沈知微点头,又指着另一处:“送往柳府的礼……今年是否可免了?”

      林月柔想起柳家退婚时那副嘴脸,心中厌恶,点头道:“免了。他家既做出那等事,咱们也没必要维持这面子情。”

      正说着,外头丫鬟禀报,针线房送了新裁的衣裳来。林月柔便让都拿进来。只见各色绫罗绸缎,光华璀璨。给沈知微做的是一件藕荷色缕金百蝶穿花云锦袄,配月白绣折枝梅马面裙,清雅又不失贵气。

      “快试试。”林月柔笑着催促。

      沈知微推辞不过,只得由丫鬟伺候着换上。那藕荷色衬得她肤光胜雪,缕金蝴蝶在光影下栩栩如生,腰身掐得恰到好处,更显身姿窈窕。

      “好看!”林月柔连连点头,“这颜色花样都衬你。”又叹道,“一转眼,你也长大了,翻了年就是十六。”

      沈知微垂眸,轻声道:“姨母费心了。只是母亲病着,兄长未归,其他事暂不考虑。”

      林月柔拉着她的手,“你放心,一切有姨母替你操持。”

      这时,吴妈妈悄步进来,对沈知微使了个眼色。沈知微会意,寻了个由头告退出来。

      回到栖梧院,吴妈妈低声道:“姑娘,何叔传信,柳元宗今日散朝后,直接回了府,未曾再去那处私宅。但柳府后门傍晚时分,有一辆青篷马车悄悄离开,往城西方向去了。我们的人跟了一段,那马车最终进了……杜阁老府的角门。”

      沈知微眸光微凝。杜允谦虽已致仕,但门生故旧遍布朝野,影响力仍在。柳元宗此时去找他,是想求庇佑,还是……另有图谋?

      “继续盯着,但务必小心,不要打草惊蛇。”沈知微沉吟道,“杜阁老树大根深,不是轻易能动得了的。”

      “老奴明白。”吴妈妈应下,又道,“还有一事,谢世子那边传话,说西北军报已至,陛下命户部、兵部十日内筹措军需运往边关。世子爷让姑娘近期务必深居简出,以防有人狗急跳墙。”

      沈知微心下一凛。

      她走到窗边,推开一道缝隙。细雪飘入,落在她温热的脸颊上,顷刻融化。

      父亲明日忌日,江南案即将收网,西北军情又起……

      而她,不能退,也无路可退。

      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中那枚温润的羊脂白玉平安扣,沈知微缓缓合上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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