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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我喜欢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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峰会设在上城区J酒店顶层,巨大的水晶灯将厅堂照得通明如昼。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空气里浮动着香槟与香水交织的奢雅气息。
顾司朗从踏进这里的第一秒就开始烦躁。
身上这套高定西装,剪裁完美得就像第二层皮肤,却也紧裹得他难以呼吸——又或许,真正让他呼吸紧张的,是不远处那个人。
纪言深。
他站在那里,正与人低声交谈,一身纯黑西装将那股与生俱来的疏离感衬得愈发锋利。灯光流过挺直的肩线、窄瘦的腰身,最后落在他微垂的侧脸上。皮肤是冷的白,眉眼是浓的黑,整个人像一尊被时光精心打磨过的墨玉雕像,清冷,矜贵,与周遭的浮华格格不入。
顾司朗下意识扯松了领结。他见过纪言深许多样子,却从未见过他如此……庄重而遥远,仿佛真是那云端之上触碰不到的幻影。
嘉宾分享环节即将开始,众人纷纷落座。顾司朗眼疾脚快,抢在聂修远之前,一屁股坐在纪言深旁边的空位上。
聂修远脚步一顿,目光在他脸上停了片刻,最终黑着脸在另一侧本属于顾司朗的座位上坐下了。
纪言深侧目,眼中掠过一丝讶异:“顾警官?”他声音压得很低,“这个时间,你不是该在医院?”
顾司朗咧嘴,虎牙尖一闪:“溜出来的。这不,专程来找纪医生补张假条。”
纪言深没接话,转回头看向台上。
顾司朗又往那边凑了凑:“哎,我这样穿,帅不帅?”
纪言深目光仍定在前方,嘴角却微微弯了弯。
“等会儿一起回去啊?”
这回那人低低应了:“嗯。”
顾司朗心满意足地靠回椅背,连台上发言的老头都顺眼了几分。
可他哪坐得住呢。
注意力全在身边那人身上。目光溜过对方一丝不苟的鬓角,他又忍不住凑过去咬耳朵:“纪医生,这讲得也太无聊了,你听得下去?”
纪言深竖起一根手指,轻轻贴在唇边,示意他安静一点。
真好看。顾司朗不自觉露出微笑,乖乖闭了嘴。手却不老实,一会儿戳戳人家手臂,一会儿又扯扯袖口,像只固执扒拉雪堆的大狗。
纪言深被他烦得不行,一把按住他作乱的手,转头低声警告:“再闹,回去给你打针。”
顾司朗终于安分了,嘴角却一直不听话地往上翘。
冗长的演讲终于结束,晚宴正式开始。
谢斯年端着酒杯走来,似乎为弟弟破天荒出席商务场合而高兴。他揽过顾司朗的肩,将他引荐给几位长辈。
“王老,李总,这是舍弟司朗,市局特警总队的总队长。”
“谢总好福气啊,弟弟一表人才,年纪轻轻就担此要职!”王老笑着拍拍顾司朗的肩,目光赞许,“老谢常提起你。”
“王老过奖了,”顾司朗笑得谦逊得体,“家父也常说,您是实业楷模,让我们这些晚辈多学着。”
王老朗声大笑,显然十分受用:“谢总这两位公子,个个出色!来,碰一杯!”
几人举杯相碰,水晶轻鸣。
顾司朗脸上挂着笑,余光却一直追着纪言深——他正被聂修远拉着,与几位白发专家交谈。其中一位个头稍矮,拉着他说个不停,纪言深微微颔首,侧脸在灯光下显得专注而温和。
跟那些老头有什么好聊的?顾司朗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身旁的李总热络地凑近些:“顾队年轻有为,前途无量啊。说起来,市局现在的领导是……章砺锋章局吧?我跟他早年在一个培训班待过,也算有些交情。”
“是,章局是我直属领导。”
李总眼睛一亮:“那可真巧!我有个不成器的侄子,今年警校刚毕业,正愁分配。年轻人嘛,就想去最能锻炼人的一线岗位。不知顾队方不方便,在章局面前稍微……提一句?”
顾司朗不动声色地笑道:“李总谦虚了,令侄必定优秀。下月队里有选拔,资料我回头发您。”
李总识趣地笑道:“有顾队这句话,我先替那小子谢过了!”
“您客气了,应该的。”
好容易应付完这圈人,顾司朗再转身时,那人却不见了。连聂修远也一起消失了。
方才还站着人的区域,此刻只剩几位老先生在闲聊。
顾司朗的心却猛地一沉,像骤然失重。
他快步走向洗手间,空无一人。他立刻转身,步履匆匆地在人群里穿梭,露台、休息区、走廊……都没有。
走了吗?晚宴还没结束。说好一起回去的。他不会独自离开。
顾司朗取出手机给纪言深拨电话。却是无人接听。
心里的不安逐渐变成恐慌。
这酒店,正是纪言深弟弟坠楼的地方。会不会出什么意外。
顾司朗烦躁地扯下领结,转身朝露台走去。纪言深不喜欢人多,说不定就在那儿。
露台门敞着,远处城市夜景如星河铺展,近处光线昏暗。
他快步出去,一眼看见两个人。
谢斯年与聂修远并肩立在栏杆边,手中端着酒杯。谢斯年侧脸说着什么,聂修远微微倾身听着,嘴角挂着一丝难以捉摸的笑。
顾司朗脚步顿住。
那画面有种诡异的和谐。两个同样衣冠楚楚的男人,在昏黄光线下低声交谈,像某种秘密结盟。
“小朗?”谢斯年先看见他,举杯轻晃,“找我?”
聂修远转过身,视线在顾司朗身上停留两秒,笑容淡了淡:“顾警官。”
顾司朗走过去:“纪医生呢?”
聂修远神色平静:“他不太舒服,先回去了。”
顾司朗笑了一声:“是吗。”
他转身要走,却被聂修远叫住。
“谢总,我和令弟有几句话……”
谢斯年挑了挑眉,看看顾司朗又看看聂修远,笑了:“正好,我去添杯酒。”
他拍了拍顾司朗的肩,凑近低声说:“别打架。”然后施施然离开了。
露台只剩他们二人。
聂修远将酒杯搁在矮几上,转身正视顾司朗。
“顾警官,开门见山吧。‘星辰计划’的方案我看过,前景不错。聂院那边,我会帮忙推动。有清大背书,项目一定能成。”
顾司朗双手插在裤袋里,唇角微勾,眼神却没什么温度:“条件呢?”
“离言深远一点。”
风从两人之间穿过,远处车流嗡鸣,衬得这处更静。
顾司朗轻笑一声:“聂医生,你这是在以什么身份跟我谈条件?纪言深的朋友?还是……别的什么人?”
聂修远冷笑道:“我是什么身份轮不到你过问。倒是你——谢江城的小儿子,谢斯年最宝贝的弟弟,光年资本未来的大股东,市局最年轻的总队长……你又是以哪种身份在接近言深?”
“以一个男人的身份,”顾司朗迎着他的目光,声音清晰而低缓,“我喜欢他,与其他一切都无关。”
聂修远脸上闪过错愕,显然没料到顾司朗会如此坦然。他审视着那双清亮的眼睛,良久,目光沉了下去:“三年前,他双生弟弟纪言辰从这酒店顶楼跳下,就死在他面前。这件事,你知道吧?”
顾司朗呼吸微微一滞,缓缓点了点头。
聂修远抿紧唇,嗓音低沉下去:“那之后整整半年,他一句话都不说。白天照常手术、上课,晚上就坐在言辰房间里,一坐一整夜。心理医生诊断出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伴随间歇性记忆解离……他有时会忘记言辰已经死了,对着空气说话,买两张电影票,做两人份的早餐……”
“最严重的一次,他在手术台上突然僵住,说听见言辰在哭。”他闭了闭眼睛,嘴唇有些颤抖,“那之后他停了半年手术,每天接受治疗。这些……你知道吗?”
顾司朗脸色微变,僵了很久,才干涩地回答:“……我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聂修远冷笑,“你不知道他是如何一步步走到今天,终于看起来像个正常人了……如果你只是想利用他的同情心,利用他那该死的责任感来接近他,为你们的项目铺路——”他声音陡然转冷,“顾司朗,我一定会让你后悔。”
顾司朗迎着他锐利的目光,沉默了片刻。
“聂医生,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他吸了口气,一字一句地说,“我不会离开他的。”
“你——”
“你可以看轻我,但别看轻了纪言深,他不脆弱。那样的深渊他都爬出来了,绝不会轻易再被击垮。”顾司朗指节微微攥紧,“我也绝不允许任何事再伤害他。”
“你可以不信我说的话,也可以告诉你父亲光年的项目一文不值。但无论你做什么,我会留在他身边。也许你是出于好意,但纪言深不需要被谁隔离保护。他需要有人告诉他,纪言辰走了不是他的错。”
聂修远深深吸了口气,攥紧的拳微微发颤,一时竟说不出话。他看着顾司朗,像在重新审视一个完全陌生的存在。
顾司朗转身,又停住,回头看了他一眼。
“还有,我不知道你刚才和我哥谈什么,但你们若敢拿纪言深当筹码谈交易,”他扯了扯嘴角,将那句话原样奉还,“——我一定会让你们后悔。”
门在身后合上。
顾司朗穿过喧嚣的宴会厅,脚步越来越急。聂修远的话在脑中翻滚,每一个字都像冰锥扎进心口,
疼得他喘不过气。
原来那是他的双生弟弟……
他想起三年前那个雨夜,纪言深跪在血泊中的凄厉侧影;想起一周前在病房,那人递来一颗糖时轻垂的睫影;想起更早之前,他冷静地与劫匪对峙,却在听见孩子抽噎时,眼底泛起悲悯的柔光……
必须找到他。
现在。
顾司朗跑了起来,不顾旁人诧异的目光,推开一扇扇门——休息室、吸烟室、走廊尽头的小会议室——全是空的。
最后他冲进安全通道,两级并作一级往上狂奔,一把推开天台的门。
风呼地灌了满怀。
他终于看见那人。
纪言深背对他站在天台边缘的阴影里,微微仰头望着远方,夜风拉扯着他的衣襟,仿佛下一秒就要将他从这高处卷走。
顾司朗浑身血液瞬间凉了。
“纪言深!”
他冲过去,纪言深背影一顿,转过身——
顾司朗已经到他面前,一把将他拽进怀里。
一个失控的拥抱。手臂勒紧他的背,手掌用力按住他后脑,将他的脸深深压进自己肩窝。顾司朗能感觉到怀里人瞬间的僵硬,能闻到他领口淡淡的洁净气息,混着被夜风吹凉的体温。
“你……”纪言深的声音闷在他衣料里。
“别动,”顾司朗嗓子沙得厉害,“就一会儿。”
风在耳边呼啸。城市灯火在脚下碎成一片模糊的光河。
顾司朗闭上眼,眼眶灼热发胀。怀里这个人,是怎么独自捱过那些冰冷的长夜?是怎么在幻觉与梦魇的折磨下,依然稳稳握住手术刀,不顾自己去救别人性命的?
他抱得更紧。
纪言深起初还僵硬着,但渐渐地,那紧绷的脊背一点点放松下来。他安静地待在顾司朗怀里,像不知所措,又像太久未被这样拥抱过,已忘了该如何回应。
时间像被拉长了,又仿佛只过了一瞬。
顾司朗终于松开手臂,向后撤了半步,端详纪言深的脸色。霓虹光阴里,那人显得有些茫然,眼睛微微睁大,唇轻抿着,耳廓透着薄红。
纪言深的目光落在顾司朗泛红的眼眶上,迟疑地抬了抬手,指尖停在空中。
“你……怎么了?”
顾司朗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他,顾司朗,刚把一个认识不算久(虽然他自己觉得已经认识了一辈子)的男人,强行按在怀里抱了半天。而且此刻两人还站在天台边缘,气氛诡异得像三流爱情电影的拍摄现场。
“……我饿了。”
纪言深眨了下眼:“什么?”
“我说我饿了。”顾司朗别开脸,耳根发烫,“下面那些玩意儿根本吃不饱。你……你带我去吃点别的。”
沉默。
然后纪言深很轻地笑了。
“走吧,”他说,“我还欠你一顿饭。”
“我要吃烤肉,”顾司朗转回头,破罐子破摔地看他,“我知道有家店,这个点还开着,车程二十分钟。去不去?”
纪言深看着他。那双沉静如深海的眼睛里,此刻映着远处零星的灯火,像碎了的星光。
他点点头。
“好。”
顾司朗咧开嘴笑了,露出一对尖尖的虎牙。他伸手拉住纪言深的手腕,转身往楼梯口走。
“快点,我饿得能吞下一头牛。”
纪言深被他拉着走,低头看了眼自己被握住的手腕,又抬眼看向顾司朗毛茸茸的后脑勺。
风把那人打理得整整齐齐的头发吹乱了,几缕碎发翘起来,在光下显得好柔软。
他忽然觉得,这个夜晚,好像也没那么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