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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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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送完两人离开,白玉清轻轻合上房门,屋内立着一扇素面屏风,将狭小的空间隔作两处。
方才醒来忙活一阵,都没来得及看另一边是什么。
白玉清缓步走去,只见一个硕大的木桶放在正中,还散发着茵茵热气。
桶旁的小几上,整齐叠放着一套干净的衣裳,白玉清比划下,尺寸竟是恰好。
自化形,她还未好好梳洗过,幸而时值寒冬,身上只扑了一曾灰,并无异味。
她从屏风后探出头,沈怀泽还安安稳稳睡在床上,这才放下心,褪去衣物踏入浴桶。
约莫半刻钟后,白玉清带着一身水汽出来,她一边擦拭湿法,一边坐到妆台前。
从重生到现在,她还未仔细端详过自己的面容。
铜镜中,少女与她动作一致,五官精致,鼻小而翘,最令人难忘的是她的眉眼,眼含秋水,眉似青黛,既能灵动俏皮,又能我见犹怜。
连日在风雪天过活,肌肤难免被寒气侵蚀,有皲裂之相,双颊与鼻尖始终红彤彤的,反而为这张脸添上一抹娇俏,犹如绽放枝头的夜雨海棠,我见犹怜。
这张脸,赫然是她十六岁时的模样。
白玉清恍惚一瞬,再凝神时,镜中忽然多了一双锋利的兽眼,床边小兽紧紧盯着她,冰蓝的眼瞳中掠过一丝未驯服的野性,仿佛下一瞬就要将她剥皮削骨吞入腹中。
她为这没依据的念头吓得一阵胆寒,猛然回头望去,却抓不住任何证据,小兽已将脸埋着,不再看她,好似方才可怕的念头只是她的错觉。
还是给他一点时间吧,白玉清轻叹,她不是强人所难的性子,身为皇家贵胄,尽管没有生母护佑,她也从未缺失过什么,正因如此,她才更能明白,有些东西,不能强求。
若他再不愿意,她进入镇妖司后,自会找到解开契约的方法,还他自由。
镜中少女满脸愁绪,这张脸决不能教旁人看见。
可惜手边没有胭脂,她只得抬手拭了些窗棂上的积灰,草草抹在面颊,将清丽容颜掩去七八分。
在宫里时,她曾跟着嬷嬷学过些许妆面之术,后自己专研,便能轻松改变人的面容骨骼,几乎无人能识破。
可惜如今手边没有材料,还得出去置办。
擦干头发,白玉清走回榻边,沈怀泽还埋着头。
“你饿吗?需要吃点什么?”
回答她的只有沉默。
白玉清捏着被角,轻轻晃了晃。
床上的小兽也似坐上摇篮,跟着她的节奏微动。
“不吃,我想沐浴。”沈怀泽起身,从被褥上离开,声音闷闷的,却无尖锐之感。
灰扑扑的尾巴在背后不安地扫动,困扰他数月的问题突然被解决,他还想不明白到底是为什么。
若说白泽山的福泽有用,他是断然不可能再信的,一来白泽妖神数千年前神陨,不可能再降下新的福泽,二来他体内妖力并无变化。
唯一的变数,便是妖丹上那道突兀出现的魂印,代表他成为一个女人的私有物,这个认知令他极为不悦。
见他总算肯开口,白玉清心中松了口气。
她俯下身子,视线与小兽齐平,“我叫人送水进来,你爪子受伤了,我帮你洗,可好?”
语气柔得能掐出水,沈怀泽别过脸,不知她哄骗别的妖兽是否也是这般语气。
他硬邦邦地答:“我自己可以。”
白玉清也不坚持,唤了店小二来重新备水,她才匆匆下楼。
从门缝中确保少女身影彻底消失,沈怀泽才合上门。
“滚进来。”他对着虚空没头没尾地呵斥一句。
也就是话音刚落的一刻,黑暗中就出现了一团黑乎乎的影子。
是他从斗兽场带出来的影妖,这只影妖不知活了多少年,通常不会上场战斗,而是躲在拥挤的人群中偷些灵石,斗兽场的主人将他当做最没用的奴仆。
他的本事却远不于此,影妖在他来到斗兽场之前从未开口说过话,虽然不知影妖为何奉他为神邸,对他言听计从,但只要对他有用,就有跟着他的资格。
黑暗中,沈怀泽紫红妖丹浮现,赤红魂印发出亮眼光泽。
“这是什么契约?”
影妖踌躇片刻,嗓音嘶哑尖锐:“主人妖丹上的魂印是御兽宗特有的爱契,针对男女之间,结契双方性命相连,是百年前,御兽宗宗主为自己女儿发明的,他的女儿与既定的未婚夫婿相看两厌,御兽宗宗主为了让女儿看清自己的内心,将两人强行绑在一起。”
那个女人果然毫无廉耻之心,居然能与素未蒙面的男子,结下这般放·荡的契约。
沈怀泽才不管其中的爱恨情仇,他压下心中火气,愤愤道:“如何才能破除?”
影妖身子伏得更低,脑袋几乎贴到地面。
“用‘情’可解,结契者只要有一方对另一人动情,即可解除契约。”
冰冷空气中传来沈怀泽近乎痴狂的笑,他的眼中闪过一抹势在必得。
虽记不得从前,但一个人的性子大半由生下来决定,轻易不得改变。
沈怀泽天生是个没感情的怪物,从他第一次面不改色杀掉三眼狼妖,再吸光他的血开始,骨子里的卑劣再也藏不住,他不会对生命的逝去感到惋惜,相反,他认为自己是做了好事,帮他们彻底解脱。
他大概是有病的,破坏、杀戮、残忍才是他的性格底色。
人与人的联系多种多样,但唯有加上“情”的枷锁,这种联系就会变成牢笼,是用来驯化人的利器,当“情”变成穿肠毒药,甚至会比刀剑更伤人。
既然是与他结下爱契的“主人”,他当然要好好招待一番,让她体会“情”之一字的奥妙,待到契约解除,再狠狠剥了她的心,吸干她的血,看她因为自己痛不欲生,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为达目的,他甘愿藏起利爪,披上和善的羊皮,一步一步,引她沦陷。
*
天色已晚,白玉清怀里揣着镇妖司补偿的灵石,寻了好几条铺子,才买到一套男子服饰,顺道给自己买了些易容的工具。
结契后的妖兽,可提前化形,这套衣服也不知尺寸是否合适,若合适,明日多帮沈怀泽买几套换洗穿。
距离她离开已过半个时辰,白玉清站在房门前,心想沈怀泽应当洗得差不多了。
她轻叩门扉,“怀泽?洗好了吗?”
等了片刻,里面悄无声息,白玉清将耳朵贴上门板,连水声也没了。
莫不是出事了?
她推门而入,屋内烛火早已熄灭,凭借微弱的妖力,她才能勉强视物。
周遭一片寂静。
白玉清心下一紧,旋即想起隔壁就住着两个天师,若有异动他们肯定会第一时间察觉,便大着胆子,向里走。
浴桶是空的,她正想转向床榻查看,身后蓦地传来“砰”一声重响,房门被无形的力量猛然合上,视野彻底陷入黑暗。
白玉清吓得露出耳朵,张口欲呼,却被一只大手严丝合缝般捂住。
暗夜中,一双冰蓝的眸子近在咫尺,正静静凝视着她。
那人竖起指头,抵在唇前,是“噤声”的手势。
这双眼睛……
一股难以忽视的寒意毫无征兆从尾脊向上游走,似一条冰冷的毒蛇,缠上她的躯体,勒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这双眼睛她至死也不敢忘记。
九尾妖狐,侵灭了整个王朝的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
对方凑她更近些,白玉清心跳骤停,是来杀她的吗?
难怪没见到沈怀泽的踪影,一想到那个可能,白玉清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濒死的恐惧与怒意交织,竟催生出一股孤勇。
白玉清瞪着那双毫无人性的眼睛,颤声质问道:“沈怀泽呢?你……你把他怎么了?”
“你怕我?”
没有听到确信的答案,白玉清瞬间明了,这畜生……
脑海中闪过父皇等人的面孔,最后定格在蜷缩在床尾的小兽,那么小一只,他也下得去口,白玉清气得浑身颤抖。
她被怒火烧的失了理智,自然也没注意到,那双桃花眼中存留的困惑,更没心思去查看灵府中的魂印是否还在。
她强迫自己冷静,九尾妖狐出现在这,没有第一时间杀她,必有所图,先在他手底活下来再说。
“大人来这……所为何事?”她努力让声音平稳。
沈怀泽愈发听不懂眼前人所说的话,见她神色惶恐,心底生出几分恶劣的戏弄之意,语带玩味:“你说是为了什么?”
问题被抛回来了,白玉清思绪飞转,才惊觉两人距离极近,鼻尖几乎相触,她局促地低下头。
一片白皙的胸膛撞入视线,线条分明,却有不少疤痕,他全身上下仅有一条棉巾围在腰上,空气中带点清浅皂香,是和她一样的味道。
九尾妖狐散着头发,发梢还滴着水,沿着肌理分明的身躯蜿蜒而下,没入看不见的地方。
他刚沐浴过?
白玉清的耳朵收了回去,某个猜测隐约浮上心头,刚抓到什么思绪却被突然的敲门声打断。
“客官?您要的火烛来了。”
“等等。”
沈怀泽瞥见她手中捧着的衣物,手臂绕过她身侧,半个身子环住她,清浅皂香围绕,她手上一轻。
他随意挑了件外衫套上,这件外衫对他来说小了不止两个号,勉强裹身,却露出大半线条流畅的小臂。
沈怀泽还是个妖界幼崽,白玉清买衣服时自然想着孩童的尺寸,骤然被成人体格的九尾狐妖穿上,衣料紧贴肌肤,清晰勾勒出劲窄腰身与胸膛轮廓。
穿好衣服,沈怀泽才让外面候着的小二进来。
换好烛火,室内重新亮起来,小二不小心瞧见屏风后的场景,不由脸一红,暗道打扰,难怪方才要他在门外等会,原是在做那等子事……
出去时还贴心为他们关上门。
白玉清始终默默观察着九尾妖狐,她记得上辈子关于他的传言,嗜杀成性,憎恶喧哗,容不得任何人打扰杀戮的兴致,是妖也是魔。
而如今……他竟能安然与她共处一室,还能放任小二活着出去。
既然如此,沈怀泽会不会也还活着。
白玉清沉入灵府,元丹上的魂印还在!
她试着催动魂印,感应沈怀泽的方位。
全然未觉,拘着她的九尾妖狐,看她的眼神越发古怪。
魂印告诉她,沈怀泽就在附近。
白玉清睁眼,恰好撞进九尾妖狐的冰蓝瞳孔中,烛光闪烁,九尾妖狐轮廓清晰。
他的脸似乎比上一世稚嫩许多,周身也不见前世那浓重得化不开的秽气。
一个大胆的猜测,渐渐成形。
“怀泽?”
她驱动魂印,若是沈怀泽在,必会回应。
只见对面的九尾妖狐松开圈着她的手臂,后退数步,脸色极不情愿,眉头紧蹙,回了句:
“……在。”
白玉清如遭雷劈。
少时她也曾偷偷看过民间禁书,什么《反派妖君爱上我》《仇人化作裙下臣》,诸如此类,她看到开头就厌弃一旁,怎会有如此荒谬的戏文?简直匪夷所思。
没曾想话本里的情节真发生在她身上。
白玉清脑袋里砰的一声停止思考。
在宫里,哪个皇子公主不是为了地位荣誉拼的你死我活,可她不一样,因为“祥瑞”名号,她从无性命之忧,是以她性子随和,与人为善,做事留有余地,从不主动与人撕破脸皮,善良到堪称软弱。
而如今,足以灭世的九尾妖狐站在她身前,她心中都起不了杀他的念头。
她只是个运气好点的公主,资质平庸,更无才华,重生的半个月中,她唯一的念头就是活着。
就连下决心回到京城,告诉父皇靖王的谋算,都是她犹豫再三,做出的决定。
提刀杀鱼都下不去手的公主,怎么会有勇气杀死一个比山还高的妖魔。
思绪片刻,她终于鼓起平生最大的勇气,发动全身灵力驱动魂印,想要仇人自戕。
半响,魂印还亮着,九尾妖狐更是一点反应都没有。
她的勇气在顷刻间崩溃,大脑重新运转,她想起来了,御兽宗的妖兽契约有双相保障,妖兽不能伤害主人,主人也不能伤害妖兽。
白玉清迅速调整好自己的情绪,想起他一开始的抗拒,驱动魂印问道:“你认识我?”
沈怀泽垂首立在五步之外,冰眸沉沉睨来。
“不认识。”他又被逼着回答问题。
他失去强大妖身,甚至连记忆也没了,全凭本能行事。
邪魔向来谨慎,性子阴毒,等他觉醒记忆,第一个开刀的估计就是她这个主人。
若是镇妖司也对他没办法,她的下场显而易见。
既然如此,她必须做两手准备,明面上还得与他和睦相处,不能让他看出端倪,这件事她最擅长;若有机会,还是要找出法子,离他远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