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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第 6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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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浓稠,万籁俱寂。宋翊是在一阵压抑的、极其轻微的窸窣声和急促呼吸中醒来的。他睡眠不深,尤其是谢言状态明显不佳的夜晚。
怀里空了一块,热度消失。他立刻睁开眼,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弱月光,看到谢言背对着他坐在床沿,肩膀蜷缩着,头低垂,一只手紧紧捂着嘴,另一只手撑在床边,指节用力到泛白。那单薄的背影在黑暗中显得异常脆弱,正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着。
“言言?”宋翊瞬间清醒,心猛地一沉,立刻掀开被子坐起身。
几乎在他出声的同时,谢言像是再也无法忍受,猛地从床边弹起,踉跄着冲出了卧室,甚至来不及开灯,跌跌撞撞地冲向卫生间的方向。
宋翊的心跳到了嗓子眼,赤着脚就追了出去。
卫生间门虚掩着,里面传来令人揪心的、痛苦的干呕声,随后是撕心裂肺的呕吐声,混合着压抑到极致的喘息和呛咳。声音不大,却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充满了生理性的痛苦和无助。
宋翊推开门,按亮了灯。
刺目的灯光下,谢言正跪在马桶边,一只手死死抓着冰冷的陶瓷边缘,指节青白,另一只手无力地撑在地上。他弯着腰,身体痉挛般抽动着,额前的黑发被冷汗浸湿,贴在苍白的皮肤上。他吐得并不算多,晚上在陈奕家吃的东西早已消化,此刻呕出的多是酸水和胆汁,但那过程看起来痛苦至极,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掏空。
每一次呕吐的间隙,他都痛苦地喘息着,肩膀剧烈起伏,眼角生理性的泪水混合着冷汗滑落,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狼狈不堪,摇摇欲坠。
这是宋翊第一次亲眼看到谢言如此失控的生理性痛苦。以往谢言的情绪低谷,更多表现为沉默、消沉、疲惫,或者心脏部位的不适感。这种激烈的、无法掩饰的呕吐,将抑郁症带来的躯体化症状赤裸裸地展现在他面前,冲击力远比语言描述或沉默的陪伴来得更直接,更令人心痛。
“言言……”宋翊的声音哽住了。他快步上前,在谢言身边跪下,完全不顾地上的冰凉。他伸出手,却又不知该如何触碰,生怕加剧他的痛苦,最后只能小心翼翼地、极其轻柔地抚上谢言剧烈颤抖的脊背。掌下的骨骼清晰分明,肌肉紧绷得如同石块,且一片冰凉。
谢言似乎察觉到了他的靠近,身体有一瞬间更加僵硬,似乎想躲开这狼狈不堪的自己,但随即又一波恶心袭来,他只能更紧地抓住马桶边缘,埋头继续那徒劳而痛苦的干呕,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呜咽。
宋翊的眼睛瞬间就红了。他不再犹豫,一只手继续轻轻顺着谢言的背,另一只手绕过他的前胸,以一种支撑的姿势半抱着他,让他能借一点力,不至于完全脱力倒下。
“没事了,没事了,吐出来就好……慢慢呼吸,我在这儿……”宋翊的声音低哑,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他不断重复着安抚的话语,尽管知道此刻的谢言可能根本听不进去。
不知过了多久,那折磨人的呕吐终于渐渐平息,只剩下断断续续的、痛苦的干咳和沉重破碎的喘息。谢言几乎完全脱力,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全靠宋翊的手臂支撑着才没有瘫倒在地。他闭着眼睛,脸上毫无血色,嘴唇苍白干裂,睫毛被泪水浸得湿透,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生气,只剩下虚脱和残余的痛苦战栗。
宋翊的心疼得像被一只手紧紧攥住。他稳住谢言,迅速抽了纸巾,小心地替他擦拭嘴角和脸上的污渍与冷汗。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仿佛对待世上最易碎的珍宝。
“好点了吗?能站起来吗?我们去漱口。”宋翊凑到他耳边,用最轻的声音问。
谢言极其微弱地点了下头,眼睛依旧没有睁开,眉头因残留的不适而紧蹙着。
宋翊咬牙,用尽全力,小心地将谢言扶起来。谢言的腿软得几乎站不住,大部分重量都压在宋翊身上。宋翊半抱半扶地将他挪到洗手池边,接好温水,试了温度,才将杯子递到他唇边。
谢言就着他的手,漱了几次口,水流冲走了苦涩的味道,却冲不走满身的疲惫和从骨子里透出的虚弱。他勉强睁开眼,看向镜子里那个苍白憔悴、眼窝深陷、狼狈不堪的自己,眼神空洞而麻木,随即又像是被刺痛般迅速移开了视线。
宋翊看到了他那一瞬间的眼神,心中剧痛。他拿过柔软的毛巾,用温水浸湿拧干,仔细地、一点点地擦拭谢言的脸、脖子和冰冷的手。然后,他弯腰,直接将谢言打横抱了起来。
谢言似乎惊了一下,下意识地轻挣,但实在没有力气,最终只能将脸侧靠在宋翊肩头,闭上了眼睛,仿佛连维持清醒都是一种负担。
宋翊抱着他走回卧室,小心地将他放回床上,盖好被子。谢言一沾到枕头,就侧过身蜷缩起来,背对着他,是一个防御和脆弱的姿势。身体还在细微地发抖。
宋翊站在床边看了他两秒,转身出去,很快端着一杯新的温水和谢言常备的、医生许可的温和胃药回来。他扶起谢言,让他靠在自己怀里,喂他吃了药,又看着他喝了几口水。
“睡吧,言言。”宋翊重新躺下,从背后将他连同被子一起拥进怀里,手臂环住他依旧冰凉的身体,掌心贴在他胃部,试图传递一些温暖。“我抱着你,暖一点。难受就告诉我,嗯?”
谢言没有回应,只是在他怀里细微地瑟缩了一下,然后彻底放松下来,仿佛终于找到了安全港湾的舟船。过了许久,久到宋翊以为他又睡着了,才听到他极其沙哑、几乎气声的三个字:
“对不起……”
声音里充满了痛苦、无力、还有深深的自责和难堪。为这失控的狼狈,为这深夜的打扰,为将如此不堪的一面暴露在最爱的人面前。
这三个字像针一样扎在宋翊心上。他收紧了手臂,将脸贴在谢言汗湿的后颈,声音闷闷的,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不准说对不起。谢言,你听好,这没什么,一点都不可怕,也不丢人。这只是……只是你生病了,身体不舒服。就像感冒会发烧,肠胃炎会拉肚子一样。我在这儿,就是为了这种时候能照顾你。不许觉得抱歉,不许觉得是负担,听到没有?”
他一口气说完,语气是从未有过的严肃和认真。他知道,抑郁症患者常常伴随着强烈的病耻感和自我归罪,谢言此刻的“对不起”,背后是汹涌的自我否定。
谢言的身体微微僵了一下,然后,那一直细微颤抖的脊背,终于渐渐平复下来。他没有再说话,但向后更紧地贴靠进宋翊温热的怀抱里,这是一个无声的回应和接受。
宋翊就这样一直抱着他,轻轻拍抚着他的手臂,直到他的呼吸终于变得均匀绵长,身体也彻底放松温暖起来,陷入了深沉的睡眠。而宋翊,却几乎一夜无眠。他听着谢言的呼吸,感受着他的体温,心里的后怕、心疼和一种更加坚定的保护欲交织在一起。
月光渐渐西斜,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过去,窗外开始透出熹微的晨光。
谢言是在一阵温暖干燥的触感中醒来的。有人用温热的毛巾,正在极其轻柔地擦拭他的脸和脖颈。他费力地睁开眼,视线先是模糊,然后逐渐清晰。
宋翊正坐在床边,逆着窗边初露的晨光,眉眼间带着明显的倦色,但眼神专注而温柔,动作小心翼翼,仿佛在擦拭什么失而复得的稀世瓷器。看到他醒来,宋翊的动作顿住,眼睛立刻亮了一下,凑近些,轻声问:“醒了?感觉怎么样?还恶心吗?心脏呢?”
一连串的问题抛出来,里面是藏不住的关切。
谢言动了动,感觉身体像是被拆开重组过一样,绵软无力,喉咙和胃部残留着隐隐的不适和灼烧感,头也昏沉沉的。但比起昨夜那灭顶般的痛苦和失控,已经好了太多。更重要的是,心里那片冰冷沉重的黑暗,似乎被一夜的拥抱和温暖驱散了不少,虽然疲惫,但不再有那种令人窒息的虚无和绝望。
他轻轻摇了摇头,想说话,却发现喉咙干涩嘶哑得厉害。
宋翊立刻会意,端起一直温在床头的水杯,扶着他坐起一点,将吸管递到他唇边。
温水滋润了干痛的喉咙,谢言小口啜饮着,目光落在宋翊明显缺乏睡眠的脸上,还有他睡衣上不知何时沾染的、已经干涸的些许水渍。记忆回笼,昨夜自己狼狈呕吐、被他半抱半扶、最后被他紧紧拥抱着入睡的画面清晰浮现……羞耻感和难堪再次涌上,但比昨夜更强烈的,是一种酸涩的、饱胀的暖流,哽在胸口。
“你……”他声音嘶哑地开口,“没睡?”
“睡了一会儿。”宋翊含糊道,仔细看着他喝完水,又问,“饿不饿?想不想吃点东西?胃空着更难受。熬了点很稀的小米粥,一直温着。”
谢言其实毫无胃口,甚至想到食物还有点反胃,但他看着宋翊眼下的青黑和殷切的眼神,拒绝的话说不出口,轻轻点了点头。
宋翊立刻起身:“等我一下,很快。”
他快步走出去,不一会儿就端着一个白瓷碗回来,里面是熬得米油都出来的、金黄稀软的小米粥,温度刚好。他在床边坐下,舀起一勺,仔细地吹了吹,才递到谢言嘴边。
谢言看着那勺粥,又看了看宋翊专注的脸,心中那酸涩的暖流几乎要溢出来。他张开嘴,顺从地吃了下去。粥煮得极烂,几乎不用咀嚼,温热熨帖地滑过食道,落入空荡不适的胃里,带来一丝奇异的安抚。
宋翊喂得很慢,很有耐心,每喂几口,就停下来让他缓一缓,观察他的表情,确定他没有不适,才继续。
一碗粥见了底。谢言的脸色似乎也恢复了一点点极淡的血色。
“还要吗?”宋翊问。
谢言摇头。
宋翊放下碗,抽了纸巾替他擦擦嘴角,然后很自然地伸出手,用手背贴了贴他的额头。“好像不烧。”他松了口气,随即眉头又皱起,“今天别去学校了,在家休息。我陪你。”
“你……”谢言想说“你不用陪我”,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知道宋翊不会同意,而且……他内心深处,也确实贪恋这份陪伴和照顾。
“我已经给老彭发信息了,帮你请了假,就说你肠胃炎,不太舒服。”宋翊似乎知道他想说什么,抢先道,“我也请了假。反正最近复习进度我跟你得上,不缺这一天。”
他说得理所当然,仿佛陪他比上学重要千百倍。
谢言看着他,晨光中,宋翊的脸庞还带着少年的朝气,眼神却有着超越年龄的沉稳和温柔。他知道,自己昨夜那番狼狈,一定吓到他了,也累坏他了。
“宋翊,”他声音依旧沙哑,却清晰了许多,“谢谢。”
这次,不再是“对不起”,而是“谢谢”。
宋翊愣了一下,随即眼睛弯了起来,那点疲惫似乎都被驱散了。他俯下身,在谢言微微恢复了点血色的唇上,印下一个极轻、极温柔的吻,一触即分。
“跟我还说谢。”他嘀咕着,耳根却有点红,“你再睡会儿,我收拾一下。有事就叫我,我就在外面。”
谢言点点头,看着他端着碗走出去的背影,听着外面传来轻微的水流和收拾声,心里那片冰冷的废墟之上,仿佛有柔软的藤蔓悄然滋生,缠绕包裹,带来新的生机。
他重新躺下,身体依旧疲惫,胃里依旧隐隐不适,但心情却是前所未有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安然。窗外的晨光越来越亮,新的一天开始了。而他知道,无论未来还有多少这样的情绪风暴,总有一双手会紧紧抓住他,总有一个怀抱会温暖他。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