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墨未央》菜籽发了芽

1、第一章 网吧和城中村

　　1999年西安的秋老虎，把大学南路烤得像块刚出炉的锅盔。新浪潮网吧里的旧空调吹的有气无力，键盘敲击声混着华仔的《冰雨》，黏在闷热的空气里，成了刘小京每天听腻的背景音。
　　“冷冷的冰雨在脸上胡乱的拍...”
　　他嘴上无意识的跟着哼，身体靠在吧台里，两条腿搭在旁边的塑料凳上，指尖转着个快没油的打火机。眼前的电脑屏幕上，是刚帮学生调完的 CS服务器，几个穿着校服的半大孩子正对着麦克风喊得面红耳赤。刘小京扫了眼墙上的挂钟，晚上八点，离换班还有两个小时，这日子过得比宝鸡老家的涝池还平静——平静得发慌。
　　“网管，12号机断网了。”
　　清脆的女声像颗冰块，砸破了满屋子的嘈杂。刘小京抬眼，一个穿白衬衫的姑娘站在吧台前，马尾辫垂在肩后，颧骨有些尖锐，不施脂粉的脸上架一副黑框眼镜，和小京以往那些女朋友比起来，连个清秀都勉强，甚至可以称一个丑字。她手里攥着张上网卡，指节泛着淡白。
　　“知道了。”刘小京把腿从凳子上挪下来，揣着打火机慢悠悠走过去。12号机在网吧最里面，靠着窗户，风从纱窗缝里钻进来，带着点新鲜气儿。他弯腰看了下，把对面小孩踢松了的网线拔了重插，又按了下主机重启键，屏幕暗下去又亮起来，随便开了个浏览器，首页刷出【269古城热线】的淡蓝色。
　　“好了。”他让开身，那姑娘坐回椅子上，打开了个满是英文的网站，慢慢滑动起了鼠标。刘小京瞥了眼，全是他看不懂的单词，也不知道是个干嘛的。姑娘没抬头，只轻轻说了句“谢谢”，手指已经在键盘上敲了起来，节奏快得像在弹钢琴。
　　他回到吧台，继续转打火机。柜台玻璃下压着价目表：上网 6元/小时，包夜 25，打印 1块/张。刘小京的烟盒放在上面——金丝猴，两块八一包。他抽出一支烟，用手里转着的打火机啪的一下点燃。
　　刘小京工作的这间小网吧面积不大，二十几台二手电脑背对背摆成三排。各式各样的客人分散而坐：戴眼镜的大学生蜷在角落，烟灰缸里烟蒂堆成小山；穿骷髅外衫的黄毛青年在聊天室里聊的热火朝天，腰间弹簧刀若隐若现；女学生戴着耳机入神的在看网吧内置的电视剧，雪花膏混着泡面汤的气味在空气里发酵；最靠窗的几个孩子戴着耳机组队CS大声吵闹着让人脑壳胀痛。
　　对了，还有那个上外国网站的丑姑娘，存在感低的像没她这个人似的。最近她老来，基本上七点到十点多走。也不要什么饮料泡面，就自己带个保温杯，缩角落里安安静静的。这样普通的女顾客，刘小京多看一眼的兴趣都没有。
　　百无聊赖地混到晚上十一点，网吧又来了几个包夜的客人，丑姑娘和CS小孩们已经结账回去了。网吧老板也就是另一个网管老许惯例迟到来换班，刘小京也无所谓，反正自己一个人，回家也是冷锅冷灶的没人等着。老许什么时候来，他什么时候走，有时候替老许守一宿也是常事。
　　交班完了的刘小京伸了伸懒腰，踩着路灯的影子往回走。他住的地方是西安城中村，这里挤着各种在这个城市讨生活的人。
　　巷子不宽，最多容得下两个人并排走，路面上散落着碎纸片、烟蒂，还有小贩收摊后留下的菜叶。靠墙的位置摆着几个铁皮垃圾桶，散发出淡淡的馊味，却丝毫不影响巷子里的热闹。右侧的墙根下，几个小旅馆的招牌歪歪扭扭地挂着，红底白字的“住宿 15元/晚”格外显眼，门口的塑料门帘被风吹得哗啦响，偶尔能看见老板趴在柜台上，听着收音机里的秦腔节目点头晃脑。紧挨着旅馆的是两家小发廊，玻璃门上贴着“理发 5元，烫发 20元”的广告，暖粉色的灯光从里面透出来，几个穿着清凉的女娃坐在里面看电视，电视里放着当时流行的《常回家看看》，歌声混着隔壁的秦腔声，飘在巷子里。
　　再往里走，夜市摊摊的香气越来越浓。巷口第三家是卖凉拌菜的，老板娘正用大瓷碗拌着凉菜，红油顺着碗沿往下滴；隔壁的熏肉大饼的摊前围了两个人，老板用刀“咚咚”地剁着熏肉，油饼裹着肥肥的肉碎，勾得人直咽口水。刘小京的脚步在一家炒面摊前停住——铁皮灶上的铁锅烧得滚烫，老板握着长柄铁铲熟练的招呼：
　　“来咧，吃撒？”
　　“来份炒饼带走，加俩鸡蛋，多放辣子！”
　　“对！”老板头也不抬，手腕一翻，把鸡蛋、青椒丝、豆芽、肉丝和洋葱丝依次倒进热油锅里，油星子“滋啦”蹦跳，孜然和辣椒面的香气瞬间漫开来。接着抓一把饼丝丢进去，铁铲在锅里翻炒得飞快，饼丝很快就裹上了油亮的酱汁。接着一个快速的翻转，饼丝就被倒入白色泡沫的劣质打包饭盒，快速套好塑料袋递给他。
　　“好咧，7块”
　　刘小京掏出钱递过去。拎起炒饼，晃晃悠悠的拐进自己住的老农民房。打着哈欠慢慢上楼。
　　三楼走廊里的灯泡又坏了，只能借着楼下夜市摊飘上来的昏黄灯光，摸索着找自己的房门。那扇刷过两次白漆却早已斑驳的木门，此刻竟没完全合上，一道指宽的缝隙里，隐约漏出点微光——他早上出门时明明把弹子锁转了三圈，绝不会是这副虚掩的模样。
　　刘小京的手瞬间摸向腰后，那里常年别着把折叠刀。指尖触到冰凉的刀鞘，他深吸一口气，用胳膊肘轻轻推开房门。
　　屋里的还是和早上一样乱糟糟的：掉漆的木板柜门敞着，没洗的工装裤半搭拉在柜子边，只有那个单人木床上多了个人。
　　那人干干瘦瘦个字不高，穿着件旧旧的黑色 T恤，细长的眼睛笑的眯缝着，头发乱七八糟七八天没洗的样子，是那种扔人堆里绝不会引人注意的普通农民娃的长相。他听见动静径直就开口道：
　　“包摸刀了，是我。”
　　刘小京松了口气，这是毛娃，以前一起在宝鸡混的伙计。别看才20不到，却是老扒手了，这小子手轻到什么地步呢？以前他们这帮坏小子练手法的恶作剧，就是从个姑娘身边擦身而过，解开人家内衣不被发现。毛娃，玩这个从来没有失手过。
　　“宝鸡那边是不是又严打了？”
　　刘小京把刀揣回兜里，倒了杯凉水递过去。
　　毛娃嘿嘿一笑，接过水灌了一口，抹了把嘴，用一种你懂得的口气说到：
　　“上你这避个几天，顺便看弄个啥事。”
　　毛娃喝完水，把搪瓷缸往床头柜上一墩，缸底磕得木板“咚”响，惊飞了墙缝里藏着的一只小蛾子。
　　刘小京没接话，蹲下身捡地上的散票。
　　“你咋找到这儿的？”他头也不抬，声音里带着点闷——这破地方，连快递员都得问三个人才找得到，毛娃能摸过来，八成是从家里摸到的地址。
　　“栗子给说的。”毛娃把腿跷到床前的凳子上，“给我你住的地方，还说你在大学南路网吧上班呢。我从火车站坐公交过来，转了两趟，问了五个摆摊的才找着这巷子。”
　　他说着，伸手去摸刘小京放在桌上的烟盒，抽出一支叼在嘴边，又摸出自己兜里的打火机——塑料壳子裂了道缝，打了三下才冒出火苗。
　　烟味混着炒饼的余温飘在屋里，巷子里的路灯忽明忽暗，把对面楼房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块破布。
　　刘小京皱了皱眉，刚想说什么，就听见楼下传来争吵声。一个男人的嗓门很大，夹杂着女人的哭腔，还有铁皮桶被踢倒的哐当声。毛娃也竖起耳朵，探头往窗外看了眼，又缩回脖子，小声说：“这地方也不太平啊，比咱那还乱。”
　　“城中村都这样。”刘小京拿起桌上的炒饼盒，想了想拨了半份到大搪瓷饭缸里，递给毛娃，“先吃饭。”毛娃也不客气，接过缸子就吃，饼渣掉在地上，他也不在意，边吃边说：“哥，你在网吧上班一个月能挣多钱？”
　　“反正饿不死吧。”刘小京掏出自己的烟，也冒了一根，“就是个饭钱烟钱，加上房租剩下的还能攒个几百。”
　　毛娃吧唧吧唧的嚼着饼，含糊道：“才几百？那有啥干的。”
　　刘小京笑笑，又深深地喷出一口烟，他的脸在白雾后若隐若现。接着把剩下半盒炒饼递过去。
　　“吃还堵不住你的嘴，都给你。”
　　毛娃的脸垮下来，没再说话，只是闷头吃饼。外头的吵闹声渐渐平息，屋里静下来，刘小京把烟蒂摁在床沿的烟灰缸里：“俺妹和俺妈还好不。”
　　“好着，咱婶儿凉皮儿摊子伙计们老去呢，生意那是没问题。栗子...”毛娃顿了顿，马上笑说：“栗子也好着呢，放学就帮着婶儿干活呢，她还跟我说想让你中秋回呀。哥，你中秋回不啊？”毛娃期待着看着他。
　　刘小京顿了顿说：“我这活儿虽然不累吧，但是人少，就我跟老板俩人看着呢。所以估计走不成”他搓热双手用手掌按摩着眼球，又说：“是这，我回头给俺妹打个电话。”
　　毛娃扒完最后一口炒饼，挑了下眉梢。推开床上皱巴巴的棉被，直接横了上去，没再说什么。
　　刘小京闭了灯，坐在椅子上发起了呆。
　　窗外的月亮升起来了，透过没关严的窗户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