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深蓝之海》汀旋

8、易容

　　那天之后，净深璇背着赵钦阳他们往返了很多次考古现场。
　　根据他的观察，竹浅歌一科研人员，工作内容除了跟随团队进行考察以外，还得帮团队的人打杂。
　　洗菜做饭、刷锅洗碗、搬东西、讲解并整理生物资料、考察调研，别人一天只做一件事，他要做六件。
　　如果是基地安排的，这样的安排明显不合理。
　　问题在于，尽管竹浅歌累得筋疲力尽，工作时锤腰锤腿，回家倒头就睡，但净深璇还是从其他人口中得知，他是自愿承包那些活的。
　　其他人都觉得竹浅歌精神有问题，有一个好好的考察工作不行，还偏要去跟李青荣申请干杂活，别人是盼望能多两天假期在家里躺着，他是巴不得把自己撕成十份来用，个个都当成牛使。
　　渐渐的，净深璇发现，其他人虽然嘴上说竹浅歌脑子有问题，但一有事就会说“去找竹浅歌老师啊”，时间长了，竹浅歌于他们而言，就是个任劳任怨的劳动力。
　　倒是竹浅歌，天天做着高强度工作，还真如他们所说的那般，任劳任怨，即便一天要被刁难多次也毫无怨言。
　　净深璇不知道竹浅歌怎么想的，他只能凭借感官去感知竹浅歌所做的一切，只敢站在人群里偷看竹浅歌忙碌的身影，思考着爱人的难处。
　　在他的记忆里，竹浅歌并不是一个容易向别人低头的人。
　　他现在低头了，净深璇想，他一定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究竟是什么样的难事能让自尊心强大的他选择低头呢？
　　他记得八年前，竹浅歌被他宠到忘记了最拿手的菜的步骤，只管等吃，别的什么都不用想。
　　想起那时候竹浅歌跟他说今天想吃这个想吃那个的小表情和每每看到竹浅歌站起来锤腰，他心里难受得发紧，心脏就如同被人生挖出来，当着他的面捏爆炸，然后把猩红的血液涂抹在他脸上。

　　他还是退了在云境公寓旁边宾馆里开的房，回到军事基地。
　　已是夜晚，秦之愿给他端去了一碗热腾腾的补汤，到贺新华那儿要了个凳子坐在他房间里，一边说话一边看着他把汤喝进下。

　　赵钦阳这些天一直搁军事基地里呆着，可能是闲的无聊，前天、昨天跑去和基地里的教官们比试谁的格斗技术更牛——秦之愿告诉净深璇的。
　　她说话的时候手喜欢搞些小动作，以至于从她口中说出来的话听上去都很夸张。
　　自时降以那一队人之后，里德稀珈学院再没秘密培养过特工，但赵钦阳是学院麾下格斗社的人，传统武术和综合格斗都精通，再加上学院能派他去朝鹤集团潜伏，功夫更不会差了。
　　不过军人也不是吃素的，身体强健，训练有素，个个身高183＋，所以净深璇难过之余，有些好奇赵钦阳和教官们比试结果怎么样。

　　秦之愿抬手，笑着比划出一个五。
　　净深璇知道那是五五开的意思。
　　那实力还是蛮不错的。

　　秦之愿还说，看到过赵钦阳和一个粉色头发的女孩儿在街上买东西，时不时拌几句嘴。
　　“那是他在学院里认识的朋友。”净深璇解释说：“应该认识十多年了，他经常和我提她。”
　　然后，他看到秦之愿眼里闪过几分忧虑。
　　“……怎么了阿姨？”
　　“真的就只是朋友吗？我总觉得……”秦之愿望着天花板，叹了口气，貌似是在惋惜。
　　净深璇把口中的汤咽下去：“没关系，您说。”

　　晚风从窗户吹进房间内，夹杂着空调风的凉意，拂过净深璇的发梢，他不觉得冷，倒是秦之愿，在被凉风吹到时哆嗦了一下。
　　衣柜里有两条小毛毯，净深璇小时候用的，一直留到现在。他起身去拿出来一条蓝色的展开仔细触摸了两下，确认没受潮，把它披在秦之愿的肩膀上。

　　沉默一阵，净深璇看到她以一种极小的幅度颤抖。
　　他想去安慰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她便抢了先。

　　“我总觉得，他们很像你小姨和小姨夫。”
　　……
　　好像也……的确是这样吧……
　　听到秦之愿说这句话的一刹，净深璇想起十四五岁那会儿，毕允岚经常跟自己讲父母以及小姨和小姨夫的故事。

　　黎佳玥是黎纪薇的亲妹妹，就是他的小姨，而小姨的“未婚夫”付铭逸，顾名思义就是他的小姨夫。
　　听闻，小姨是个软萌小话唠，小姨夫是个桀骜不驯的搞笑男，二人是众人皆知的死对头，一见面必斗嘴撒泼，这一点就如现在是赵钦阳和应织雨。
　　后来，小姨夫的身份被彻查，发生了很多不好的事情。
　　小姨夫有个曾用名叫付赠远，而这个名字，作为高频率犯罪家族的后代之名，被登记在通缉名单上。
　　这件事是实实在在的事实，小姨夫没法否认也没有否认。

　　那日央视新闻和中国新南军事基地发布的澄清中，属于小姨夫的那一则澄清，是最为敷衍的。
　　净深璇记得那则澄清里有这样一句话——“六岁咬掉父亲半只耳朵，七岁弑母，十岁放火烧家，十二岁更名，同年加入里德稀珈学院，效力于里德稀珈学院十五年，享年二十七岁。你不甘心，所以你既坏，也好”。
　　他不甘心出生在充满罪恶的家族里，于是他咬掉父亲半只耳朵，弑母，放火烧家，改掉名字从头再来，加入里德稀珈学院给自己赎罪，所以他既坏，也好。

　　秦之愿这个人活泼俏皮的外表下是一颗柔软细腻的心，赵钦阳和应织雨勾起她的回忆，就算那场星际战争已经过去了二十六年，她也从未放下过那些人，那些事。
　　念旧的人就是这样，净深璇懂的。

　　他注意到秦之愿眼角有泪花淌出来，抬手用食指去给她轻轻擦拭：“阿姨，别难过。”
　　秦之愿吸了吸鼻子，摇了摇头，后背的大波浪长发随着头部的动作摇晃，不太习惯在孩子面前哭：“没事，阿姨先回去了，你早点睡，不许熬夜，听到没有？”
　　净深璇嗯一声。
　　就在秦之愿要转头的那一瞬，他又想到了什么，把她叫停。
　　秦之愿一脸慈爱地望着他：“怎么啦？”
　　他酝酿了片刻，问：“您……知不知道新南市或者其他地方，哪里有人能做人皮面具？”
　　秦之愿：“……你要那个做什么？”
　　“秘密。”净深璇说。

　　第二天下午，六点过十八分，净深璇和赵钦阳驱车两百公里来到了隔壁奉宁市。

　　应织雨今天一大早便回学院了，昨晚赵钦阳为了“庆祝”摆脱母老虎，独自一人去烧烤店吃了三十串烤肉，灌了瓶啤酒。
　　出远门前，他以为奉宁市的气温和新南市差不了多少，跟净深璇要了一件厚厚的羽绒服穿上，结果奉宁市的气温处在二十七摄氏度，偏向温暖，他穿着羽绒服甚至感觉到了热。
　　后来他实在没招了，把羽绒服脱下来折成一个热水袋的样子，两条小臂从中间穿过，就这样把衣服挂在手上。

　　秦之愿给的位置在奉宁大道的某个小巷子里，二人照着导航走，很快便到了要找的小巷路口，往里面走了将近一百米，隐约看到了一家小店。
　　净深璇环视一遍四周，巷子两边与上方都是建筑物，外界能透到这里来的光线很少，傍晚的天色本就发沉，这会儿更是把小巷裹得发闷，脚下的路看不清深浅，只能打开通讯器上的手电往前挪。
　　手电筒的光扫过那家小店，只见那木质门楣上的招牌早褪了原色，刻着的字被风雨侵蚀得模糊，只剩几个歪扭的笔画勉强辨得出轮廓，门沿还挂着串生锈的铜铃，风一吹没半点声响，倒有细碎的铜锈渣往下掉。

　　赵钦阳吸了吸鼻子，小声道：“这地方挺老旧啊，就像与世隔绝了似的。”
　　净深璇轻轻应一声，没有否认。

　　当今时代的科技发达了许多，大街上的建筑物都是高楼大厦，玻璃面上映着的晚霞能晃得人睁不开眼，就连路边的便利店都装着智能感应门，全国乃至全球上下都鲜少能看到老式建筑，可这条巷子里的一切，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还停留在几千年前的模样。

　　“我说，这店还开着吗？别咱们跑两百公里过来就见着个空壳子。”赵钦阳伸手推了推木门，门轴没上油，“吱呀”一声响得格外刺耳。
　　“秦姨的消息挺灵通的，应该不会出错，先敲下门试试吧。”说着，净深璇伸出右手，用指关节去木门上敲了两下。

　　二人凝视着木门，呼吸近乎停止，氛围就跟穿越成了恐怖片里的主角似的，拿着个手电筒就敢去探索新世界。
　　隔了几十秒，屋里传来木制凳子从地面上划过的声音，衣物窸窸窣窣的摩擦声也逐渐由远及近。

　　赵钦阳把嘴巴圈成一个O，不知道为什么，这压抑的氛围让他的说话声都不自觉地变小了不少：“靠，竟然真的有人。”

　　不久，木门被屋里面的人拉开，吱呀的声音断断续续，听得人脑袋发痒。
　　净深璇把手电关掉——屋里开着暖光，开门的人是一个双眼混浊的老爷爷，他担心光刺到老爷爷的眼睛。

　　老人的身形佝偻得厉害，肩膀几乎要垮到胸口，后背凸起一道明显的弧度，花白的头发稀稀拉拉贴在头上，露出斑驳的头皮和几道深深的皱纹，额前的几缕被风吹得微微颤动。
　　他脸上沟壑纵横，眼角和嘴角的皱纹挤在一起，眼窝深陷，眼球蒙着一层灰雾，看人时微微眯起。
　　他站在门内的阴影里，用那雾蒙蒙的双眼静静打量着净深璇和赵钦阳，仿佛早就知道他们会来一般。

　　净深璇弯下腰：“您好爷爷，请问您就是章慈明老先生吗？”
　　老爷爷的听力还算可以，没有问净深璇说了什么，就是理解话意的速度比较慢，过了一会儿才点头，用上了年纪，很沙哑的嗓音说：“中午我儿媳妇说会有……有两个年轻人来……就是你们了吧……？”
　　净深璇依旧弯着腰，很礼貌地回答他：“嗯。爷爷，听说您会做人皮面具，我们想来找您定制一张。”
　　“这个……这个我听我儿媳妇说了，你们……进来坐会儿……”老爷爷让出一条过道，纤细的手往屋里的桌子上指。
　　“欸，好，谢谢爷爷。”净深璇直起身，回头看一眼赵钦阳，“走吧。”

　　二人跟着老人往里走，发现屋子比从外面看着还要窄小。
　　两人微微侧身，生怕碰倒靠墙的木架上摆着的东西。

　　屋里有两张掉了漆的四方木桌和几个小木板凳，离他们近的那张木桌四条腿有一条用旧布条缠了好几圈，桌面上放着茶杯和茶杯，而离他们远的那张，放着的是些工具。
　　墙面是旧石灰刷的，不少地方掉了皮，露出里面泛黄的砖块，表面用几张旧报纸仔细贴补着，报纸边角用浆糊粘得平整，看得出来常被打理。
　　天花板上悬着一盏暖黄色的小灯，垂下来的长度刚够照到桌面，暖融融的光落在木桌的木纹里，把屋里的冷意都烘掉了大半。
　　可见这间小屋年代久远，孤孤单单地处在这座科技城池不起眼的角落里，却没被外面的喧嚣和冰冷的科技感吞没，守着一屋子的暖，把所有的痕迹都熬成了岁月。

　　老爷爷让净深璇和赵钦阳自己倒茶，他则坐到对面用来工作的木桌上，拿起一把刻刀在一块儿木板上刻着花纹。
　　半天没沾水，赵钦阳口渴，先给净深璇倒了杯茶，又把自己面前的杯子斟满，没急着开口，等老人手中刻刀的动作缓下来，他感兴趣地问：“爷爷，您做面具的手艺是祖传的吗？”
　　“是……好多年咯……”
　　“那还真挺不容易的，现在会做这些手艺的人不多了。”
　　“那也没办法啊……时代进……进步的太快咯……”
　　“是是是。”
　　到陌生的环境跟陌生人相处总会感到尴尬，眼下老人也在忙，净深璇和赵钦阳对视一眼，干脆安静地等着老人将手上的活忙完。

　　净深璇将右手放在桌面上撑着脑袋，注视着刻刀落下时刻下的木条和木屑。
　　老人的动作轻缓，不知道要过多久才能刻完面前的木板，于是他盯得出神，两只眼睛的眼皮子逐渐开始打架，起了几分困意。
　　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闭上的眼睛又是睡了多久，只觉得后来身体都在往下坠。

　　迷迷糊糊间，他被一阵细微的“沙沙”声吵醒，眼皮沉得像粘了胶水，费力掀开一条缝时，先撞进眼里的是赵钦阳的背影。
　　这人长的高，肩宽腰窄，完全挡住了老爷爷的身影，外形条件上光看背影就足以让人心动，然而那板凳又矮又小，他坐在上面不仅显得有点滑稽，还让人忍不住担心板凳会不会下一秒就崩塌。
　　净深璇听不清他在跟老爷爷说什么，下意识地往窗户上望去想看看天色，才反应过来这间小屋里除了木门之外，基本没有光能透进来的地方。
　　他起身往赵钦阳那边走过去，漆黑的影子随着他的移动而移动。
　　影子移动到赵钦阳旁边，赵钦阳扭头：“醒了？”

　　净深璇点头的同一时间，目光越过赵钦阳的肩膀——方才还只摆着零散工具的木桌上，已经铺展开一张泛着浅肤色的薄皮，老爷爷坐在小板凳上，佝偻着背，手里捏着一把细细的银质刻刀对着皮面轻轻划动。

　　净深璇愣了几秒，低头问：“钦阳，我睡多久了？”
　　“两个多小时了吧。”赵钦阳说：“我没注意时间，但应该有两小时了，三个小时也有可能。”
　　净深璇：“……”
　　“欸你别光站着，来来来坐下。”赵钦阳拽过净深璇的手臂把人摁在一旁的板凳上，左手向老爷爷摊开，“你瞅瞅，我就说照着你的样子把面具做的帅点但不要像你，人爷爷就开动了，果然经验老道。”
　　净深璇注视着薄皮，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俩人对人皮面具这一行了解的不多，帮不上什么忙，就坐在板凳上观望。

　　老爷爷看上去瘦弱，但手上的一举一动极稳，银刀贴着薄皮勾勒轮廓，又用细笔蘸了乳白膏体补出面部弧度，再挑着绒毛粘好眉睫，左眼下还按赵钦阳的嘱咐，点了颗浅褐小痣，每一步都慢却精准，没片刻多余动作。
　　半宿，面具模样成形，浅肤色的薄皮透着自然纹理，眼尾弧度、眉峰高低都合心意，老人对着灯光晃了晃，确认无瑕疵，便将面具递到净深璇面前，让他戴上试试合不合适。

　　戴上之后，没等净深璇打开通讯器的摄像头看看现在的自己长什么样，赵钦阳就从压缩器里放出来一块儿镜子，说：“别被这张脸给帅晕过去了。”
　　净深璇习惯了他这副吊儿郎当的德行，没多说什么，接过了他那不知道从哪儿买来的粉色小圆镜。

　　镜面里的他眼尾上挑不显轻佻，瞳仁被面具衬得更低，眉峰顺着眉骨往下收时没藏住尾端的那股锋利感，鼻梁高挺，下颌线利落，左眼下那颗浅褐小痣没柔化这份锋芒，倒成了点睛的一笔。
　　整张脸看下来帅得克制，没半分冗余的软气，不用说话就自带一种恰到好处的攻击性，笑起来又坏坏的，让人感觉他不是什么善茬。
　　比起面具下净深璇原本偏向温和的原生面庞，这张脸确实被老爷爷做的一点也不像他。
　　他不太习惯，但要的就是不像他的效果，越不像越好，所以思来想去，他突然有种无痛整容了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