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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雨幕与界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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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天,白蔹把自己活成了一枚拧紧的发条。
实验室成了他唯一的岛屿。窗外是姑苏城六月的温软,小桥流水,吴侬软语,绿意浓得快要滴下来。可这些都与他无关。他伏在案前,指尖敲击键盘的声音急促而规律,像另一种形式的雨,隔绝了所有江南应有的缱绻。
临床试验方案被他打磨得光可鉴人。逻辑环环相扣,数据严丝合缝,甚至提前打点了相熟的社区医院,连志愿者招募的传单模板都定好了。这一切完成得又快又冷,像一台精准运行的仪器,滤掉了所有多余的情感。
他没有像从前那样,攥着还带着体温的打印稿,穿过平江路湿漉漉的石板,拐进悬桥巷深处那间飘着药香的老宅。不会在储相夷那张宽大的、堆满脉案的书案对面坐下,不会因为一味药的君臣佐使争论几句,最后在对方沉稳的补充里,默契地抿一口微凉的茶,算是休战。
这次没有。
他只是将方案存成PDF,附件名规规矩矩,正文只有一行字:「师兄,方案请审阅。」鼠标点击发送时,指尖在冰冷的触控板上顿了顿,像触碰一块不敢捂热的冰。
邮件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来,又消失。
屏幕暗下去,映出他自己没什么表情的脸,眼底有熬夜留下的淡青,像宣纸上无意沾染的宿墨。他盯着发件箱里那条孤零零的记录,右下角的时间一秒一秒跳。十分钟,漫长如江南梅雨季里一个走不出的回廊。收件箱安静得像一口古井,没有新邮件的叮咚声,也没有那个熟悉的名字跃出水面。
他抿紧了唇,唇线绷成一条苍白的直线。然后,近乎粗暴地,他关掉了整个邮箱页面,仿佛关掉一扇不该打开的窗。他强迫自己转身,面对另一台屏幕上蜿蜒如苏州河道般的基因序列,试图让那些碱基对的密码,解开他心头那团理不清的乱麻。
黄昏是踩着猫步来的。
起初只是天际线染了一抹暧昧的灰,像谁不小心打翻了洗笔的缸子。渐渐地,那灰色洇开来,沉甸甸地压下来,压在粉墙黛瓦的檐角,压在老银杏蜷曲的叶子上。乌云从古城外太湖的方向漫过来,低垂得仿佛要吻上实验室的窗玻璃。空气变得黏稠闷热,带着暴雨前特有的、令人心慌的寂静,连窗外法国梧桐上的蝉,都噤了声。
白蔹的手机,在堆满文献和草稿纸的桌面上,轻轻震动了一下。
屏幕亮起,冷白的光刺破昏暗。是一条新邮件通知。发件人:储相夷。
时间已经过去了好几个小时。
他拿起手机,解锁。屏幕上那行字跳出来,简洁得近乎冷酷:
「方案已阅,细节周全,可按此执行。辛苦了。」
公事公办。字字确凿。挑不出半分错处,也寻不到一丝多余的温度。
白蔹盯着那行字,屏幕的光映在他漆黑的瞳孔里,明明灭灭。他仿佛能透过这冰冷的电子字符,看见储相夷坐在医馆书房那盏老台灯下,眉眼低垂,神色疏淡,用那管小楷在纸上批注时,也是这样不疾不徐,也是这样……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琉璃罩。
他手指收紧,骨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指尖冰凉。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在缓慢地下沉,沉进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最终,他没有回复,只是将手机屏幕朝下,重重扣进抽屉深处。那一声闷响,在过分安静的实验室里,显得格外空洞。
晚上八点,惊雷终于撕破了姑苏温婉的夜空。
不是一声,是一串,从穹顶滚过,闷重而威严,震得窗玻璃嗡嗡作响。紧接着,暴雨如天河决堤,倾泻而下。密集的雨点砸在玻璃上,噼啪作响,瞬间将窗外的世界冲刷成一片流动的、模糊的水幕。霓虹灯光在水幕里晕开,变成一团团光怪陆离的色块。
白蔹揉了揉酸涩的眼角,看向窗外。雨势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早上出门时,天光尚好,他连一把伞都未曾准备。
站在实验大楼空旷的廊檐下,雨幕就在一步之遥。屋檐泻下的水流汇成一道透明的水帘,哗哗作响,隔绝了前路。晚风裹挟着冰凉的雨沫扑在脸上,带着泥土和植物被冲刷后的腥气。这个时间,这般天气,叫车软件上的等待时间已经跳成了令人绝望的鲜红数字。
他微微蹙眉,拿出手机,指尖在屏幕上悬停。
就在此时,两道昏黄而沉稳的车灯,穿透厚重雨幕,如同利剑劈开混沌,缓缓地、坚定地停在了大楼门前的空地上。雨水在灯柱里飞舞,像无数急坠的银针。
驾驶座的车窗降下一半。
昏黄的光线漏进去,勾勒出储相夷那张轮廓分明的侧脸。下颌线清晰利落,鼻梁挺直,雨水打湿了他额前几缕黑发,柔软地贴伏着。他的目光穿过雨帘看过来,眸色深沉,像这被雨水浸泡的夜。
“上车。”
他的声音透过哗哗雨声传来,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尾音似乎被水汽浸润得比平日柔和了半分。
白蔹愣住了。
心底那片因为那封邮件而板结的、冰封的土壤,猝不及防地被这突如其来的车灯和声音凿开了一道裂缝。冷风卷着雨丝灌进他单薄的实验服领口,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轻微的寒颤,站在原地没动,像一尊被雨困住的、倔强的石像。
储相夷转过头,目光落在他身上——白色的实验服被风吹得贴在身上,勾勒出清瘦的肩胛骨线条,领口露出一截冷白的脖颈。他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那蹙痕很浅,却像投入静湖的石子,在他一贯平静的眼底漾开一丝几不可见的波澜。
“雨大,”他的声音里带上了点不容置疑的力道,不是命令,却比命令更让人难以拒绝,“先上车。”
白蔹抿了抿唇,唇色在廊檐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淡。他最终还是一言不发地拉开副驾驶的车门,弯腰钻了进去。
“砰”一声,车门关紧,将铺天盖地的雨声隔绝了大半。
车内是另一个世界。干燥,温暖,弥漫着一种熟悉到令人心尖发颤的气息——清苦的,如同被初夏雨水反复浸透的檀香木根,混合着古老医书纸张的微涩,还有一丝极淡的、属于储相夷本身的、洁净的皂角味。这气息瞬间包裹上来,驱散了从门外带来的所有湿冷和狼狈。
白蔹系好安全带,目视前方被雨刮器不断刮开又模糊的挡风玻璃,语气尽量平整,像熨烫过一样:“你怎么来了?”
储相夷启动车子,引擎发出低沉平稳的嗡鸣。雨刮器规律地摆动,在眼前划出一片片短暂清晰的视野,又迅速被新的雨水覆盖。
“去山塘街那边看一位复诊的老先生,”他握着方向盘,目光专注地看着前方被车灯照亮的一小段湿漉漉的路面,“回来路过这边,看到你们这栋楼还有几盏灯亮着。”
他解释得云淡风轻,语气平常得像在陈述“今天下雨了”这样的事实。
白蔹心里却像明镜一样。
从山塘街回悬桥巷的医馆,无论走哪条路,都绝不会“路过”他这所位于古城东南角的大学。这弯绕得,几乎跨越了半座姑苏城。
他没有戳破。舌尖抵着上颚,将那句几乎冲口而出的诘问硬生生压了回去。只是从喉咙里低低地“嗯”了一声,算作回应。
车厢内陷入一种微妙的沉默。
雨声被厚重车门滤过后,变成一种遥远而持续的背景音,嗡嗡地响着,反而衬得车内空间格外逼仄。彼此的呼吸声清晰可闻——白蔹的有些轻,带着刻意压制后的平缓;储相夷的则沉而稳,但细听之下,频率似乎也比平时快了一丝。
过于安静了。安静得能听见自己心脏在肋骨后面沉闷的搏动。白蔹能清晰地感觉到身侧人散发的体温,温热,透过并不宽敞的空间传递过来。还有那无处不在的、属于储相夷的气息,丝丝缕缕,缠绕在鼻尖,搅得他心烦意乱,又贪恋这点来之不易的靠近。
“方案……”他犹豫了一下,还是主动打破了这令人心慌的寂静,声音因为紧绷而显得有些干涩,“社区医院那边,下周一就可以开始张贴招募通知了。”
“效率很高。”储相夷的声音平稳,目光依旧锁定前方被雨水模糊的街道。霓虹灯的光影透过湿漉漉的车窗,在他侧脸上流转,明明灭灭。“筛选标准,我补充了一条,关于脾胃虚弱的排除条件,稍晚发到你邮箱。”
“好。”白蔹应道。又是邮箱。这两个字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心头某个柔软的角落。他转过头,看向储相夷的侧脸。
车内光线昏暗,只有仪表盘发出幽蓝和橘红的光,映照着他挺直的鼻梁和紧抿的唇线。他的下颌绷得有些紧,眼下那抹因长期熬夜留下的淡青,在阴影的衬托下,似乎更深了,像画中人眼角不经意的一笔倦意。
“你……”白蔹喉咙发干,一个问题在胸腔里左冲右突,几乎要破膛而出——
你为什么要绕这么大一圈过来?
是因为看到下雨了吗?
你……是在担心我吗?
可话涌到舌尖,看着储相夷那副沉静如水、仿佛一切真的只是顺路、只是偶然、只是兄长对师弟再寻常不过的关照的模样,他又硬生生将它们全数咽了回去。喉咙里泛起一股铁锈般的腥涩。
他怕。怕听到的,又是一个无懈可击的、合乎情理的、将他稳稳推回“安全距离”的官方回答。那比直接的拒绝更让人无力,更像一种温柔的凌迟。
“什么?”储相夷似乎察觉到他情绪的细微波动,微微偏过头,瞥了他一眼。
那一眼很快,在昏暗颠簸的车厢内,几乎只是一道模糊的掠影。可白蔹却觉得,那目光沉甸甸的,带着某种他读不懂的、灼人的温度,短暂地烫了他一下。
“没什么。”白蔹迅速移开视线,重新望向窗外。雨水在玻璃上纵横流淌,将街边店铺的灯火拉成长长短短、光怪陆离的色带,像一场荒诞而迷离的梦。心底那片刚刚被车灯暖了一瞬的土壤,又迅速被熟悉的酸涩浸润,开始滋生蔓延出潮湿的、名为失望的苔藓。
“只是觉得,”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细微的刺,像蔷薇茎上最不起眼却最坚硬的倒钩,“师兄总是……考虑得这么周到。”
周到得,像是用尺子量过彼此之间每一寸应该保持的距离。
储相夷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骨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凸起,在昏暗光线下泛着青白的色泽。他没有接话,喉结上下滚动了一轮,像是咽下了什么难以言说的东西。他只是更加专注地看着前方被暴雨笼罩的、湿滑难辨的道路,仿佛那需要倾注他全部的心神,才能安然驶过。
车厢内再次陷入沉默。
这一次的沉默,比刚才更加厚重,更加粘稠。只有雨刷器规律的刮擦声,引擎低沉的轰鸣,以及窗外永不停歇的、哗啦啦的雨声,交织成一片令人窒息的背景音。
直到车子缓缓驶入白蔹租住公寓的小区,停在那幢灰白色居民楼下。
“到了。”储相夷停下车子,熄了火。引擎声消失,世界仿佛瞬间被放大了一倍的雨声填满。
白蔹解开安全带,金属扣弹开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在安静的车厢里格外清晰。他低声道:“谢谢师兄。”声音闷闷的,没什么情绪。
他的手放在车门把手上,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却没有立刻按下去。空气仿佛凝滞了,时间被拉长、扭曲。他能感觉到储相夷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不再是刚才驾驶时那种专注前方的疏离,而是沉甸甸的,带着一种复杂的、他无法解读的重量,落在他侧脸、脖颈、乃至握着门把的手上。
那目光,像有实质的温度。
“淋了雨容易着凉,”储相夷终于开口,声音比刚才更低沉了些,沙沙的,像被雨水浸泡过的砂纸,轻轻磨过寂静的空气,“回去……记得煮点姜茶喝。”
又是这样。
无处不在的关怀,细致入微的体贴。像一张柔软却坚韧的网,将他妥帖地罩在其中,却也明确地标示出“此为界限”的边框。
白蔹心头那根一直绷紧的弦,在这一刻,“铮”地一声,断了。
积压了一整晚——不,是积压了不知多少时日——的委屈、不解、酸涩,还有那不敢深究的渴望,混合着窗外冰冷的雨气,轰然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他猛地推开车门。
霎时间,冰冷的、密集的雨点劈头盖脸地砸下来,瞬间打湿了他的头发、脸颊、肩膀。湿冷的触感让他混乱滚烫的思绪一个激灵,却又更加决绝。
他没有回头,一头扎进滂沱的雨幕里,清瘦的背影在路灯和雨丝中模糊成一道仓促的剪影。只有一句被风雨撕扯得支离破碎的话,勉强飘回车窗:
“知道了。”
车门在他身后敞开着,风雨灌入。
储相夷坐在驾驶座上,没有立刻去关车门。他保持着微微侧身的姿势,看着那个身影跌跌撞撞、却又步伐飞快地冲进公寓楼的单元门,消失在被雨水冲刷得明晃晃的玻璃门后。
雨水被风斜吹进来,打湿了他的手臂和侧脸,冰凉一片。
他却仿佛毫无所觉。
只是抬起一只手,用力按在自己的左胸上方。隔着衬衫温凉的布料,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掌心之下,那颗心脏正以一种不受控制的、沉闷而急促的节奏,疯狂地撞击着胸腔。每一下,都带着清晰的痛感,和更清晰的、名为“后悔”的钝响。
他知道白蔹在生气。
在难过。
在因为他那些自以为是、进退失据的举动而受伤。
他也知道自己的行为有多么矛盾,多么残忍——给了对方一场穿越半座城的雨夜等候,却又在用最冰冷的公式化语言,将人推得更远。
嘴唇抿得死紧,几乎失了血色。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潮湿的空气里混杂着雨水、泥土、还有车内残余的、属于白蔹的、那丝微涩的青草与冷金属气息。
疲惫如同潮水,从四肢百骸席卷上来,将他淹没。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倦,不仅仅是身体的,更是灵魂的。挣扎的神色在他脸上一闪而过,快得像是错觉,最终只剩下深不见底的沉寂。
他别无选择。
至少,在撬开自己心上那把锈蚀沉重、名为“现实”与“责任”的枷锁之前,他只能这样认为。
良久,他才伸手,拉上了副驾驶那扇敞开的车门。隔绝了风雨,也隔绝了那个身影消失的方向。引擎重新启动,车灯再次划破雨幕,缓缓驶离这片被雨水浸泡的、沉默的居民区。
而在那扇冰冷的单元玻璃门后。
白蔹背靠着同样冰冷的防盗门,背脊紧贴着金属的纹路,身体顺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楼道里的声控灯早已熄灭,只有安全出口标志散发着幽绿的、鬼魅般的光。
门外,隐约还能听到汽车引擎低沉地轰鸣,然后那声音逐渐减弱,最终彻底消失在无边无际的雨声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雨水顺着他湿透的发梢滴落,落在颈窝,划过锁骨,浸湿了单薄的实验服,带来一片黏腻的凉意。但这凉,却怎么也凉不过心底那股翻涌不息、几乎要将人吞噬的涩然与荒芜。
他总是这样。
先递过来一点星火,让你错觉温暖可及;待你伸手去接时,他又从容地、甚至带着歉意地,将手收回。留你一个人在原地,对着那点虚幻的余温,冻得四肢百骸都发僵。
这场姑苏夏夜突如其来的暴雨,似乎不仅淋透了他的衣衫,也浸透了他那颗在名为“储相夷”的迷宫里,反复碰壁、反复希冀、又反复沉入冰水的心。
希望与失望,像这夜的雨滴,密集地、无休止地敲打在心门上。
门外,夜雨滂沱,水汽氤氲了整个江南。
掩盖了车轮远去的辙痕,也放大了心底所有无处安放的、沉默的暗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