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冲》黄色毛鼠

21、沉默的河

　　林尧搬回了宿舍。
　　已经是夏天，宿舍不再寒冷，甚至有些闷热，但他却觉得比那个冬天刚来时还要冷。

　　空气里是许砚的臭袜子味和几个男生打游戏的喧嚣。

　　嘈杂，鲜活，却与他格格不入。

　　他按时上课，吃饭，睡觉。

　　只是语文课上，他不再低头，也不再刻意挑衅，只是看着讲台上的裴时，目光平静，像看一个陌生人。

　　裴时的目光偶尔扫过他，没有任何停留，平静无波，仿佛那个曾经收留他，给他递药，在电话里说“别怕，有我在。”的人，从未存在过。

　　打印店的活儿他辞了。

　　老板嘟囔了几句，还是把工钱结给了他。

　　捏着那几张票子，林尧在街上站了很久，最后去书店买了几本厚厚的参考书。

　　高三的硝烟味已经隐隐可闻，他得给自己找点事做，把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挤出去。

　　关于举报的风声，像投入水中的石子，似乎连个像样的涟漪都没激起。

　　林之远那边也偃旗息鼓，不知是裴时用了什么方法安抚，还是林之远自己权衡利弊后觉得不值当。

　　生活表面恢复了一种脆弱的平静。

　　只是有些东西，到底不一样了。

　　林尧开始频繁地跑图书馆。

　　不是去做样子，是真学。

　　他基础不差，只是以前心思没在上面。

　　现在，那些枯燥的公式和文言文，成了他麻痹自己的最好工具。

　　一做题，就能暂时忘记裴时沉默的眼睛，忘记那个充满雪松气息的公寓。

　　偶尔，在图书馆的角落，他会遇到裴时。

　　裴时通常是来查资料，或者安静地看自己的书。

　　两人隔着几排书架，或者远远地在阅览室的两端，互不打扰。

　　有一次，林尧去还书，在借阅台前恰好碰到裴时在办理借阅手续。

　　他下意识地想转身避开，裴时却已经看到了他，很自然地点了下头，算是打过招呼，然后便拿着书离开了，背影清瘦挺拔，没有一丝留恋。

　　林尧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心里空了一块。他知道，这才是他们之间该有的、最正确的距离。

　　许砚察觉出他不对劲，勾着他脖子问：“林哥，你跟裴老师……闹掰了？我看你俩现在跟不认识似的。”

　　林尧甩开他的手，语气没什么起伏：“本来也不熟。”
　　“不熟你之前住人家里？”许砚不信。
　　“宿舍冷，借住几天而已。”林尧面无表情地翻开物理练习册，“别废话，做题。”

　　许砚撇撇嘴，没再追问。

　　他知道林尧不想说的事，撬破嘴也没用。

　　日子一天天过去，像一条沉默的河，表面平静，底下却暗流涌动。

　　林尧的成绩以一种缓慢但坚定的速度往上爬。

　　他开始啃那些以前看一眼就扔掉的数学压轴题，开始认真背诵古诗词和英语范文。

　　他把所有无处安放的精力，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都倾注到了学习上。

　　有时，夜深人静，宿舍里鼾声四起，他会从枕头底下摸出那个一直没拆开，装着雪松香薰的纸袋，凑到鼻尖闻一闻。

　　那清冷的气息，能让他狂躁的心稍微安静下来。

　　他也开始留意裴时的动向，以一种不露痕迹的方式。

　　从其他老师的只言片语里，他知道裴时带的班这次月考语文平均分不错。

　　从走廊里学生的议论中，他听说裴时拒绝了市里一个公开课的比赛机会。

　　他甚至在食堂远远看到过裴时一次，一个人坐在角落吃饭，侧脸在嘈杂的环境里，显得格外安静。

　　他发现，即使隔得这么远，即使不再有任何交流，裴时依旧能牵动他的情绪。

　　看到他似乎清减了些，会心里发闷。

　　听到有人夸他课讲得好，会隐隐有种与有荣焉的错觉。

　　看到他独自一人，又会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心疼。

　　这种隐秘的、无法言说的关注，成了他灰色高中生活里，唯一一抹带着酸涩甜意的色彩。

　　转眼到了六月底，期末考试临近，空气里都弥漫着焦灼的气息。

　　这天晚自习，林尧正在题海里挣扎，许砚用胳膊肘捅了捅他，压低声音：“欸，看窗外。”

　　林尧不耐烦地抬起头。

　　教室在四楼，窗外是学校的林荫道和路灯。只见路灯下，裴时和一个穿着初中部校服的女生站在一起。

　　那女生低着头，肩膀一耸一耸，似乎在哭。裴时微微俯身，耐心地说着什么，路灯的光晕将他整个人笼罩在一片柔和里。

　　是林溪。

　　林尧的心猛地一沉。她怎么来找裴时了？

　　他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看到裴时表情温和，偶尔点头，最后，他从口袋里拿出纸巾递给林溪，又拍了拍她的肩膀，像是在安慰。

　　过了一会儿，林溪擦了擦眼泪，对着裴时鞠了一躬，跑开了。

　　裴时站在原地，看着林溪跑远的方向，静立了片刻，才转身慢慢朝教师宿舍楼走去。

　　路灯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孤寂。

　　林尧收回目光，低头看着桌上的卷子，上面的字迹变得模糊。

　　他心里五味杂陈。裴时还在关心林溪，即使林溪曾经……他是因为责任，还是因为……别的？

　　他发现自己竟然有点嫉妒林溪，可以那样理所当然地站在裴时面前，接受他的安慰。

　　这种情绪让他感到羞愧，又无法控制。

　　晚自习结束的铃声响起，林尧随着人流走出教学楼。

　　夏夜的风带着温热，吹不散心头的烦闷。他鬼使神差地，绕到了教师公寓楼下。

　　他抬头，望着401那个亮着灯的窗户。

　　窗帘拉着，看不到里面的人影。

　　他就那么站着。

　　直到宿舍熄灯铃快要响起，他才转身，慢吞吞地往回走。

　　刚走出几步，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

　　他拿出来，是一条新的短信。

　　发信人是一串没有存储的号码，但林尧一眼就认出来了，是裴时。

　　内容很短，只有一句话：

　　【看到你了。天热，宿舍注意通风，别中暑。】

　　林尧的脚步瞬间钉在原地，血液嗡地一下冲上头顶，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又猛地松开，带来一阵剧烈的悸动。

　　他猛地回头，看向那个亮着灯的窗口。

　　窗帘依旧拉着，安静如常。

　　但他知道，裴时看见他了。

　　在他像个傻逼一样在楼下站了那么久的时候，裴时在楼上，看见他了。

　　这条短信，没有称呼，没有落款，语气平淡得像是最寻常的师长关怀。

　　可林尧却从这短短的十几个字里，读出了太多东西。

　　有关注，有未曾说出口的牵念，还有一种……和他一样的、小心翼翼的克制。

　　他紧紧握着手机，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夏夜的风拂过脸颊，带着潮湿的热意，他却觉得浑身滚烫。

　　他低下头，看着屏幕上那行字，看了很久很久，然后，极其缓慢地，按下了回复键。

　　他也只回了三个字，和他收到的那条短信一样，没有称呼，没有情绪，仿佛只是最普通的应答：

　　【知道了。】

　　点击，发送。

　　他将手机揣回口袋，抬起头，深吸了一口夏夜温热的空气，迈开脚步，朝着宿舍的方向走去。

　　脚步，比来时轻快了许多。

　　那条沉默的河，底下似乎有暖流，悄然交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