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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鞭刑 ...

  •   ………

      他确实没有辜负二爷的期望。

      在黑水河谷那个风雪交加的黎明,十四岁的他带着一小队斥候,以近乎搏命的打法,歼敌十七人,带着至关重要的情报活着回来。

      军报传回,第一次,“南宫月”这个名字,在军中小范围地传开了。

      十五岁,镇北关鏖战,他第一个冒着滚木礌石攀上被鲜血染红的城墙,身被数创犹自死战不退,为后续部队打开了缺口。

      那一次,他入了凌傲元帅的眼,老元帅亲自探视了他的伤势,拍着他未受伤的肩膀,眼中是毫不掩饰的赞赏,他因镇北先登之功升任了百夫长。

      随后,更是因作战勇猛、屡出奇谋,在先帝巡边时被御笔亲点为千夫长,赐号“骠骑骁尉”。

      圣旨抵达军营时,旌旗猎猎,所有同袍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荣耀加身,少年意气,但他心中最清晰、最灼热的念头却是:他给二爷挣脸了!

      他迫不及待地想告诉二爷,想让所有人都知道,他南宫月是二爷的人,他所有的荣光,都源于二爷当年的拯救与栽培。

      没有二爷,他或许早已沉尸于某条不知名的河底,或是变成了北狄人刀下的亡魂。

      自十六岁起的每年冬天,他都会带着一身边关的风霜与最新的军功,返回永安城述职。

      重新踏入端王府的那一刻,是他一年中最期盼的时辰。他会像小时候一样,迫不及待地去见二爷,详细地汇报军中的一切,分享他的见闻,他的想法,他的……忠诚。

      起初,二爷依旧是听的。会在他描述惊险战役时微微蹙眉,会在他得到嘉奖时淡淡颔首,会在他提到凌元帅的教导时,眼神复杂地闪烁一下。

      二爷依旧会赐下宴席,会关心他的伤势,会询问边关细节。

      但是,不知道从哪一年开始,南宫月敏锐地察觉到,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王府还是那个王府,书房还是那个书房,二爷……

      也还是那个二爷,依旧清瘦,凤目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倦意与药气。

      可他就是感觉,他和二爷之间,仿佛隔了一层极薄、却无法穿透的纱,笼着一团若有若无、又挥之不去的雾。

      他还是像小时候一样,事无巨细地想对二爷一一倾诉。

      二爷也依旧是那个姿态,或端着药碗,或看着书卷,在认真倾听自己的每一句话。

      但他能感觉到,二爷的目光,似乎不再像过去那样,全然落在他的身上。

      那目光深处,多了些他看不懂的东西——

      是审视?是衡量?是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沉郁的思绪。

      有时,他兴高采烈地说完一段,期待二爷像过去那样给出回应,但二爷却只是沉默片刻,然后淡淡地说一句:

      “嗯,知道了,你做得很好。”

      便再无他言。

      那种感觉,就像一拳打在柔软的棉花上,无处着力,只剩下一片空茫的回响。

      是他多想了吗?

      他看着二爷依旧苍白的面容,看着二爷偶尔因咳嗽而微微佝偻的背影,在心里否定了自己的疑虑。

      二爷只是身体更不好了,府中事务想必也更繁重了。

      他这样告诉自己。

      毕竟,他已经长大了,不再是那个可以被二爷轻易圈在怀里教磨墨、可以理直气壮讨要点心、可以蜷在二爷床脚给二爷当暖炉的小孩子了。

      他身材抽高,筋骨强健,掌心是因常年抓握兵器而生出的厚茧,身上带着边关的煞气与风沙的粗粝。

      他不能再像少时的月儿一样,孩童般地亲近二爷,是理所当然的。

      但是,没关系。他想着,心中重新被一种更为坚实的信念充满。

      他现在有了力量。

      强大的,足以在万军之中取敌将首级的力量,足以守护边疆、让敌人闻风丧胆的力量。

      他无法再做那个事事依赖二爷的“月儿”,但他可以成为二爷最锋利的剑,最坚固的盾。

      只要他足够强大,能荡平北狄,能稳固边疆,能让这大钧江山固若金汤,那么,坐在永安城里的二爷,就是最安全的二爷。

      那时的他,单纯地以为,这就是他回报二爷恩情、维系他们之间羁绊的最好方式。

      他并未深思,他日益增长的声望与兵权,对于那位身处权力漩涡中心、天性多疑的二爷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只是怀着满腔的赤诚与日渐增长的武力,一头扎进了名为“忠诚”的宿命之中,却未曾看见,身后那位他誓死效忠的主人,眼神已愈发幽深难测。

      ………

      是的,那时他太过天真。

      满脑子只有行军布阵、冲锋陷敌,以为家国天下,浑然一体。

      他守护好大钧的每一寸疆土,就是在守护二爷的“家”。

      他以为那时他什么都懂了,但其实他什么都不懂。

      那年他十七岁,意气风发,锐不可当。

      又是一年述职归京,这一次,他怀中揣着先帝亲赐的将印,心中燃烧着筹备多年、终于可以付诸实施的北伐大计!

      收复幽云十六州,将北狄铁骑彻底统统赶出去!

      这不仅是大钧的夙愿,更是他埋藏心底最深的执念——

      那里有他模糊的故乡,有他与毓秀姐约定的“回家”之路。

      他胸膛里燃着一把火,一把愿意为大钧、为二爷燃尽一切的热血与忠诚。

      他等这一天,等了太久。

      然而,当他兴奋地将这宏图伟略禀报给二爷时,得到的却是一盆冰水。

      二爷不准。

      二爷要他留在永安,担任宫城禁军的要职,守卫这座皇城的安全。

      他愣住了,几乎是脱口而出地拒绝:

      “二爷,不可!北伐在即,幽州故土……”

      “够了。”

      二爷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他从未听过的、冰冷的威压,

      “孤需要你留在永安。”

      他急了,单膝跪地,像过去无数次月儿恳求二爷时那样,仰头看着坐在阴影里的二爷:

      “二爷!月儿知道您需要护卫!但北伐乃国之战事,收复幽州更是重中之重!待月儿收复故土,凯旋之日,必定遵从二爷安排,回来守卫宫城!求二爷成全!”

      他以为二爷会像过去一样,最终理解他,支持他。

      但他等来的,是二爷骤然爆发的盛怒!

      “把他关进柴房!没有孤的命令,不准给一滴水,一粒米!”

      他在阴暗潮湿的柴房里被关了整整三天。

      寒冷、饥饿、更多的是不解与委屈,不停地啃噬着他的心。

      他不明白,为什么二爷不懂?

      这明明是对二爷、对大钧最好的选择!

      三天后,他被拖拽出来。

      外面已开始飘起细碎的雪花,王府的阶石上覆了一层薄白。

      二爷披着大氅,站在廊下,面色比雪还冷。

      “想清楚了?”

      二爷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

      他跪在冰冷的石阶上,雪花落在他的睫毛、肩头上。

      他抬起头,看着那个曾教他写字、给他点心、让他暗暗发誓用一条命誓死保护的人,胸腔里的那股火焰仍未熄灭,反而因为这三日的煎熬烧得更旺。

      他一字一句,声音因虚弱而微哑,却依旧带着战场上磨砺出的、不容置疑的铿锵:

      “二爷……月儿还是那句话。大钧边境平安,就是永安平安!永安平安,就是二爷平安!月儿想守的是大钧边疆,想收回的是幽州故土!现在是最关键的时候,月儿……没法不去!”

      他顿了顿,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石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求二爷……成全!”

      他以为他的道理足够清楚,他的忠诚天地可鉴。

      可他等来的……

      是二爷眼中最后的一丝温度也彻底冻结,化为深不见底的寒渊。

      “冥顽不灵!”

      二爷的声音像是从冰缝里挤出来,

      “动家法!”

      王叔颤声问:

      “二爷……打多少鞭?”

      二爷的目光死死锁在他身上,带着一种他无法理解的、近乎痛楚的怒火,一字一顿:

      “打!打到他想清楚为止!”

      鞭子撕裂寒冷的空气,带着呼啸,狠狠抽在他的背上。

      一鞭,皮开肉绽。

      两鞭,鲜血淋漓。

      三鞭、四鞭、五鞭……

      他跪得笔直,紧咬着牙关,一声不吭。

      脑海里闪过的,是二爷教他下棋时说“落子无悔”,是二爷摸着他的头说“保护好二爷”,是北狄铁蹄下破碎的家园,是毓秀姐姐消失前最后的眼神……

      自己所拥有的这一切,都是二爷给的。

      这条命是,这身武艺是,这报仇雪恨、收复故土的信念,又何尝不是二爷当年在地图上手指幽云给他看时,亲手种下的?

      二爷要打,那就打吧。

      他把这身血肉都还给二爷,但信念,他不能还!

      不知道过了多少鞭,他的意识开始模糊,背上早已痛到麻木,只有温热的血不断流淌下来,融化了身下洁白的积雪,晕开一片刺目的红。

      他要支撑不住了,身体晃了晃,用尽最后力气,喃喃道:

      “求……二爷……成……全……”

      鞭声停了。

      二爷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那眼神,他至今回忆起来,仍觉得心底发寒。

      那不是愤怒,不是失望,而是一种……

      彻底的冰冷与隔绝。

      “跪在这,好好想。想不清楚,就别起来。”

      二爷转身走了,留下他跪在了那片血与雪混杂的泥泞里。

      夜幕降临,寒气刺骨。

      背上伤口被冻结了冰,却又被体温渐渐融化,周而复始,带来钻心的痛楚。

      但是,有一个声音在他脑海里越来越清晰——

      今天是永安城北伐大军集结的最后期限!

      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支撑着他,让他用力在石阶前,对紧闭着房门端坐在屋内的二爷遥遥磕了十个重重的响头。

      磕完头,他用颤-抖的双臂,一点点,一点点地将自己从地上撑起来。

      每动一下,都牵扯到背上无数已被冻裂开的伤口,让他眼前阵阵发黑。

      他踉跄着,扶着墙壁,一步步挪到端王府马厩。

      他的战马乌啼正不安地踏着蹄子,似乎嗅到了主人身上那浓重的血腥气。

      他抚摸着乌啼的脖颈,将滚烫的额头抵在马儿冰凉的皮肤上,声音嘶哑破碎,几乎不成调:

      “乌啼……我们……去军营。”

      他拼尽最后力气翻身上马,伏在马背上,回头望了一眼那座寂静的、他视为“家”的端王府。

      那一刻,他心中或许仍有不解,有委屈,有不舍,但更多的,是一种被信念驱动的、近乎悲壮的决绝。

      如今,时过境迁,他现在才明白,那时的自己是多么天真,多么愚蠢,在那个雪夜里,犯下了这辈子最大、最无法弥补的过错。

      那一晚,他骑着乌啼踏碎风雪奔赴军营,也踏碎了他与二爷之间最后的情分。

      主仆之心,君臣之隙,自此而生,深如鸿渊,再无和缓余地。

      一别两年半。

      再见时,已是宣城的冲天烈焰。

      ………

      ……回忆的碎片如同冰棱,在南宫月模糊的意识里相互撞击,发出清脆又刺耳的声响。

      那个会摸他头的二爷,那个在雪夜里挥下鞭子的二爷,记忆的影像交错重叠,最终都被无边无际的黑暗与寒冷吞噬。

      十个时辰。

      漫长得仿佛耗尽了他此生所有的暖意。

      他的意识在冰冷的湖底沉浮,几乎要与这寒夜冻成一体。

      忽然,一个声音像是从极其遥远的地方传来,穿透了厚重的冰层,模糊地钻进他的耳朵:

      “佥事大人……时辰……时辰到了……”

      是那个负责计时的小内侍,声音带着如释重负的轻颤,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时辰……到了?

      啊,十个时辰……终于……熬到头了。

      他混沌的脑子缓慢地处理着这个信息。

      沉重的眼皮艰难地掀开一条缝隙,映入眼帘的是灰蒙蒙的天空,以及远处永安城墙的模糊轮廓。

      天,似乎已经亮了许久,但阳光并未带来多少暖意,反而将他一-夜饱受风霜的狼狈照得无所遁形。

      他试图动一下,却发现身体早已僵得不是自己的一样,膝盖以下完全失去了知觉,如同两根深深楔入黄褐冻土的木桩。

      上半身也因为长时间的僵直和寒冷而麻木不堪,每一次细微的呼吸都牵扯着冻僵的肌肉,带来针扎般的刺痛。

      小内侍小心翼翼地靠近,伸出手,想要搀扶他起来。

      “大人,奴才扶您……”

      他看到了那只伸过来的手,也看到了小内侍脸上怯懦的神情。

      不用。

      他心里想着,嘴唇翕动,却发不出清晰的声音。

      他南宫月,纵然落魄至此,也无需人来搀扶。

      他早已习惯了自己承受,自己站起。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试图凭借自己的力量,调动起那具仿佛被冻碎了的身体。

      他用手撑住冰冷的地面,手臂肌肉因为用力而剧烈颤-抖,青筋凸显。

      他对着那小内侍,极其轻微地、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拒绝意味,挥了挥手。

      动作幅度很小,却耗尽了他刚刚凝聚起的所有气力。

      小内侍被他眼神中残留的、哪怕是在如此虚弱状态下依旧存在的威仪慑住,下意识地缩回了手,后退了半步。

      然后,他就看到那位已经跪了整整十个时辰、背脊却始终挺得笔直的佥事大人,在试图凭借自己的力量站起时,佥事大人的身体只是微微抬起了一个微不足道的角度,便猛地一僵——

      随即,如同被抽去了所有支撑的玉山,带着一身凝结了夜霜的绯色官袍,直挺挺地、毫无缓冲地,向前倾倒下去。

      “砰!”

      一声沉闷的、肉-体与冰冷地面撞击的声响,在空旷寂静的围场边缘显得格外清晰。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2章 鞭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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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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