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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十月朔 ...

  •   十月朔日,夜空依旧无月,唯有几颗疏星点缀着墨蓝色的天幕,宫墙内的夜色比往日更显深沉。

      白晔正提着一盏小小的宫灯,独自走在一条相对僻静的宫道上,他刚核对完一处库房的钥匙交割,正准备返回内官监值房。

      秋狩过后,各项事务的收尾工作依旧繁琐,九月的朔日因着围猎前后的风波与忙碌,将军于他心照不宣地并未相约。

      如今诸事渐平,这个日子便再次于白晔心底浮现出来。

      白晔行走间,心神并未完全放松,隐约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与警惕。

      果然,就在经过一处宫墙拐角,光线最为昏暗之地时,身旁的阴影仿佛活了过来一般!

      一道迅捷如风的力量骤然袭来,精准地扣住了他的手腕,力道不容抗拒却并未弄疼他,随即一股熟悉的、带着皂角和冷铁的清冽气息的体温迅速贴近,将他整个人利落地带入了墙垣形成的更深一处的隐秘角落。

      白晔手中的宫灯微微晃动,光影摇曳了一瞬。

      但这一次,白晔没有像初次那般吓得险些惊叫出声。

      在被拉入黑暗、后背轻轻抵上冰冷宫墙的瞬间,白晔甚至没有丝毫慌张,只是顺势稳住了身形,手中的灯笼也稳稳提住。

      他瞬间就能猜到是谁。

      当那双在黑暗中格外深邃的眸子近距离地再次看向他时,白晔的第一反应不是礼节,也不是询问,而是就着自己手中灯笼投下的微弱光芒,急切地、仔细地、从上到下飞快地将南宫月全身打量了一遍。

      白晔的目光尤其在南宫月曾经重伤的双腿和行动间的姿态上停留了片刻,确认那日罚跪留下的可怕痕迹似乎已然消退,将军行动间虽可能还有极细微的不畅,但显然已无大碍,并未留下明显的病根。

      白晔悬了多日的心,直到此刻,才真真正正地落回了实处。一股巨大的安心感席卷而来,甚至冲淡了白晔其他的所有情绪。

      “看什么看啊?”

      南宫月被白晔这般毫不掩饰的审视目光看得有些别扭,尤其是白晔那目光重点关照了他的腿,这让他想起将军府里董叔小桃他们每日也是这般“检查”他,不由得没好气地低声开口,语气里带着点无奈,

      “我又没少块肉。”

      南宫月对这种过度的关心既感温暖又觉麻烦,仿佛自己成了个需要被反复确认完好的瓷器。

      虽然明白都是好意,但每次都被董叔小桃这样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地关切一番,实在让他觉得浑身不自在,麻麻痒痒的。

      白晔被他这么一说,才意识到自己的举动过于直白,连忙收敛了目光,垂下长白眼睫,低声道:

      “……奴才失礼了。”

      只是那微微放松的肩线,还是泄露了他方才的担忧与此时的宽慰,他藏在袖中的手指,无意识地碰了碰那盒将军被罚跪后就一直贴身携带、却始终未能送出的上好疗伤药膏。

      此刻看来,似乎已无必要了。

      一丝淡淡的失落掠过白晔心头,未能帮上将军忙的遗憾终究存在,但比起这个,将军能安然无恙,才是最重要的。

      灯笼发出的一点暖黄微光,在两人之间的狭小空间里静静流淌,映照着彼此看不清神情的脸,唯有交互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宫墙投下的阴影将两人牢牢包裹,形成一个短暂与世隔绝的狭小天地。

      宫灯被随意地放在脚边,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方寸之地,光线在狭小的空间里摇曳,明明灭灭,勾勒着彼此模糊的轮廓,也将细微的声响与呼吸无限放大。

      白晔能清晰地感觉到,这一次,南宫月似乎贴得他极近。

      不知是因为这处角落格外狭隘,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白晔甚至能感受到对方胸膛传来的、比平日更清晰几分的体温,以及那沉稳的心跳声,隔着衣料隐隐传来。

      他没有说话,南宫月也没有。

      一切都在沉默中进行,却有种难以言喻的默契。

      白晔这次的动作格外轻柔舒缓,仿佛在对待一件极易碎损的珍物。

      白晔的指尖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每一次触碰都极尽耐心与细致,在一次不经意的抬头或角度转换间,摇曳的灯笼微光恰好掠过南宫月的颈侧与耳际。

      就在那明暗交错的一刹那,白晔的目光猛地捕捉到了一个极其细微的细节——

      在南宫月左侧的耳垂上,贴近脸颊的边缘,似乎缀着一颗极其微小、颜色偏深的小痣。

      那痣点在冷白的肤色上并不显眼,若非这般极近的距离、这般微妙的光影角度,绝难被发现。

      这个意外的发现让白晔的心尖像是被羽毛极轻地搔了一下,泛起一种奇异的感觉。

      仿佛窥见了一个不为人知的、属于将军身上极其私密的印记。

      白晔连忙收敛心神,不敢细看,继续专注于手下极其轻柔的动作,像是在无声地抚慰对方不久前曾承受的巨大痛苦,又像是在通过这种方式,确认对方的存在与安然无恙。

      他的动作里没有了以往的生涩与慌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全神贯注的温柔。

      南宫月似乎也感受到了这份不同以往的温存,紧绷的肩背线条在黑暗中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些许。

      他微微仰起头,下颌线条在微弱的光线下显得更加清晰,那颗耳垂上的小痣再次隐没在阴影之中,喉结无声地滚动了一下,呼吸渐渐变得深沉而压抑。

      没有言语,只有交织的体温、细微的摩-擦声、和逐渐同步的、压抑的呼吸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

      过程并不漫长,却仿佛被这静谧而私密的氛围拉扯得几乎要满溢成永远。

      当一切重归于平静,余韵尚未完全散去,白晔便已习惯性地、极其自然地伸出手,细致地为南宫月整理好略显凌乱的衣襟,将那玄色衣袍的束带重新系得整齐妥帖,动作熟练得仿佛已做过千百遍。

      白晔目光低垂,刻意避开了将军的那只左耳,但那个微小痣点的印象,已悄然烙在了白晔心底。

      做完这一切,白晔才微微后退半步,重新垂手侍立,恢复了那副恭顺内侍的模样,只是耳根在黑暗中不受控制地泛着热意。

      南宫月静静地靠在墙上,略略平复了一下呼吸。

      他深深地看了白晔一眼,黑暗中看不清彼此的神情,南宫月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抬手,几不可察地、极轻地碰了一下白晔的手臂,如同一个无声的示意。

      随即,南宫月利落地转身,玄色的衣袍在黑暗中带起一丝微不可闻的风声,身影如同融入了夜色的魅影,几个起落间,便已消失在宫墙深处,再无踪迹可寻。

      只留下白晔独自站在原地,脚边的灯笼散发着微弱的光。

      白晔下意识地抬手,指尖轻轻碰了碰自己的左耳垂,仿佛还能感受到将军左耳那颗微小痣点曾在灯光下的惊鸿一现。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属于将军的清冽气息,以及那短暂却深刻的、无声的温存。

      …………

      这日,白晔伺-候完陛下用膳,看着赵寰略显疲惫地倚回软榻小憩,这才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暖阁。

      他缓步走下台阶,正准备赶往内官监库房,去盯着一批新入库宫内用物的清点记账。

      当他转过一道熟悉的宫墙时,目光不经意地瞥向了不远处那个不起眼的角落——

      正是十月初一的朔日夜里,他与将军短暂温存的地方。

      虽然四下无人,白晔的耳根却不由自主地微微发热,仿佛那夜的皂角清气与温热体温依旧残留在这片空气里。

      白晔迅速收敛心神,正要加快脚步离开,却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略显急促却步伐特殊的脚步声——

      那是靴底轻擦地面、带着老年人特有节奏的步调。

      白晔立刻辨认出来人,连忙转身,恭敬地躬身行礼:

      “老祖宗安好。”

      来的正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冯敬。

      他年事已高,鬓发皆白,面容却保养得宜,带着一种历经风浪后的慈和与威严。

      冯敬见到白晔,脸上便露出真切的笑容。

      他一生居于深宫,无儿无女,到了这个年纪,见到白晔这般聪慧懂事、办事稳妥又知礼数的后生,心里便不由得生出几分难得的疼爱和暖意,真真是当自家晚辈子侄般看待。

      “好好好,”

      冯敬笑着虚扶了一下,

      “正好寻你呢,倒是省了咱家跑一趟内官监了。”

      冯敬顿了顿,神色稍正,说道:

      “陛下刚吩咐了,说你如今在宫里办差也有五六个年头了,一向勤谨妥当,这次秋狩更是办得极好。陛下念你辛苦,特赏皇恩,准你在宫外觅一处清净的居所,不必再与旁人挤那多人混居的值房了。以后出入办差也便宜些。”

      白晔闻言,心中猛地一热!

      宫中太监除非地位极高或有特殊恩赏,否则大多终生居住在宫内的集体值房中,拥挤且毫无隐私。

      能获准在宫外拥有自己的宅院,是极难得的恩典!

      这意味着他真正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可以彻底放松休憩的“家”,而不仅仅是宫里的一个值房床位。

      他当即撩袍跪下,朝着暖阁的方向叩首,声音因激动而带着一丝微颤:

      “奴才谢陛下隆恩!皇恩浩荡,奴才必当竭尽全力,以报陛下天恩!”

      冯敬笑眯眯地看着他,能体会到这孩子的喜悦。

      他伸手将白晔扶起来,语气更加和蔼:

      “起来吧,好孩子,这是你应得的。”

      接着,冯敬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从自己宽大的袖袍里摸索了一会儿,竟掏出了三把略显古旧、却擦拭得干干净净的铜钥匙,摊在掌心递给白晔。

      “这人老了呀,才知道,什么功名利禄都是虚的,”

      冯敬的语气带着些感慨,

      “宅院宅院,这世间能有一方完全属于自己的小院子,遮风挡雨,安心立命,便是最大的福气喽。”

      他看向白晔,眼神慈爱:

      “咱家年轻的时候不懂事,也瞎置办过几处产业。如今留着也是空置生灰。咱家看你这孩子投缘,这三处院子,地段都还算清净,你挑一处合眼缘的拿去住吧。就当是……老祖宗给你的一点添妆,贺你乔迁之喜了。”

      白晔看着那三把沉甸甸的钥匙,鼻尖猛地一酸,心中涌起巨大的感动。

      他深知自己一路走来,固然有“银面具”大人的暗中调-教传授技艺,但若非有老祖宗冯敬多次提携维护、传授他许多在宫中立足乃至做人的道理,他绝不可能有今日。

      银面具大人教他的是“术”,而老祖宗教他的,是如何作为他们这种“人”,在这深宫里活下去、甚至活得好一点的“道”。

      这份情谊,早已超越了简单的上下级,他是真心将这位老人当作家里的一位长辈来看待。

      “老祖宗……”

      白晔的声音有些哽咽,他再次深深行礼,

      “您对奴才的恩情,奴才……奴才真不知该如何报答……”

      “傻孩子,”

      冯敬拍拍他的肩膀,将钥匙塞进他手里,

      “好好当差,好好过日子,便是对咱家最好的报答了。去吧,去看看院子,挑个喜欢的。”

      白晔紧紧握着冯敬老祖宗给的三把钥匙,心中暖流涌动。

      他寻了个空隙,悄悄去看了那三处宅院的大致位置与外部模样。

      第一处位于城西,靠近繁华市集,交通便利,但未免过于喧嚣,且人来人往,恐难有清静。

      第二处在城南,环境清幽雅致,但离某些达官显贵的别院较近,白晔下意识地觉得不太自在。

      最后,他的脚步停在了城北一条僻静小巷深处的一处小院前。

      院门并不起眼,灰墙黛瓦,门楣上挂着一块小小的木匾,上面用清隽的字体刻着三个字——

      未烬轩。

      “未烬……”

      白晔低声念出这个名字,心头猛地一动,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未烬,未曾熄灭。

      这个名字瞬间击中了白晔内心最深处。它让他想起了自己心中那团从未熄灭的火——

      关于师门,关于冶炼锻造,关于那份沉冤待雪的公道。

      师父虽然不在了,但他们师兄妹四人,就像是师父留下的四簇未曾熄灭的小小火苗,散落在不同的角落,却依旧在顽强地燃烧着,等待着或许能再次汇聚成烈焰的那一天。

      如今他虽然身陷宫闱,无暇再拿起铁锤触碰烧红的烙铁,用精密银勺配置师弟妹喜欢的花火,但那团火从未熄灭,始终在他心底灼灼燃烧,提醒着他来自何处,又将行向何方。

      再看这最后一处院落,地段最为偏僻。

      这意味着他每日往返宫廷需要花费更多的时间,多走许多路。

      但白晔并不在意,他甚至觉得这正好可以强身健体。

      他骨子里喜静,这僻静的环境正合他意,能让他远离宫墙内的纷扰与窥-探,拥有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可以喘息的空间。

      想必,这里的眼线也会比别处少上许多。

      院墙不高,可以看到里面院落并不阔绰,但进深很深,屋舍掩在几重树木之后。

      这种结构让白晔莫名安心——

      能藏得住秘密。无论是他未来可能进行的某些隐秘之事,还是仅仅是他不愿为人所知的疲惫与脆弱,似乎都能在这里得到妥善的安置。

      门楣和整体的装饰风格简朴而典雅,没有过多花哨的雕饰,却自有一番沉稳气度。

      这让他恍惚间想起了年少时,跟着师父和师弟妹们一起住的那个虽然简陋却充满温暖的小院子,最有“家”的感觉。

      最后,也是他潜意识里或许最为看重的一点——

      这处宅院靠近城北。

      而他知道,南宫将军的将军府邸,同样也在城北。虽然“未烬轩”与将军府之间还有着不短的距离,但相比于另外两处位于城西和城南的宅子,这里无疑是离将军更近一些的。

      这个念头让白晔心底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悸动与慰藉。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白晔心中已然有了决定。

      就是这里了。

      未烬轩。

      他将另外两把钥匙小心收好,准备日后寻机会恭敬地归还给老祖宗。

      手中,只紧紧攥住了属于“未烬轩”的那一把冰凉的铜钥匙,仿佛握住了一小簇温暖而充满希望的、未曾熄灭的火种。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4章 十月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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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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