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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狼崽 ...

  •   时值深秋,窗外梧桐叶落,更添几分萧瑟。

      这次南宫月与陈叔宝约见的茶楼比上次更为偏僻,隐在一条窄巷尽头,推开窗,只能见到邻家灰黑的屋脊和一小片铅灰色的天空。

      茶烟袅袅,冲散了空气中的微寒。

      陈叔宝执壶,为南宫月续上一杯暖热的普洱,茶汤红浓透亮。

      他动作依旧从容,声音也压得低而平稳:

      “桂魄兄上次带来的关于南疆瘴疠防治与北狄诸部动向的条陈,我已通过稳妥途径,递往北境了。家兄回信说,极具价值,已着人试行,并加强了相应关隘的巡防警备。”

      他顿了顿,抬眼看向南宫月,补充道:

      “关于南蛮和北狄在江南有所交流密谋的事情,陛下似乎也有所动作,虽未明言,但兵部近日往北线增拨了一批冬防物资,批示也比往年快了些许。看来,上头也并非全然不在意。”

      南宫月端坐桌前,指节分明的手指轻叩桌面,算是听到了。

      他神色平淡,只微微颔首:

      “边防稳固,乃国之根本。陛下圣明。”

      语气里听不出是真心赞颂还是惯常的敷衍。

      陈叔宝知他心思,不再多言此事。

      他沉吟片刻,指尖在温热的茶杯上摩挲了一圈,声音又压低了几分,透出一种新的凝重:

      “北狄那边,近日出了一件大事。”

      南宫月抬眸,眼神沉静如水:

      “哦?”

      “阿史那部,”

      陈叔宝一字一顿,清晰地说道,

      “那位几年前失踪、据说早已死在奴隶堆里的王子——阿史那·咄吉,月前以雷霆之势归来,集结旧部,发动突袭,已亲手斩杀了其篡位的叔父,肢解献祭他们的天狼神明,重新坐上了北狄狼头宝座。如今,他已是大漠南北公认的新一代大可汗了。”

      他停顿了一下,仔细观察着南宫月的反应,慢慢道:

      “家兄信中说……冰云先生特意提了一句,说此人,桂魄兄你……似是旧识?”

      “旧识”二字落入耳中,南宫月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在了半空。

      方才还平静无波的眸底,骤然间风起云涌,似有寒冰碎裂,又有烈焰暗燃。

      他缓缓放下茶杯,杯底与碟子相碰,发出一声极轻微的脆响。

      半晌,南宫月才从喉间挤出两个低沉而清晰的音节,带着千钧重量:

      “认识。”

      如何能不认识?

      阿史那·咄吉。

      南宫月的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一张年轻、脏污却掩不住野性难驯的少年脸庞——

      尤其是那双眼睛,深深地烙印在他的记忆里。

      那是一双如同荒漠孤狼般的金眼睛。

      眼窝深邃,瞳仁是罕见的灿金色,在紧张或兴奋时会微微收缩,闪烁着冰冷、警惕、又充满求生欲-望的光芒。即便当时身为马奴,衣衫褴褛,浑身尘土,那双眼睛里也没有丝毫屈服和卑微,只有不甘和一种蛰伏的凶狠,仿佛随时准备暴起撕咬敌人的咽喉。

      他太熟悉这双眼睛了,也太熟悉这个名字背后所代表的一切。

      他记得那个约莫十岁的北狄少年,在绝望中用北狄语试图与恰好习会北狄语的他做交易时的焦急与狡黠;

      记得他提供情报时,眼神里闪烁的对叔父的刻骨仇恨与一丝孤注一掷的疯狂;记得合作成功后,那少年眼底一闪而过的、极其不易察觉的算计;

      更记得他最后趁乱偷马逃脱时,回头朝自己望来的那一眼——复杂难辨,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有对他们这些“敌人”的冷漠,或许还有一丝……日后必当报复的意味?

      那时他便知道,这个少年绝非池中之物。

      他是上任北狄可汗的正统血脉,却经历了父死母辱、自身为奴的巨大屈辱和磨难。

      这种经历,要么彻底摧毁一个人,要么就会锤炼出一个心志无比坚韧、手段无比狠辣的枭雄。

      如今看来,阿史那·咄吉显然是后者。

      他在自己离开北疆的这几年里,果然抓住了权力真空的机会,迅速崛起,完成了复仇和统一。

      “他……”

      南宫月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他是上一任北狄可汗的第九子。他的叔父弑兄篡位,霸占了他的母亲,并将他们兄弟姐妹或贬为奴,或送入妓营。我十五岁时在边境……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

      南宫月没有详述那“一面之缘”的具体情形,但紧皱的眉头和瞬间变得冷峻的气息,已然说明了一切。

      这不是一个普通的对手,这是一个从地狱里爬回来、背负着血海深仇、且对他南宫月和大钧边境军备有着相当了解的可怕敌人。

      他的归来,意味着北疆,恐怕再无宁日了。

      南宫月的眼前,仿佛又看到了那个黄昏,风沙刮过荒芜的戈壁。

      那被铁链绳索缚着、被押解在队伍里的少年。一身破旧的皮袍满是污-秽,头发板结,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然而,就在那一群麻木的马奴中,唯有他不同。

      唯有那双眼睛——

      即便隔着漫天风沙,即便满是疲惫与仇恨,依旧亮得惊人,像极了在雪夜里饿了许久、濒死却仍龇着獠牙、伺机反扑的野狼。

      凶狠,不屈,带着一种能灼伤人的生命力和……

      令人心悸的早慧。

      对,就是那双眼睛。

      野狼一样的金眼睛。

      他那时多大?

      十岁?

      却已能在转瞬之间,于绝境中精准地抓住唯一一线生机,用情报换取了自己的活路,甚至反过来利用了他南宫月。

      那场交易,与其说是他南宫月成功劫掠了北狄的关要物资,不如说是阿史那·咄吉利用他的手,完成了对谋逆叔父的第一次复仇,并为自己争取到了从大钧军营逃逸的机会。

      好一个阿史那·咄吉!

      好一个……狼崽子!

      几年蛰伏,隐忍不发,一朝得势,便以如此酷烈血腥的方式归来。

      这确是他的风格。

      南宫月的眉头紧紧蹙起,不是忧虑,而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掺杂着凝重、警惕、甚至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果然如此”的慨叹。

      他早知道,那样的狼崽子,是绝不会轻易死在漠北的风沙里的。

      他迟早会回来。

      只是没想到,他会回来得如此之速敏酷烈,如此之势不可挡,而且,偏偏是在他南宫月被困永安城、北疆防线因王振川之流而出现松动的时候。

      这绝非巧合。

      南宫月沉默着,雅间内只剩下茶水沸腾的微弱声响和陈叔宝压抑的呼吸声。

      良久,南宫月才缓缓抬起眼,目光锐利如刀,仿佛已穿透这茶楼的墙壁,望向了大钧北方那片辽阔而即将再起烽烟的土地。

      “他岂止是旧识……”

      南宫月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沙场老将预见风暴来临时的绝对冷静,

      “那是一头喂不熟、打不怕、记仇能记到骨头里的……狼。”

      陈叔宝看着南宫月骤然变得锐利深邃的眼神,感受到那股无声无息间弥漫开的凝重气息,便知此事非同小可。

      他静默着,等待对方消化这个爆炸性的消息。

      南宫月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粗糙的陶制茶杯边缘摩挲,目光却已穿透时空,落在了数年之前,落在了那片广袤而纷乱的北狄疆域。

      他忽然低低地“呵”了一声,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一种冰凉的恍然与洞察。

      “怪不得……”

      他喃喃自语,随即抬眼看向陈叔宝,语速加快,思路清晰得如同在沙盘前推演,

      “怪不得近两年,北狄诸部看似内乱不休,今日这个部落袭扰边关,明日那两个部族自相残杀,消息传来总是混乱不堪,显得一盘散沙,倒让我朝中某些人松了一口气,以为狄人不足为虑,边关可暂享太平……”

      他的指尖在桌上轻轻一点,眸光雪亮:

      “原来如此!这哪里是北狄内乱!这分明是刮骨疗毒,是蓄以雷霆手段一举整合北狄各部!”

      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那阿史那·咄吉,必是早在暗中就已潜回旧部,凭借其王族血脉和当年从我军手下逃脱的‘威望’,暗中积蓄力量。”

      南宫月提到此,嘴角掠过一丝极淡的讥诮,

      “这两年所谓的‘内乱’,恐怕尽是他一手策划。先挑动支持其叔父的部落互斗,再借力打力,或拉拢,或歼灭,一步步剪除其叔父的羽翼,削弱所有可能阻碍他统一的力量!”

      “所有的混乱和血腥,最终都只为了一个目的——扫清障碍,让他能以最小的代价、最快的速度,将近年原本散沙一盘的北狄诸部,重新拧成一股绳,锻造一把……只属于他阿史那·咄吉的、锋锐无匹的刀!”

      南宫月的眉头越皱越紧,之前的轻松闲适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久违的、属于镇边大将的冷冽与忧虑。

      “而我们……”

      南宫月语气沉重,甚至带着一丝后知后觉的懊恼,

      “我们这两年竟真的被他瞒过去了!不,或许不是瞒过,只是朝堂之上,有人乐于见到北狄‘内乱’,乐于将这短暂的、虚假的太平,当作自己管辖有方的政绩!竟无人深思这‘内乱’背后的真正意味!”

      他猛地看向陈叔宝:

      “玉生,你想想,这两年来,北狄虽时有小规模的扰边,但可曾再组织起如早年那般大规模的、目标明确的南侵?没有。他们的力量,都用在了内部厮杀整合上!如今,厮杀停了——”

      南宫月的声音骤然冷了下去,一如结冰的河面:

      “意味着整合已成。那头狼崽子,已经彻底驯服了狼群。接下来……他必然要带着这把新磨利的刀,南下试锋了。他第一个报复的,是当年背弃他的部族,但他最终的目标,从来都只会是……中原。”

      雅间内陷入一片死寂,南宫月方才那番抽丝剥茧、直指核心的分析,如冰冷铅块般沉甸甸地压-在两人心头。

      窗外寒风吹过,卷起几片枯叶,发出沙沙的轻响,仿佛已是北狄铁蹄踏来的前奏。

      陈叔宝面色也彻底凝重起来,他缓缓点头:

      “桂魄兄所言,与家兄和冰云先生的判断……几乎一致。他们亦认为,北狄此前乱象,非是衰败之兆,实乃勃发之前奏。阿史那·咄吉此人,隐忍狠决,实乃大敌。”

      陈叔宝默然颔首,南宫月的推断与北境传来的隐忧严丝合缝。

      他沉吟片刻,声音愈发低沉,带着一种身处京畿、远水难救近火的无奈:

      “家兄……他亦有同感。然铁壁城非他辖制,狼烟戍亦鞭长莫及。他如今能做的,唯有加固镇北关防务,增派侦骑,远出塞外,竭力探听阿史那·咄吉的下一步动向。同时……也已行文提醒王、卫二位将军,言辞恳切,只望他们能听进一二,早作提防。”

      他轻轻叹了口气,

      “眼下,除却固守现状,暂观其变,似乎……也并无更好的法子。”

      说着,他又从怀中取出一个素色信封。

      与往年不同的是,今年的信封略显单薄,上面的云月标记依旧,却似乎少了几分往日的饱满生气。

      “这是今秋的‘信’。”

      陈叔宝将信封推过桌面,语气平稳,

      “家兄信中提及,今岁北地气候不佳,夏有亢旱,秋有早霜,并非丰收大年。但托赖此前屯田根基,军中存粮尚足,百姓口粮……亦勉强可支,让我务必转交,请桂魄兄放心。”

      南宫月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略显单薄的信封,仿佛能透过纸张,感受到北地那个并不丰饶的秋天。

      他郑重接过,指尖在那云月标记上停留了一瞬,如同一次无声的叩问与承诺。

      “多谢。告诉他们……一切以保全自身为要。”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他将信封仔细纳入怀中,贴身放好,这才转头望向窗外。

      窗外是永安城灰蒙蒙的秋日天空,几片枯叶打着旋儿落下,被风吹贴着墙根滚动。

      南宫月望着那景象,良久,轻轻地、几乎是从肺腑深处叹出一口气,那气息里带着无尽的疲惫与一种近乎屈辱的无力感。

      “如今在朝堂上,我已是废棋一枚,人微言轻,说什么都是错,说什么……也都无人肯信了。”

      南宫月声音低沉,如同自言自语,

      “明知风暴将至,巨浪将倾,却只能困守于此,眼睁睁看着……这种坐以待毙的感觉,真真让人……心里发寒啊。”

      他的侧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孤峭,那句“心里发寒”,并非矫饰,而是一位将军被剥夺了战场、嗅着危机迫近却无能为力时,最真实彻骨的寒意。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5章 狼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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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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