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灯》烟火二一

36、第 36 章

　　从那天开始，每晚固定时分，顾泽元都会依言为她开启一段封存的时光。

　　当香炉内宁神的青烟袅袅升起，沈君如便会放松地倚进顾泽元怀中，任由他温厚的手掌轻覆额前，引导她的神识沉入那片浩瀚的记忆之海。她像一个真正的看客，注视着名为“瑶兮”的过往在眼前一幕幕展开，那些璀璨的、温暖的、带着神域特有光辉的日常。

　　“云笙。”
　　“弟子在。”
　　“风吟。”
　　“弟子在此。”
　　“明光。”
　　“谨听师命。”

　　一位身着星月长袍的中年神官负手立于流转的云台之上，半阖着眼睑，声音平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他面前这群平日灵动活泼的小神裔们，此刻个个屏息凝神，连周身自然流转的微光都收敛了几分。这位名为幻溟的师尊，执掌神族幼学已逾千年，性情严峻，训诫起人来字字如冰，是这些在万千宠爱中长大的孩子们少数几个真正心存敬畏的长者。

　　“滴答。”一名学生未能控制好周身萦绕的水灵之气，一滴清露自指尖滑落，在光洁的云石地面上漾开细微的涟漪。在这片极致的寂静中，这微小的声响引来了苍溟淡漠的一瞥。他睁开眼，眸中似有寒星闪烁，目光落在那名瞬间脸色发白的小神裔身上。

　　“连自身灵韵都约束不住，何以参悟天地大道？”
　　“凝神，静心。”

　　少年慌忙敛息，却因紧张越发难以控制周身逸散的灵气。

　　幻溟静立原地，目光如无形的枷锁，显然预备在他稳定后继续训导。

　　“先生恕罪，瑶兮来迟了！” 一个清越如风铃的声音带着些许急促从殿外传来。

　　下一瞬，一道柔和的流光掠过，如轻纱般从殿门拂入，悄然落在幻溟身侧。

　　光华散去，现出瑶兮的身影。她微微喘息，脸颊因匆忙而泛着桃花般的粉晕，几缕青丝从鬓边垂落，更添了几分娇俏。她站稳后，立刻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仰起脸，那双明澈的眼眸带着些许歉意和期待望向苍溟：“先生的课，弟子一刻也不敢忘。上次您点拨的‘聆听万物’之法，我回去反复练习，今日特来请先生查验。”

　　“你…” 幻溟转向她，周身的凛冽气息不自觉缓和了些许，看着女孩儿额角细密的汗珠和那真诚的眼神，他眼眸中掠过一丝极淡的无奈与关爱，“不是已准你今日陪伴璎珞神妃么？修业虽重，孝亲亦是根本。”

　　瑶兮闻言，笑了起来，带着点儿撒娇的意味：“母妃也说，不能让先生久等，叮嘱我早些过来呢。她说…先生的学问是最要紧的。” 她悄悄抬眸，观察着老师的脸色。

　　幻溟如何不知这是小女儿家的说辞，但对着这张纯真又带着恳求的脸，终究是严厉不起来。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既来了，便归位吧。稍后演示你所学，若有差池，一样要受罚。”

　　“是！谢谢先生！” 瑶兮眼眸一亮，笑容绽开，宛如晨曦初露。她这才轻手轻脚地走向自己的位置，路过那名受罚的同窗时，还投去一个鼓励的眼神。

　　这样近乎纵容的对话，是其他学生绝不敢奢望的殊遇。唯有瑶兮，这个集灵气与温柔于一身的女孩，能让这位冷面神官屡屡破例。而台下并无谁因此心生不满，因为正如幻溟师尊一样，他们所有人，也都心甘情愿地呵护着这个如明珠般璀璨又亲切的少女。

　　瑶兮的出现，如同暖风拂过冰湖，让原本凝重的课堂氛围瞬间松缓了不少。连幻溟师尊那向来不苟言笑的脸上，线条似乎也柔和了几分。当他转过身，指向云壁上浮现的古老神文，为另一侧的学生讲解时，瑶兮悄悄地、带着一丝小得意，向那几个最要好的伙伴眨了眨眼。

　　她轻轻抬起广袖的袖口，只见一点柔和的、萤火虫般的翠绿光芒在她袖中微微闪烁，隐约还能看到一对薄如蝉翼的小翅膀在轻轻颤动。那是她从灵语森林边缘，费了好大心思才哄来的、刚刚诞生不久的木灵小精灵，可爱得让人心都要化了。

　　朋友们的眼睛瞬间全都亮了起来，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好奇与喜爱。他们用眼神急切地询问着。

　　瑶兮用口型无声地说：“森林里来的。” 然后又指了指殿外那片漂浮的仙葩园，做了一个“一起玩”的手势。

　　伙伴们立刻心领神会，拼命忍着笑意，用力点头。

　　“咳！” 幻溟倏然回身，轻咳一声。他虽然未看见瑶兮袖中的小动作，但那些少年少女脸上来不及完全收敛的兴奋光芒，却瞒不过他的眼睛。“云笙，”他的目光落在一个正努力板着脸的女孩身上，“你来阐述，‘春风化雨诀’引动天地灵机时，需谨守哪三重关窍？”

　　“先生！” 瑶兮却抢先一步，举起手，声音清越悦耳，带着恰到好处的恳求，“弟子……弟子方才听先生讲道，心有所感，体内灵息活泼，能否让弟子先演练一下上次您教授的‘万物生光辉’？我怕待会儿这灵感就溜走了！” 她微微歪着头，眼中满是真诚和急于分享的雀跃。

　　她开口，既是为好友解围，也是真心渴望在师尊面前展示自己的领悟，求得进一步的指点。

　　“嗯？” 幻溟目光微动，落在她身上，“那‘万物生光辉’之术，你已能驾驭了？” 这术法虽非极高深，但要求施术者拥有极其纯净温和的灵息，能与草木光华共鸣，绝非短期可成。

　　“弟子愚钝，只是略通皮毛，请先生指点。” 瑶兮谦虚地说，但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却亮晶晶的，写满了期待。

　　“此术……当年我亦参悟了旬月方初窥门径……” 幻溟看着眼前这才修习了不过三五日的少女，心中不由暗叹，“这孩子对生灵万物的亲和之力，竟是如此天成……天佑我族，族之大幸啊……” 一念及此，他仿佛已能看到这小小的苗裔，未来成长为庇护苍生、沟通天地的尊贵神祇，心中便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欣慰与期许。

　　“好，” 幻溟压下心绪，颔首道，“便让为师看看，你领悟到了何种境地。”

　　“谢先生！” 瑶兮欣喜地应道，快步走到云台中央。她屏息静气，双手在胸前结成一个优美的手印，指尖流淌出柔和的白光，周身开始散发出温暖而充满生机的气息，点点萤光自虚空中浮现，将她衬托得愈发圣洁灵动……

　　课后，几个小神裔迫不及待地簇拥着瑶兮，来到了神殿后方那片静谧的仙葩园。

　　瑶兮小心翼翼地从袖中捧出那只木灵小精灵。小家伙怯生生地探出头，翠绿的光芒在接触到周围浓郁的生灵之气后，变得活泼了些，开始绕着瑶兮的指尖飞舞，洒下星星点点的光屑，引得孩子们发出一阵低低的、充满惊喜的赞叹。

　　“它真喜欢你，瑶兮。” 一个名叫云笙的女孩羡慕地说。
　　“可能是因为我身上的灵息让它觉得舒服吧。” 瑶兮微笑着，伸出指尖轻轻触碰小精灵的翅膀，感受着那微弱的、充满生机的共鸣。她喜欢这种与万物亲近的感觉，这让她觉得安心和温暖。

　　玩闹了一阵，大家坐在柔软的草地上休息。看着那只小精灵最终依偎在瑶兮肩头，安静地吸收着这神域的灵气，气氛温馨而宁静。就在这时，那个名叫风吟的男孩，看着瑶兮恬静的侧脸，犹豫了许久，还是忍不住小声开口，打破了这片宁静。

　　“瑶兮……” 风吟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你……是不是从来不知道……关于你姑姑，上一任万灵女神月灵的事？”

　　“我姑姑？” 瑶兮眨了眨明澈的大眼睛，有些不解，“母妃说，姑姑在她还很年轻的时候，就在一次神战中……陨落了。” 她的话语里带着敬意和惋惜。她曾无数次想象过那位素未谋面的姑姑，该是何等风华绝代，又是何等英勇无畏。

　　“怎么了？为什么突然提起姑姑？” 瑶兮尚未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只是觉得朋友们的神情有些奇怪，她认真地追问。

　　“没什么，就是突然觉得你跟她挺像的……就随便说说。”风吟看向其他伙伴，想寻求支持，但话题是他挑起的，大家都沉默着，他也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

　　“像？你见过她？少吹牛了，我姑姑陨落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呢。”

　　“就是，就是，别瞎说！”小伙伴们打着圆场，希望尽快结束这不愉快的话题。

　　“你们一个个地不对劲啊，”瑶兮看着他们，总觉得他们有事瞒着她。“你们是不是知道什么？快说，不然以后不跟你们玩了。”

　　他们你推我，我推你，支支吾吾的，最后还是把风吟推了出去。

　　“瑶兮，你的姑姑月灵神女，她……她并非完全陨落于神战中。” 风吟斟酌着字句，声音越来越低，“她是被……被你父神，青渊神尊他……” 他实在无法将那个字眼说出口。

　　“我父神？” 瑶兮的眉头微微蹙起，心中升起一股不安，“你什么意思？姑姑的死和父神有什么关系？！” 她急切地问。

　　“是被青渊神尊……亲手……执律的……” 风吟的声音细若蚊蚋。

　　“执律”……神族内部对于触犯最高戒律、无可挽回者，执行死刑的隐晦说法。

　　“胡说！” 瑶兮猛地站起身，肩头的小精灵受惊般飞走。她眼中充满了被冒犯的愤怒，“你竟敢污蔑我父神！他怎么可能会……” 她无法再说下去，伸手便想去推风吟，被旁边的云笙连忙拉住。

　　“瑶兮，你听我说！” 风吟一边躲闪，一边急切地解释，“那件事并非青渊神尊的过错！他是为了维护神律，为了守护苍生啊！瑶兮，你姑姑月灵神女她……她与魔族往来过密，触犯了天条，证据确凿……”

　　他看着愣在原地的瑶兮，低声补充道：“青渊神尊当年是大义灭亲，是……是整个神界都为之扼腕，却也敬佩其刚正不阿的壮举……”

　　瑶兮难以置信地僵在那里。她的目光从风吟脸上，移到云笙，再到明光……从每一个伙伴脸上掠过，他们眼中那份同情、确认与无奈，证实了风吟所言非虚。“……是真的？”

　　“我的家里……发生过这样的事……我竟一点都不知道……” 她喃喃自语，巨大的冲击让她有些站立不稳，“我姑姑竟然是……是……而我父神……亲手……” 那个词她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伙伴们沉默着，这片沉默比任何言语都更具说服力。

　　“……毕竟，那不是什么……值得宣扬的荣光。” 瑶兮替他们，也替自己，说出了这个结论。她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重新坐回草地上：“好了，我……我冷静下来了。把你们知道的，都告诉我吧。总不能让我……一直活在虚假的安宁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