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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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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了两趟接线员,才终于成功打进王宅的电话里,那边甫一接通,穆玄英直截了当地告诉莫雨,他要救人。
莫雨接着电话,打着灯在看书,闻言手指僵在了书页上:“干什么?”
穆玄英也不卖关子,一字一句道:“救,人。”
早春寒凉的深夜,莫雨披上外衣,连军装都没来得及穿,随便套了件外套就出了门。临走前王遗风在楼上和谁谈着生意,他叫管家和师父说一声,便火急火燎地走了。走之前也没忘记给驻扎在城外的军队打个电话,那边仗着两方停战,正在床上偷懒,接通电话的时候,整个人还是晕晕乎乎的。
“调一支小队到城门口守着,”莫雨道,“没有我的吩咐不得随意行动。”
值夜人刚喝了壶花酒,梦里还与一位姑娘共度春宵,这时腿还发着软,大着舌头说:“调……调什么?谁呀,少爷吗?不是少爷别打扰大爷喝酒!”
莫雨怒道:“调一支小队到城门口等着!你下了岗也别回帐子,直接来我这领罚,二十鞭子,谁轻了我拧谁的脑袋!”说罢他也不管那边嘀嘀咕咕说了什么,一撂手扣了电话,拉紧外套的扣子,带着怒气拉开房门,急匆匆地融入了深沉的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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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两个约在第一次见面的酒楼门口,莫雨赶到的时候,穆玄英已经用大氅包着自己坐在台阶上了。夜寒露重,尚未消退的霜一点点落在他的眉头,莫雨远远地看着,实在觉得又惨又可爱。
王遗风和谢渊说是不共戴天,其实住的不是很远。谢渊在城东头,王遗风在城西头,有时派人出来买菜,都能在集市上碰一个擦肩。穆玄英往东走,莫雨往西走,就正好面对面地撞上,也难免不会见面。谢渊知道这事,因而他是紧紧地用绳索把穆玄英绑在一个绝对不会偏离的安全道路上的。无奈这小孩儿翻了窗,顺着没点依靠的墙往下滑,还是踩在了莫雨的肩上。
“雨哥!”
穆玄英眼尖,先看到了他,年轻的身形随即伸展,原本蜷成一团的影子长成了少年模样,在灯下焦急地摇晃。夜市也已关闭,只有零星的几个行人醉醺醺地走在路上,没人会朝他们这里看一眼。穆玄英坐在没收拾走的一辆小木车旁,看起来可怜极了,脸被冻得通红,嘴边还不住地呵着白气,急冲冲地向莫雨挥着手。
“雨哥,”他上前几步,拉住莫雨的胳膊,在陈月面前表现出来的冷静荡然无存,“我本不想麻烦你的,可事到如今,不得不出此计策。还有一个时辰便到子时,等明日他们会审,一切就都晚了!”
他急的眉头紧皱,说话语速又快,眼神急迫而紧张地盯着莫雨,生怕他不同意似的。莫雨反握住他的手,被冻得冰凉的手指捏住虎口轻轻揉了揉,低声道:“别急,你先说说这个人是因为什么被抓进去的,如果不是谋反杀人之类的大事,今晚一定给你弄出来。”
穆玄英一听,两眼一翻就要晕过去。要死,如果不是大事,今夜还需要求助于莫雨吗?他暗暗腹诽,心中急切却不能平息,好似从心底烧起来一把火,好在咽在喉间,没有烧毁神智,尚给编谎话的穆玄英留了一条命在。
莫雨还看着他,手指有意无意地在掌心轻擦着。穆玄英的耳朵肉眼可见的红了起来,却不知究竟是冻的还是怎的,掌心发热,浑身便也有些暖洋洋的。他拉紧了大氅,还没忘记自己现在的指责是要编瞎话,故而周身再奇怪地热着,也恍若不知,瞪着眼睛,故作平静地说:
“他……他是被人当成学生运动发起人被抓进去的,但他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已经逃到了别处,抓也抓不回来了。他只是个……只是个普通的学生,嗯,我们在学校认识的,有时候我会找他补习,对,就是这样。”
然后他抬起那双沉着星子的眼睛,对上莫雨沉郁的面庞,艰难地一笑:“至于是怎么知道他进去的……你就当我神通广大,不需要人传信,就这么知道了吧。”
这是他这辈子编的最不圆满的谎话。莫雨看着他,从鼻子里哼出一气来,冷冷地笑了一声。
“你四处想着罢工罢课挑起学生运动,怎么你认识的人就都从良了?”莫雨揉揉他的耳朵,看起来是下了狠劲在捏,其实是用手轻轻地捂着,驱散了一点早春夜残存的寒气,“这样可不好啊毛毛,把别人救出来又搭了自己进去,你是觉得谢渊有多少银子能给你往里砸?”
穆玄英拉下他的手,只这样揉了不到一分钟的时间,耳朵就已经热烘烘地要往上冒气了:“若我活着就是给谢叔叔花钱的,那倒不如死了。这件事我有办法,你只需要出人帮我凑个数,事成之后,同福酒楼,所有的酒和菜随便你挑。”
“同福酒楼我不稀罕,下次能不能有点创意,”莫雨松开他的手,给他拉了拉被自己晃得有点松的大氅,拍了拍穆玄英的后脑,“好歹是兄弟,我上次不愿抓你的把柄,也就不会在这时候倒戈。走吧,去城外,大军队调不进来,几十人的小队,也能逼着巡捕房放人了。”
说罢便大步流星地往前走,穆玄英跟上他的步子,耳朵还红着,嘴里却犟:“还能有什么创意?我身上的钱一会儿就全没了,同福酒楼都得把这衣服给卖了换钱。你要想去逛窑子喝花酒,我还没这财力呢。”
“什么逛窑子喝花酒?”莫雨问道,“那里面一位多少钱你知道?”
穆玄英道:“那必然不知道,我是正经人。”
莫雨也道:“我也不知道,我也是正经人。”
穆玄英觉得贵,莫雨知道便宜。这城跟别个比起来算大,却也不是上海滩那样的纸醉金迷。大户人家去的是正规的妓院,美名曰烟花巷柳里走动,夜里逛窑子多的,除了莽兵就是下九流。风尘人配风尘人,谁也嫌不得谁。若是平常,军队里出个找姐儿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算了,可如今喝了花酒误了事,经穆玄英无意一提,莫雨心头本来压下去的火又蹭地升了上来。
他对穆玄英道:“到了城门口,帮我点下人,应当是三十整,少一个或是多一个,我就给那小队长加二十鞭子。”
穆玄英路上听了莫雨说的来之前的故事,听了这话,心里还有些唏嘘。等到了地一数,喝酒果然误大事,那接电话的不知道怎么听的命令,活生生扣了一半去,只剩十五个人孤零零地组成个小队站在城门口,看到莫雨前来,大气不敢出一声。
“紧着走,回去再追究吧,”穆玄英拢着袖子,往领子里缩了缩脖子,“这么些人够了,有你军队大少爷的名声镇在这儿,可抵千军万马,少十五人没什么问题。”
莫雨上前几步,身后的人也紧跟上来,好像拉了只凋零的队伍去造反一样。他想发怒,又碍着穆玄英的面子,什么话也说不出口,只能脸色阴沉地点了点头。
所幸路不远,走一个钟头就到了,足够他暂时消消气,没多久,一切便都恢复了寻常。巡捕房紧邻着闹市区,舞厅就在邻街的正中央,冒着寒霜往那边赶,走多远都能听见远方传来的女子的欢笑声。莫雨常年在外,对巡捕房不甚熟悉,反倒是穆玄英熟门熟路,带着人钻了好几个黑漆漆的小巷子。莫雨问他怎么这么熟练,穆玄英摸摸头装傻,咕哝几句就含糊过去,当做没听见。等到穿过了一条空芜的大道,贴着那长着枯藤的小宅院走了一阵,一拐角,暗夜里亮起一道光,正是巡捕房。
穆玄英摸摸口袋里的钱,应该够。
他看向莫雨。
莫雨也看着他。两人对视了一眼,穆玄英轻咳一声,揪了揪大氅的领子。
门口有几个巡逻的警察,穿成了狗熊,正在灯下聊着天抽烟。莫雨和穆玄英一行躲在暗处,仔细看都看不真切,警察按着自己的帽子往四处象征性地看了一看,便凑在一起商量着公休去哪玩。枪隐匿在黑夜暗沉的风里,穆玄英眯起眼睛盯了一会儿,等到那警察间爆发出一阵骇人的大笑后,方才清了清嗓子,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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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郑是巡捕房新上任的警察之一,他原是城里游手好闲的混混,好赌,又没这个手气,败光了家产,还把老婆儿子都卖给了一个远来中国做生意的西洋人。换到点钱就又去赌,恶性循环,周而复始,眼看着快四十了都没个正经工作,家里人急了,凑了点钱,给他买了个警察做。巡捕房平日里所做之事便上不了台面,他没那个胡作非为的权力,便借着职务之便干点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腌臜事。前几日刚收了一街小摊点钱,还了同僚们同赌的账,还剩一点便张罗着要去喝酒。他倚着冰凉的石柱,浑浊的眼睛看向天空,生了厚茧的手指不断地去瘙痒,对乐事的渴望不止歇地从那双焦黄的眼角里流出来。
“老郑,你方才说去哪儿?”
有人喊他,老郑没有回头,粗声粗气地说:“楚花楼,明儿我请客,说三遍了听不见呐?”
那声音又哦了一声,老郑听着耳生,抬头一看,该守夜的都好端端在自己面前凑着堆,便回头看了一眼,没看见同僚,只看见几步外站了个剑眉星目的年轻人,看起来顶多二十岁,眉眼间还有些残存的稚气,颇为友善地望着他。
老郑看他长得好,周身又贵气,心想着这是惹不起的主儿,虽不认识,却也放缓了口气,陪着笑道:“噢哟,这位少爷,失敬了,大晚上的不搁家里睡觉,请问您来巡捕房这是干啥啊?”
年轻人还没来得及说话,那边成双结对发着笑的警察便都注意到了这边的变故,纷纷停下话题往老郑方向看去。谁知这一瞧不要紧,为首的盯了半天,好似不相信似的吸了口冷气,把帽子盖好往前跑了两步,这才长出一口气,猛地窜上前握住了年轻人的手:
“我说谁呢,原来是穆少爷!这人新来的,不认识您,失了礼数,穆少爷莫要怪罪呀。”
此人便是穆玄英。他被那粗糙的手握住,心底瞬间密密麻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若不是面上得摆的好看,恐怕这阵便翻脸了。无奈人命还握在这群混账手里,穆玄英假笑着跟他寒暄了两句,不动声色地把手往外抽去。好在这人也是官场上的老油条,看穆玄英的笑容淡了,便知道他不喜欢这般亲近,当即找了个由头将手松开,又到兜里找烟给穆玄英抽,意料之内又被回绝了。
此时还在暗处看情况的莫雨抱着胳膊,神情不善地看着穆玄英与那些人攀谈,看到他的手被人握住后,脸色一下子就阴沉了下来。他的指关节被自己捏的嘎嘣响,面上是一目了然的狠戾,眼睛轻眯着看着不远处的情形,只觉得自己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怒火又顺着脊背爬了上来。
他努力压抑着浓重的怒意,低声问道:“怎么他们对毛毛这么恭敬?”
身边一个小兵凑到跟前来,小声说道:“那能不尊敬吗,这可是财神爷!谢渊攒下来的积蓄他都能用,以后他也是唯一继承人,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巡捕房要不讨好他,早晚有一天得被这少爷给端了。”
“端了?”莫雨问,“为什么?”
小兵道:“他穆玄英看不惯这种风气呀!少爷您现在看着他挺有礼貌的,等回来了听他怎么跟您说,就算不说他有多讨厌这里,面上也是看得出来的。您不知道,穆玄英偷偷买掉过几个压榨工人的工厂,也亏得他家有钱能这么造作,要不祖上三代的坟都给他挖了,也撑不起这种——”
莫雨回头瞪了他一眼,小兵自知说错了话,连忙闭嘴。但二十鞭子是逃不掉了的,莫雨在心中悄悄记了一笔,也不再管他心里如何慌张,再次投了目光往穆玄英的方向看去。
夜风捎来穆玄英和警察的谈话。老郑早退到了一边,眼神怯怯地看热闹,穆玄英的手插在口袋里,状若无意地说:“……我来并非什么大事,只不过听说今天你们巡捕房抓了个学生,正好是我手下的儿子,便前来一探究竟。”
那警察陪着笑道:“就这点小事也值得穆少爷亲自来?要探监还是审问您随便,我们绝不拦着。”
穆玄英道:“他与学生运动没有关系,我来保他出去。”
警察为难起来,口里也变得吞吞吐吐:“瞧您这说的,只要他不出这巡捕房,您想干什么都行。可现在这个学生有□□的嫌疑,还得等到明日会审才能有结果,现在就要求放人,我们只是办事儿的,也没法决定啊。”
穆玄英早料到事情不会那么顺利,他握紧了口袋里的银票,道:“我知道你们没有权力放人,我也不为难你们。你们长官在吗?我现在就要见。”说着便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票子来,塞到了警察的手里,低声说:“都辛苦了,这点钱请兄弟们放了休玩,方才郑叔不还说要去楚花楼吗。”
“哎哟我的少爷诶,这怎么行,我们公务人员,不能受贿的——”
穆玄英笑道:“这哪能叫受贿,我看诸位守夜辛苦,犒劳一下总是不犯法的,你们收着就是。”
警察推拒了几番,便把银票顺理成章地塞到了口袋里,道:“既然少爷诚心诚意,那我推辞反倒是不美,多谢少爷了。长官呢,在里屋,今夜晚了,恐怕是已经睡了,要不少爷明晨一早来,我带您进去?”
穆玄英道:“那怎么行呢,明天会审要是咬准了这个学生是□□,我今夜岂不是白跑一趟。”
两方打了两圈太极,最后是警察妥协,松了口风,打算带穆玄英进去。莫雨站在暗处,不知道什么时候该出去,此刻还在静观其变。他看着穆玄英冲那人道谢,心底里总觉得不舒坦,却只能憋着,心里一股火无处散发,憋得眉头紧锁,怎么抚都抚不开。
穆玄英跟着那警察往里走,轻轻解开了大氅的扣子。他刚打算悄悄松口气,经过那群乌合之众的同僚时,余光瞧见他们突然凑在一起说了什么,紧接着一个年轻人的眼睛便瞪了起来,大声说道:
“你!你是不是去看过那个姓赵的!那个工厂里的乱党!”
穆玄英猛地停下了脚步,前面的警察也被这句话惊着了,转过头来不可思议地看着他。所有人将穆玄英围在正中间,探究又紧张的眼神危险地落在他的身上。莫雨猛地抓住墙壁,直起了身子,在那寒凉的夜风里出了一身冷汗,心想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