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第 8 章 ...
-
气氛登时被几双眼睛打的稀碎。穆玄英的手还缩在大氅里,闻言指尖轻轻抖了一下,一股紧张的酥麻从脚底猛地蔓延至全身。
戳破这一层伪装的警察盖着帽子,站在一旁惊讶地看着。他们都算年轻人,至少还没有昏到走不动道的地步,彼此之间挤眉弄眼,就猜出了事情的原委。
那个带着穆玄英进巡捕房的警察猛地止了步,官场上瞬息万变,朝令夕改,让他练就了一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如今窗户已烂,罪魁祸首许就在眼前,这个警察也是个笑着打了个哈哈,用身子半掩了一下巡捕房的门。
“怎么说话呢!在穆少爷面前提什么乱党?”他先佯装愤怒地训斥了那个捅娄子的警察一番,再回过头来的时候,脸上的怒气已经迅速挤成了谄媚,“少爷您别听他胡说,什么姓赵的什么乱党,没有这事儿!穆少爷怎么可能勾结乱党呢?您放心,一会儿我就惩治他,让他敢在少爷面前说瞎话。”
说罢,还未等穆玄英表态,他就先伸手摸了摸那副厚实的大氅,满含着担忧说:“少爷,您冷啊。”
穆玄英一惊,几乎是瞬间心底咯噔一声。
果不其然,那早练就一身本事的警察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仿佛真的是真心实意关怀一般,压着嗓子道:“眼见着要进孟冬,这夜里也渐渐不是人呆的地儿了。听说您先前在北方住过一阵?我看这氅子也挺厚,可南方的冬天到底不比北方,冷也不是一处冷,裹着身子,小心寒气往骨头里钻。”
话语刚落,穆玄英就感觉到一阵寒风猛地冲进了他的脖颈,刺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可这些话无论真情假意,都打动不了穆玄英。他充其量只是觉得有些紧张罢了,完全没到害怕的程度。周边围了一群人,手无寸铁,只能眼睁睁等着他最后的决定。穆玄英看着那双油光发亮的眼睛,抖落胳膊上毛毛的一层触感,觉得自己稍稍冷静了一些。
“什么乱党?”他依旧轻眯着眼睛,这是先前为了掩盖自己真实目的而做出的伪装,此刻凝成了一把剑,插在自己身前。
“城里的乱党不成气候,只要诸位先生想出手,那他们岂不是今日逃明日死吗,”穆玄英慢条斯理地摩挲着兜里的银票,背后一阵萧瑟寒风吹开突如其来的危机,“如此施压,城内又怎么敢有人……当乱党呢?”
乱党二字,说来轻松,却于唇间坠了一只秤砣,足有千斤重。穆玄英费了好大的劲,才叫这个称号畅通无阻地冲出自己的唇舌——这是他的信仰,在数千万亩黑暗中枯萎,只存留一根小芽尚且寻找着萌发的希望。他站立于此,将自己说成离经叛道之人,前向是政府走狗,后望是硝烟战火,没一处安详之地可供容身。
那警察站立在废物堆里,有些慌神:“什么乱党?什么乱党?王土之城,没有乱党。”他拉过穆玄英的胳膊,方才溢于言表的小聪明荡然无存:“少爷,这话可别乱说,城里的乱党究竟是什么规模,您不知道,就别乱传。”他说着指了指自己,又用眼神示意穆玄英看周围的同僚,几乎有些恳求地道:“万一不像您说的那么轻松呢?小的们也不容易,来这当警察就为了混口饭吃,要叫上面的听信了谗言,派我们出去抓人……?不划算,不划算。”
“当然不划算,”穆玄英安慰他,“你别急,我不是那个意思,现在正值深夜,你只当我不懂事瞎说,别叫别人传出去就好了。”
警察摘下帽子来扇了扇风:“是,是。不过小祖宗,你下次说话声音也没必要这么大,我们还都没到耳朵不灵光的年纪,听得清。”
穆玄英说这话的时候,声音的确是很大。那些能招一箩筐麻烦的话顺着夜风四下飘散,连数步外的莫雨都在墙后听了个一清二楚。
他今日没穿军装,混在黑夜里看不真切,有的眼神不好的士兵,简直要把他和墙壁融为一体。他的头发剪得比穆玄英还要早,在小时流浪街头,就有了不蓄长发的习惯。看着那边一套繁文缛节,就更觉得心烦,抱着胳膊站在后面观察着双方的一言一行,整颗心沉得要到海底。
穆玄英变幻阴阳一直很有一套,也不知道是跟谁学的,明明就是个光风霁月的好儿郎,偏偏碰上这种事就像变了个人一样,搔的莫雨心痒痒。他站在远方看着,总觉得穆玄英那被大氅遮住了的身形里面藏着什么东西,掀开那套虚情假意的外壳往里瞧,一定能发掘出一个最真实的少年。
“他是乱党吗?”想到这,他忽的侧了侧头,随便找个士兵问了一句。
士兵虎躯一震,被这突如其来的提问吓得打了个跌,靠在墙上小声道:“这……这……”
“少爷说他是,他就是;少爷说他不是,他,他就不是……”
莫雨冷冷道:“模棱两可。”心底却意外升起一阵暖流来,也不知是为了谁,连面上神情也显得微霁。
不过话说的也对,莫雨在城里肆意妄为,他说自己是真龙下凡彩云成型,也都没人敢多一句嘴。至于这个小问题——穆玄英是乱党吗?
莫雨自然是比谁都清楚。
心里揣着个明镜的莫少爷重新将目光投到穆玄英那处,只听得夜风草草捎送来警察的几句话:“少爷,夜风凉了,您进去歇歇脚吗?……什么食言?这必定是能给少爷您送来的,何必着急,为了个学生不值当的,您的身体最重要啊。”
穆玄英低声说了句什么,莫雨没听清。他只看着穆玄英跟着警察走了两步,紧接着又停下步子说了什么,莫雨终于等的不耐烦了,挥了挥手,带着人从角落浩荡而出。
此时的穆少爷正一边跟警察打着太极,一边摸着兜里的银票,分了个神想若是都换成真金白银,又能撑过几道关卡。倘若在看门警这再搭上一张,往里走,得分局长一打,狱警一打。一做贿赂,二做封口费,还得在明晨一早赶去报社,把偷拍来的新闻全删掉。这是一笔不小的花销,足足赶得上谢渊当时给他积攒的第一批聘礼了。
他心里忐忑,总觉得钱不够用,又总觉得进了这门,就好似进了狼窝虎穴,再出来时不是惊动报社记者,就是惊动谢渊。两方都不好得罪,一句坏话都说不得,前者上报后者回家算账,但凡出一点乱子,城里就别想再有他穆玄英的安生日子。
穆玄英觉得有点头疼,寒风一袭,愈显得身心烦躁。警察看着他战立原地不动似乎在想什么,也没敢轻举妄动,小心翼翼地说:“少爷,你……”
一语惊醒梦中人,穆玄英忙回过神来,睁眼编瞎话:“我突然想起来家中一点小事,与这个学生有关的,说是他父亲卧病在床,急需银两……”
话音未落,就听身后突然有人喝道:“大晚上的来巡捕房干什么!没看见我们头儿在和穆少爷说话吗!”
警察原本盯着他的脸,闻言也皱了皱眉,抬眼往出事的方向看去。穆玄英乐得有人替他转移了火力,当即松了一口气,也想着转过头看看热闹。谁知身子方动了一动,就被人按住了肩膀,一只有力的手臂从身后揽住了他的身体,整个人被包裹在一层温热的厚重里。
穆玄英转头一看,是莫雨。
他原本有些惊讶,转念一想,也是,这时候还有谁能好心好意的过来帮他解围,如此也就彻底放了心,低声喊了声:“雨哥。”
一刹那如同投石入湖,原本的危机瞬间便被这样一个人迅速化解。
警察不认识他,但认识军服。王遗风特意为整个军团定制了一套服装,莫雨和他们穿的不一样,但总体规格也总有些相似性。平素走在街上,就算用帽子遮着脸,只要一看军装,也会知道是王遗风家的孩子来了,退避三舍不说,连面摊老板都屏气凝神,生怕这位杀神出了什么毛病,突然要来体验生活什么的。
为此穆玄英和莫雨开玩笑,说他们走在路上就是冰火两重天,逼得店家招揽也是,不招揽也是。穆玄英受欢迎,对谁都彬彬有礼,与莫雨形成了极大的反差。更何况他骑马,一根马鞭叫人望而生畏,随手一抽就能在人身上抽出一道血印。如今往警察面前一站,脸色沉得好似要杀人,揽着穆玄英的肩却又显得挺轻柔,好像不敢用力一般,如此看着便就有些诡异起来。
“您是……莫少爷?”
莫雨一扬下巴,不耐烦道:“他爹病着,孩子不择手段,被当乱党抓了,切莫怪罪。”
警察先驱散了一群呆若木鸡的同僚,点头哈腰地站在莫雨面前:“哎哟莫少爷,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为了穆少爷这事儿来的?好说好说,方才年轻人有眼不识泰山,您莫要放心上。”
“不放,”莫雨道,“叫穆少爷进去接人吧。”
警察又为难起来:“这……”
穆玄英想说什么,却被莫雨捏了捏肩膀,从而又把话吞了回去。如同幻影般突然出现的莫少爷面无表情,身后跟着一众奇怪的小队,向警察点了点头。
“你尽管放人,明日会审,只用说我将人带走了,怪不到你头上。”他又转头看了看穆玄英,眼底盘旋着一股看不清的情绪,“再怎么说,也是跟穆少爷扯上关系了,我们从小相识,莫某必不可作壁上观。为了友人的安危,我自是不能轻易放过,当然要——”
“带回去亲自审一审。”
穆玄英瞪大了眼睛,似乎想不到莫雨会说出这种话。他当即便要出声反驳,却想起现场还有第三者,只能悻悻地咽了口唾沫。他看着警察恭敬十分地将人带进去,肩膀还被莫雨搂着,浓厚的温情从双臂间源源不断地涌出,却都在体外结成了冰锥,尖锐的刀尖冲着穆玄英,把他逼得头脑生疼。
再一转头,却见莫雨看着巡捕房的方向,接收到他的目光后,松了手,温柔地揉了揉他的头发,好似刚才没有说过那番话一般,依旧是一副兄友弟恭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