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曾堪破》英格里斯

1、地球尽头的孤岛

　　菲尔克里亚科考站的观测台悬在冰川之上，活脱脱像被世界遗忘在尽头的孤岛。
　　狂风卷着细碎冰粒，以每秒二十五米的速度呼啸而过，狠狠抽打在悬空的平台上。温度计的水银柱死死咬着零下三十五度的刻度，看这架势，怕是还得往下掉。
　　这几天，注定是熬人的不眠夜了。
　　苏在衡立在观测台边缘，厚重的防寒服从头裹到脚，活像只笨拙的北极熊。面罩缝隙里钻出来的哈气，刚冒头就凝成细碎的霜花，转瞬便被狂风卷走，连点儿痕迹都没留下。
　　他手里攥着红外测温仪，正对连绵不绝的冰川做每日一次的表层温度监测。动作精准利落，仿佛演练过千百遍，半点儿多余的拖沓都没有。即便裹着厚手套，手指依旧灵活得很，操控仪器、记录下一串串冰冷的数字，一气呵成。
　　“东经33??05′，北纬69??05′。冰川表层温度零下四十点五摄氏度，风速每秒二十五米，能见度不足三百米。”苏在衡低头对着领口别着的录音设备沉声报数，声音隔着面罩传出来，沉闷得像结了冰。
　　测量完毕，他熟练地收拢仪器，妥帖装好。目光投向一望无际的冰川，这片雪白的天地间，除了风声嘶吼，再听不到半点儿活物的声响，孤寂得让人心里发慌。
　　可苏在衡偏偏觉得，这儿挺好。这片被冰雪裹得严严实实的苔原，本就是他选来自我放逐的地方。
　　忘记过去，重新开始——这是他给自己选的路。
　　他在平台上又站了几分钟，望着远处的冰川出神，连肩头落了薄薄一层雪都没察觉。雪越下越密，他终于动了动，转身朝着不远处的科考站主楼走去。一步一步，步伐稳得很，踏在金属楼梯上的声响，渐渐被呼啸的风声吞没，消散在茫茫风雪里。
　　科考站的大门在他身后重重合上，将刺骨的寒风与暴雪彻底关在门外。他站在除雪区，抬手拍掉身上的积雪，动作熟稔得很，这才推门走进主楼。扑面而来的暖意裹着淡淡的消毒水味，和外头的酷寒简直是两个世界。
　　苏在衡扯下防寒面罩，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剑眉星目，本该是英气逼人的模样，偏偏覆着一层化不开的寒霜。那双深褐色的眼睛，不像常人那般透着暖意，反倒像西伯利亚永冻层下的琥珀，冷得透亮。几缕黑发被汗水濡湿，贴在额角，他随手拨开，指尖的动作里，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苏站长！”一道雀跃的声音从走廊那头冲过来。是李铭扬，科考站里最年轻的队员，脸上挂着藏不住的兴奋，手里还扬着一张刚打印出来的纸。
　　“苏站长，您猜怎么着？刚收到的极光预报！今晚有KP指数6级的强极光活动！咱们也太幸运了，赶在极夜结束前能瞧见这么壮观的景象！”
　　苏在衡接过那张纸，目光扫过上面的数据，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淡淡“嗯”了一声，随即将纸递回给李铭扬，又低下头，盯着手里的数据板翻看。
　　那张印着极光预报的纸，压根没勾起他半点儿兴趣。
　　“通知下去，晚上八点前，各小组把数据都报备完。极光这东西，说不准会干扰通讯信号。”他的声音依旧平静无波，听不出半点儿情绪起伏。
　　“好嘞站长，我这就去通知！”李铭扬脸上的兴奋褪了几分，露出点儿尴尬的神色，可一想到极光的样子，又忍不住开口争取，“那……晚上的极光活动……”
　　苏在衡抬眼瞥了他一下，瞧着他那小心翼翼的模样，终究还是松了口：“数据报完之后，剩下的时间，你们自己安排。”
　　“好的好的！我马上通知大家！”李铭扬本来都不抱希望了，听到这话，简直跟听见仙乐似的，嘴角的笑怎么都压不住。
　　苏在衡抬头，刚好撞见他这副模样。
　　“不过……”苏在衡又慢悠悠开口。他清楚地看到，李铭扬脸上的笑瞬间僵住，又飞快地收了回去。
　　“怎……怎么了？”李铭扬连忙追问，生怕这位出了名的冷面站长临时变卦。
　　苏在衡盯着他，半晌没说话，看得李铭扬心里直发毛。
　　难不成是谁又惹他不高兴了？
　　李铭扬暗自嘀咕，最近自己好像没得罪过他吧！
　　……应该没有吧？
　　“不过……”苏在衡重新低下头，目光落回数据板上，语气平淡，“记得至少两人一组，应急装备随身带，按时回来。”
　　说真的，说话大喘气这事儿，真的能吓死人，尤其是在苏站长面无表情的时候。
　　李铭扬忙不迭点头，拍着胸脯保证肯定按站长的要求来，安全绝对放在第一位。
　　苏在衡这才满意地点点头，起身朝着走廊尽头的房间走去，步伐坚定，半点儿犹豫都没有。
　　“苏站长，你……不和我们一块儿去吗？”李铭扬望着他渐行渐远的孤寂背影，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你们去吧，不用管我。”
　　李铭扬站在原地，望着那个消失在走廊尽头的身影，轻轻叹了口气。
　　这位苏站长来菲尔克里亚已经一年了，可从来没人能真正走进他的心里。
　　他就像一座被冰雪严严实实盖住的火山，平日里不爱与人打交道，外表冷得像块冰，谁也不知道，那冰层底下，是否还藏着滚烫的岩浆。
　　苏在衡的房间在走廊最深处，和其他队员的住处隔着段距离。他刷卡开门，动作一气呵成，抬脚走了进去——走进这个，姑且能称之为“家”的地方。
　　房间不大，也就十平方米的样子，狭小却不显凌乱，被他收拾得窗明几净，只是太过整洁，反倒少了几分人气。
　　一张单人床紧紧贴着墙壁，深蓝色的被子叠得方方正正，仿佛用尺子量过一般，边角都透着规整。一张小书桌靠着墙，正对着房间里唯一的窗户，桌上整齐地摆着一台笔记本电脑和几本专业书籍。墙角立着个简单的衣柜，旁边是个小型储物箱。整个房间里，连半点儿装饰品都找不到，唯一能算得上私人物品的，大概就是床头柜上那张倒扣着的照片。
　　他脱下厚重的防寒服，仔细挂好，径直走到书桌前坐下，打开了电脑。屏幕上跳动着各个科考站的实时监测画面和密密麻麻的数据流，他修长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击着，将一串串环境参数记录下来。
　　这些，就是他在菲尔克里亚的日常。机械，孤独，日复一日地重复着同样的工作。
　　三年前，他还是商界里炙手可热的新锐，手里握着无数人艳羡的一切。直到家族内部的明争暗斗，夺走了他最后一位亲人，他自己也被构陷，背上了巨额债务和洗不清的污名。
　　熬过了无数个辗转难眠的夜晚，他选择了自我放逐，来到这片北极冰川，主动申请了这个地处世界尽头的科考站。
　　菲尔克里亚终年风雪漫天，冰川连绵不绝。它距离摩尔曼斯克的不冻港不过二十公里，却被厚厚的永冻层彻底隔绝开来，就像他那颗，早已冰封许久的心。
　　不过对苏在衡来说，这样的日子倒也不算难熬。在这里，没人知道他的过去，没人用异样的眼光打量他，更没有那些没完没了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
　　这里有的，只是望不到头的白，和深入骨髓的寂静。
　　窗外，风雪依旧肆虐。苏在衡起身走到窗边，望着那片白茫茫的天地。曾经，这里的一切都能让他感到心安，可此刻，心里却莫名地泛起一丝烦躁。
　　他知道这烦躁的源头——科考站，即将迎来一位新成员。
　　沐霖，地质勘探专业的高材生，来自温暖湿润的南方。资料上的照片里，那个年轻人笑得格外灿烂，眼睛里闪烁着的光，是苏在衡早已遗忘许久的热情与活力。
　　按照科考站的惯例，新队员向来是由副队长负责指导，帮着熟悉环境和野外生存技巧。
　　可这一次，偏偏不一样。
　　上级特意下了通知，指明要让苏在衡亲自接待这位新人。
　　他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准备好，和这样一个浑身透着阳光气息的人，共享这片属于他的孤独天地。
　　一个冷得像冰，一个暖得像火。
　　他总觉得，他们俩……大概是合不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