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曾堪破》英格里斯

12、风雪同途

　　菲尔克里亚的天气向来翻脸比翻书还快，没个准头。前几日还晴空万里的天，一夜之间就被铅灰色云层盖得严严实实，细碎的雪花又开始往下掉，给这片冰原裹上了层薄薄的白纱。
　　沐霖站在主控室窗前，望着窗外越下越大的雪，眉头拧了起来。他新设置的野生动物观测点得定期核查数据，按计划，今天还要去一处裸露的基岩地带采集样本。时间紧、任务重，这场突如其来的雪，算是把他的计划搅乱了。
　　“这天气还往外跑啊？”李铭扬走到他身边，看着外面的雪势，语气里满是担忧。
　　“观测数据得保持连续。”沐霖转过身，语气挺坚定，“而且基岩样本对研究冰川运动很关键，所以我必须去。”
　　他转身去找赵启，副站长这会儿正在整理气象报告。听完沐霖的请求，赵启摸了摸下巴：“天气确实不算理想，但要是抓紧时间，赶在暴风雪加强前回来，应该问题不大。”他顿了顿，补充道，“不过这事，还得在衡点头。”
　　“我知道了。”沐霖叹了口气，转身出门找苏在衡。
　　苏在衡向来好找，一天到晚就待在那几个固定地方。他抬腕看了看时间，这个点，站长多半在主监控室。沐霖走到监控室门口敲了敲门，里面果然传来苏在衡的声音。他深吸一口气推开门，走到苏在衡身边，把自己的请求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他原本以为苏在衡会直接拒绝，毕竟天气摆在这儿。没成想，苏在衡听完后很快就答复：“可以。但必须两人同行，我跟你一起去。”
　　“苏站，其实我一个人也能……”沐霖还想争取，可在苏在衡平静却不容置喙的目光里，终究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极地天气瞬息万变，单独行动风险太大。”苏在衡的语气没半点商量余地，“一小时后出发。”
　　“两人同行挺好的，我就喜欢跟站长一起出任务。”沐霖立刻转了话锋，对着苏在衡笑了笑，倒挺识时务。
　　苏在衡满意地点点头，起身准备装备。李铭扬帮沐霖检查雪地摩托时，低声说：“苏站这是担心你呢。有回安德烈教授单独外出采样，遇上白化天，差点没回来。打那以后，苏站就立下规矩，外出至少两人同行。”
　　沐霖下意识看向正在检查通讯设备的苏在衡，他动作专注认真，连一丝细节都不肯放过。一股暖意悄悄爬上心头，说不清道不明。
　　两人出发时，雪势稍微缓了些。两辆雪地摩托一前一后驶出科考站，在雪地上留下两道清晰的车辙。苏在衡领路，选的路线稳妥又高效，沐霖紧跟其后，注意到他时不时通过后视镜确认自己的位置。
　　基岩地带在科考站西北方向约五公里处。抵达目的地后，两人迅速投入工作。沐霖安装好数据采集器，检查完野生动物观测相机，惊喜地发现相机捕捉到了驯鹿群和几只北极狐的活动影像。
　　“看来生态系统恢复得不错。”沐霖指着相机屏幕对苏在衡说，眼睛亮闪闪的，“特别是北极狐的数量，比预期的要多。”
　　苏在衡凑近观看，两人的头盔轻轻碰了一下。他迅速后退半步，目光却没离开屏幕：“嗯，幼崽成活率很高。”
　　采集基岩样本时，苏在衡露了手精湛的野外技巧。他选的采样点极具代表性，操作起来又专业又麻利。沐霖在一旁协助，注意到他记录样本信息时格外仔细，哪怕最微小的地质特征，都标注得明明白白。
　　“这里。”苏在衡指着一处岩层断面，“能看到三次冰期活动的痕迹。”
　　沐霖蹲下身仔细观察，由衷赞叹：“太清晰了！这种露头，在学校实验室里根本见不着。”
　　工作比预计时间早半小时完成。两人收拾好设备准备返程，可天公偏不作美，天气突然骤变。狂风毫无预兆地席卷而来，密集的雪粒像白色幕布，瞬间把能见度压到不足十米。原本清晰的车辙很快被新雪覆盖，远处的科考站也消失在白茫茫的风雪里，连个影子都看不见。
　　糟了，这情况可不妙。
　　“跟紧我！”苏在衡的声音透过风声传来。他迅速从背包里掏出一把折叠伞撑开，伞不大，勉强能容下两个人。他伸手把沐霖拉到身后，自己站在迎风的一面，替他挡下了大半风雪。
　　沐霖紧紧跟在苏在衡身侧，走了几步才发现，自己身上几乎没沾到雪花。他抬头一看，伞面几乎完全倾斜在自己这边，密集的雪花噼里啪啦打在苏在衡暴露在外的左肩和背包上，很快就积了厚厚的一层白。
　　这次的雪，着实不小。
　　“苏站，你那边……”沐霖想伸手把伞推正，话没说完就被苏在衡打断。他的声音在风雪中有些模糊，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看路，跟紧。前面三百米有避风点。”
　　沐霖看着他覆满冰雪的肩膀，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心头却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又暖又涩。
　　他们继续前行，能见度极低的情况下，每一步都走得格外艰难。苏在衡每一步都踏得稳稳当当，还不时回头确认沐霖是否跟上。有好几次，沐霖因为路面不平踉跄，都被苏在衡及时扶住。
　　“抓紧我的背包。”苏在衡沉声道。
　　沐霖依言抓住苏在衡的背包带，透过厚厚的手套，依然能感受到前方身影传来的坚定力量，让人心安。
　　经过二十多分钟的艰难跋涉，他们终于抵达了苏在衡说的避风点——一处天然形成的岩穴。洞穴不大，却足够遮蔽风雪。
　　一进洞穴，苏在衡立刻检查沐霖的状况：“有没有冻伤？”
　　“我没事。”沐霖拍掉身上的积雪，目光落在苏在衡结冰的左肩，满是担忧，“倒是你，衣服都湿了。”
　　苏在衡不在意地抖落肩上的冰雪：“小问题。”他拿出通讯设备尝试联系科考站，可信号在暴风雪中微弱得可怜，根本连不上。
　　“看来得在这里等一阵子了。”苏在衡收起设备，从背包里取出保温毯递给沐霖，“披上，保持体温。”
　　沐霖接过保温毯，却没立刻用上，而是看向苏在衡：“你也需要。”
　　“我不冷。”
　　“你冷。”沐霖语气坚定，指着他的嘴唇，“你的嘴唇都发紫了。”他把保温毯分出一半，“要么一起用，要么都不用。”
　　苏在衡看着沐霖固执的眼神，终究还是妥协了。两人并肩坐在岩穴深处，共用一张保温毯。毯子不大不小，刚好能盖住他们俩。狭小的空间里，手臂不可避免地碰到一起，体温在毯下悄悄交融。
　　洞外风雪呼啸，洞内却透着一种奇异的宁静。沐霖偷偷打量着苏在衡的侧脸，昏暗的光线下，那些平日里冷硬的线条柔和了许多，竟让人觉得有些亲切。
　　“苏站，你怎么知道这里有避风点？”沐霖轻声问。
　　“菲尔克里亚的每一寸土地，我都熟。”苏在衡的声音在狭小空间里格外清晰，“在这里待了一年，走过的路，比在家乡还多。”
　　这是苏在衡第一次主动提及自己的事。沐霖小心翼翼地接话：“那你……想家吗？”
　　苏在衡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这里就是家。”
　　是的，这里是他的家，一个只有他一个人的家。
　　这句话里的孤独感，让沐霖心头一紧。他想起赵启说过，苏在衡在菲尔克里亚熬过了极昼极夜，却从未申请过休假。
　　“有时候，”苏在衡突然开口，目光望向洞外纷飞的大雪，“我觉得这片冰雪比人更懂我。它们从不许诺，也从不会背叛。”
　　沐霖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他能感受到这些话背后的重量，那是苏在衡鲜少向人展露的内心深处的脆弱。
　　“但我可能是错的。”苏在衡的声音很轻，几乎要被风声掩盖。
　　沐霖不确定这句话是不是对自己说的，却还是认真回应：“冰雪确实不会背叛，但它们也不会温暖你。”
　　苏在衡转过头，在昏暗中与沐霖对视。他看不清沐霖的脸，却看懂了他眼中的真诚。那一刻，某种无声的理解在两人之间流淌，无需多言，却已心照不宣。
　　一小时后，风雪稍稍缓和。苏在衡起身查看情况：“我们可以回去了。”
　　沐霖点点头，跟在他身后。回程的路依旧艰难，但风势明显减弱了不少。苏在衡还是把伞倾向沐霖，肩膀依旧露在外面。只是这次，沐霖悄悄伸手扶住了伞柄，让伞面变得更加平衡。
　　他们共用一把伞，伞不大，刚好能遮住两人。沐霖抬头看向苏在衡，微微一笑。苏在衡看了他一眼，没有反对，只是脚步放慢了些，配合着他的节奏。
　　风雪中，两人并肩而行，一步一步，朝着科考站的方向慢慢走去。
　　当他们终于看到科考站的轮廓时，赵启和李铭扬早已等在门口，脸上写满了担忧。
　　“可算回来了！”赵启快步上前，“通讯中断了三个小时，安德烈急得差点组织搜救队。”
　　苏在衡卸下装备，语气平静：“遇上白化天，在避风点等了会儿。”
　　李铭扬注意到苏在衡结冰的肩膀和沐霖紧握伞柄的手，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看来，刚才刮的是偏北风啊。
　　当晚，沐霖在日记本上详细记录了今天的经历。描述岩穴中的对话时，他笔尖停顿了很久，最终写道：“今天，在风雪中，我触碰到的不只是他结冰的外套，还有他从不轻易示人的内心。那座冰山，或许……正在为我融化。”
　　而在苏在衡的房间，他站在窗前，望着窗外尚未停歇的风雪，手中握着那张全家福照片。“我遇到了一个人，”他轻声说，“他很特别。今天，他让我觉得，也许信任，并不是一种背叛。”
　　菲尔克里亚的风雪终会停歇，而有些东西，却在这场风雪中悄然生根，一旦种下，便再难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