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曾堪破》英格里斯

9、悸动

　　极夜的最后一丝阴影终于褪尽，白昼正一天天延长，慢慢回到菲尔克里亚。气温还是低，但天空开始透出久违的亮色，冰原上的光也柔和了不少。
　　一周后的早晨，苏在衡在办公室梳理近期的冰川运动数据。三号监测点的异常像根小刺，扎在他向来严谨的思路里。早餐后他正准备处理，沐霖却主动找上门来。
　　“苏站，”沐霖站在办公室门口，手里抱着笔记本电脑，眼神期待，又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关于三号点的数据，我昨晚预处理时也有些发现。这批数据量不小，要交叉核对的地方挺多……或许，我能帮上忙？”
　　苏在衡抬眼看他。年轻人站在逆光里，轮廓被走廊的灯光勾了圈毛茸茸的光边，像只主动凑上来、又怕被拒绝的小企鹅。
　　他沉默了两秒，目光掠过沐霖那台更轻便、配置也更高的电脑，又扫过自己桌上那台略显陈旧、却存着所有原始数据的终端。
　　“可以。”他终于简洁地应允，侧身让出空间，“用我这台，原始数据都在。”
　　沐霖眼睛一亮，几乎是雀跃地走进来。苏在衡的办公室和他的人一样，整洁、冷清，几乎没什么私人物品。唯一的例外是窗台上那盆长势喜人的绿萝，在一片灰白基调里，顽强地伸展着翠绿的叶子。
　　在这极端环境里，植物本就不易活，能养好绿萝，看来是费了不少心思。
　　办公室空间有限，苏在衡只搬来一张椅子，放在自己常坐的椅子旁边。两人不得不挤在办公桌同一侧，共用一台电脑和一片不算宽的桌面。
　　他们，离得不近不远。
　　起初，气氛纯粹是专业和专注。苏在衡调出庞大的数据集，沐霖熟练地打开分析软件。冰冷的数字和复杂的曲线在屏幕上滚动，键盘声和偶尔的低语是房间里唯一的声响。
　　他们，慢慢凑近。
　　“苏站，您看这儿，”沐霖身体微微前倾，手指在键盘上飞快敲了几下，调出三维矢量图，声音因兴奋提高了些，“三号点的位移矢量，东西向分量明显偏大，和周边一号、五号、七号点的协同趋势对不上，这不符合同一片区域的整体动力学模型。是不是传感器……”
　　他一边说，一边下意识转过头，手指精准地指向屏幕上那条突兀的红色矢量线，想寻求苏在衡的认同。
　　几乎同时，苏在衡也伸手去移动鼠标，想放大那个区域的细节。
　　下一秒，两人的指尖猝不及防地碰在了一起。
　　沐霖的指尖温热，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活力。
　　苏在衡的指尖微凉，是常年严寒和他自身清冷气质使然。
　　目光在空中交汇。
　　这接触短暂得几乎可以忽略，却像道微弱的电流，瞬间窜过沐霖的皮肤。
　　凉凉的，让人瞬间清醒。
　　他猛地缩回手，动作幅度大得差点带倒笔筒。一股热意“轰”地涌上耳根，把那原本白皙的耳廓染得通红。
　　他强作镇定地咳了一声，眼神飘忽着不敢再看苏在衡，手指胡乱地依旧指着屏幕方向，声音都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磕巴：“……是不是，呃，传感器故障？”
　　苏在衡伸向鼠标的手指，也在那一瞬间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秒。他目光微转，视线极快地从沐霖那红得几乎要滴血的耳廓上扫过，然后不动声色地收回手，搭回桌面，指节微微蜷起。
　　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半点波澜，仿佛刚才那短暂的接触从未发生：
　　“有可能。标记出来，下午去现场核查。”
　　“好、好的！”沐霖忙不迭应声，立刻转过身，几乎是扑到键盘上，噼里啪啦开始给异常数据加标注，后背绷得笔直，一副要把自己焊死在屏幕前的架势。
　　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嗯，对。
　　办公室里重新安静下来，但某种微妙的氛围却在无声弥漫。空气里仿佛还残留着那一触即分的温度差。沐霖能清晰听到自己有些过速的心跳，他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在数据上，眼角余光却忍不住瞥向身旁的苏在衡。
　　苏在衡似乎并未受影响，他已经拿起旁边的纸质报告翻阅，侧脸线条依旧冷峻。只是，他握着报告边缘的手指，比平时用力了些，指节泛着淡淡的白色。
　　就在这时候，副站长赵启大大咧咧推门而入，手里拿着份需要签字的文件：“在衡，这个急件你……”话说到一半，他敏锐地察觉到了办公室里不同寻常的气氛。
　　他的目光在并排坐在电脑前、身体却都略显僵硬的两人身上转了一圈，最后落在沐霖那对依旧红彤彤的耳朵上，脸上顿时露出了然的笑，带着点促狭。
　　看来让沐霖跟着在衡，果然是个对的选择啊……
　　“哟，忙着呢？没打扰你们吧？”他故意拖长了语调。
　　沐霖的背脊瞬间绷得更直了，没敢回头。
　　不对，不能慌。
　　我们什么都没做。
　　他应该……什么都不知道的……吧？
　　苏在衡没看到沐霖的慌乱，他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看向赵启，眼神里带着惯常的冷淡，却又似乎比平时多了一丝警告意味：“文件。”
　　赵启嘿嘿一笑，识趣地没再多问，把文件递过去。苏在衡快速浏览后签上名，递还给他。
　　“下午我和沐霖去三号点现场核查数据异常。”苏在衡语气平淡地告知行程。
　　“行，知道了。需要增援就说。”赵启点点头，临出门前，又回头冲沐霖眨了眨眼，用口型无声说了句“加油”，这才笑着带上门离开。
　　办公室门关上的声音让沐霖悄悄松了口气，但脸上的热度一时半会儿却退不下去。
　　小插曲过后，工作继续。两人协力，效率很高，很快将异常数据的范围和可能原因初步锁定。只是，在接下来的操作中，他们都下意识地避免着任何可能再次发生的肢体接触——移动鼠标时会更小心地避开对方的手，传递物品时也只接触冰冷的物体本身。
　　中午时分，数据处理告一段落。
　　“先到这里。”苏在衡保存好所有文件，站起身，“一小时后，装备区集合。”
　　“是，苏站。”沐霖也赶紧站起来，动作快得差点带倒椅子。
　　午餐时，李铭扬凑到沐霖身边，好奇地问：“沐霖，你脸怎么有点红？空调太热了？”
　　科考站的恒温系统可一直保持着适宜温度，不冷不热，刚刚好。
　　沐霖刚塞进一口面包，闻言差点噎住，连忙灌了口牛奶，含糊道：“没、没什么，可能刚才看屏幕太久。”
　　李铭扬看了看他，觉得有些不对劲。“是吗？”
　　“哎呀，当然了，铭扬哥这个菜挺好的，快吃吧。”
　　“是吗？我尝尝。”
　　李铭扬瞬间被菜品吸引，没去深想。
　　沐霖稍稍松了口气。
　　好骗就行。
　　坐在他们对面的安德烈，隔着几张桌子，正慢条斯理地切着他的烤肉。他抬起眼皮，那双饱经风霜、洞察世事的眼睛扫了沐霖一眼，又望向远处独自坐在窗边、姿态一如既往清冷的苏在衡，鼻子里几不可闻地轻哼了一声，带着点“年轻人啊”的了然，又低下头继续对付他的午餐。
　　活这么大岁数，什么没见过。他们两个，绝对有问题。
　　下午，前往三号监测点的路上，气氛似乎恢复了正常。雪地摩托驰骋在无垠冰原上，寒风扑面，吹散了办公室里那点暧昧的燥热。
　　三号监测点在一处冰舌边缘，位置有点偏。苏在衡停好车，利落地开始检查传感器基座和连接线路。沐霖则拿出便携设备，核对实时数据。
　　“苏站，”沐霖蹲在传感器旁边，指着连接处，“您看这儿，有轻微松动的痕迹，可能是上次强风天气造成的。”
　　苏在衡走过去，蹲下身细看。两人再次靠得很近，头盔几乎要碰在一起。冰原上的风呼啸着掠过，带着冰雪颗粒。
　　这一次，沐霖稳住了心神，专注在问题上。苏在衡检查片刻，确认了沐霖的判断。
　　“连接件松动，导致数据采集偏移。”苏在衡得出结论，从工具包里拿出备件，开始维修。他的动作熟练精准，手指在冰冷金属和线缆间穿梭，稳定无比。
　　沐霖在一旁打下手，递送工具，看着苏在衡专注工作的侧脸。冰原反射的阳光落在他长长的睫毛上，投下小片阴影，那冷硬的轮廓在专注于技术问题时，显得格外有种令人安心的沉稳魅力。
　　维修很快完成，苏在衡重启传感器，沐霖那边的设备显示数据开始恢复正常。
　　“好了。”苏在衡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冰屑。
　　问题解决，返程的路似乎轻松了许多。夕阳将雪原染成一片瑰丽的金红，天际线的云彩如同燃烧的火焰。
　　并排骑行时，沐霖偶尔会超过苏在衡一点，然后回头朝他露出个灿烂的笑容，被防风面罩挡了大半，但那双弯起的眼睛里的笑意，却比天边的霞光还要明亮。
　　让人忘不掉。
　　苏在衡的目光透过护目镜，落在前方那个活力四射的背影上，冰封的心湖似乎也被这落日余晖镀上了一层暖意。他没有加速追赶，只是保持着匀速，默许了那偶尔超前的半个车身，如同默许了某些东西，正悄然在自己坚固冰冷的世界里，生根发芽。
　　回到科考站，在装备室卸下厚重防寒服时，沐霖头发被静电弄得有些乱，脸上还带着运动后的红晕，笑着对苏在衡说：“苏站，下次有这种数据分析，还可以叫我！”
　　苏在衡正挂好自己的外套，闻言动作未停，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但在沐霖看不见的角度，他整理装备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冷的金属扣上多停留了片刻，仿佛在回味那短暂触碰时，对方指尖传来的、与这极地严寒格格不入的，灼人温度。
　　菲尔克里亚迎来了久违的白昼，白昼已至，春天……也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