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糖葫芦》三爵Sanjue

54、山楂球（5）

　　程溥阳忽然笑了。起初只是不动声色的轻笑，最后甚至变成了朗声大笑，头顶的输液管被手臂轻微的颤动晃得摇动起来，林准看着害怕下一秒就要把那根颤巍巍的留置针一起拔出来。
　　“我没跟赵玉童起正面冲突，”程溥阳说，“我只是想盘问他关于小天的事儿，没想到在路口撞见了宋财神。”
　　林准摇了摇头：“别跟他们硬碰硬。”
　　程溥阳笑道：“再怎么说小天也是我弟弟。”
　　林准能听出他那句“再怎么说”里带着些勉强的意味，于是只能把后面显然无济于事的劝告吞回了喉咙。病床的上半截被摇起了很小的角度，程溥阳上身蓝白条纹的病号服袒露着胸脯，脖颈与胳膊古铜色的皮肤和胸前略显白皙的部分之间划了一道明显的分水岭，规律的起伏伴着均匀的呼吸，在心电监护的“滴答”声里交缠萦绕。
　　“老铁。”林准又喊。
　　其实那会儿他很想结结实实喊他的名姓，想喊他程溥阳，可话到嘴边又咽进了肚子。程溥阳把脑袋转向病床靠窗的一侧，融融的橙黄色光晕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泊了一层。林准愣愣地望着他。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觉得这般俊郎的颜面配上肌肉结实的身躯，再添此番伤病缠身的模样，虽然绝对值得同情，却也多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秀色可餐。程溥阳从出现在他视野之初便以“令人咋舌的反差萌”为劲爆点，这会儿似乎又将以某种意境上升到了全新的高度。
　　“准星儿，你在想啥？”程溥阳用眼神指了指林准的裤子口袋，“手机响了，我用眼睛都听得见。”
　　林准少气懒言地摸出手机：“谁啊。”
　　刚一接通，对面的大嗓门差点儿崩碎屏幕蹿出来：“林准你小子死哪去了？半小时不来一小时还见不着影儿，马上轮到咱组了，你倒是有点时间观念呗！”
　　“老白？”程溥阳苦笑，“还是那副德行。”
　　林准全程皱着眉头听对面发牢骚，末了只风轻云淡地答了句惜墨如金的“嗯”便挂断了电话：“老铁我实话跟你说——其实我也没准备得多充分，咱组的展示内容我到现在还没拉通看过一遍。”
　　林准以为这回展示绝对黄了，说不准还得影响整组的考核成绩，这回他纯粹是自己作死，之前杂七杂八的琐事儿还没打理利索，现在又给自己横扣一顶黑帽子——就这么垂头丧气地回到医学院实验室，在门口差点儿和卢一雯撞了个对头。
　　“林准林准，你可算来了！”卢一雯焦急道，顺便从白大褂口袋里摸出个U盘，二话不说塞进林准的手心，“五分钟之内上台，别管讲得好坏，能顺利讲完就好啦！”
　　林准怔怔地望着手里那只泰迪熊卡通U盘，脑海里似乎有什么不连贯的影像飞速闪过；末了三步并作两步跑到讲台上，手忙脚乱地安装U盘，这才发现里面不仅有一份精致修改过的PPT，还有一份以“To-lz”命名的莫名其妙的Word文档。
　　“贵族雯，你的杰作？”林准问。
　　卢一雯摇头：“是一个女生给我的，说要我转达给你，展示会用得到，我也不知道里面是啥。”
　　林准下意识地关闭了教室投影，又将信将疑地打开了那份Word文档——映入眼帘的俨然是一篇步骤详细、资料齐全的演讲稿，甚至已经精确到何时该将PPT翻到哪页、何时可以拓展哪些题外话。文档的最后是一张足足有十八行十三列的内容总结表，完美地将PPT中琐碎零散的细节和整体大纲顺利对接。
　　林准惊讶得差点儿咬了舌头。
　　那天他当然顺利完成了演讲，并且展示结束后还出乎意料地收获了全班的掌声雷鸣。
　　掌声响起来的时候，林准讷讷地站在讲台上，手里拿着激光笔，脚下似乎踩着一团棉花亦或光脚站在被海浪淘洗的沙滩上。他能感受到心跳在由快变慢，他能感觉到风掠过脸颊时汗渍划过的痕迹在涩涩地痛。三十人的实验室里瓶瓶罐罐和四周哑光桌面上的离心机和小冰箱折射出日光灯的影子，没来得及关机的各种电子仪器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
　　林准感觉自己好像与世界隔绝了。
　　掌声的尾调里他看见老白兴奋地冲他招手，卢一雯虽然低着头看书，但双颧也明显高耸。不知怎么的，林准瞧见他们高兴，自己也跟着笑了。
　　然后余光里瞥见门口扫过了一个身影。
　　林准本能地想起了刚才那段模糊的跳跃的印象，于是也顾不上小组提问环节，一把将U盘拽出来，就跌跌撞撞向门口冲过去。
　　“是你？”林准诧异地望着面前的女孩儿，“按理来说这时候你不应该在上课，比如有机普化高数啥的？”
　　雷冉雪得意洋洋地甩了甩马尾：“不打紧。”
　　林准愣住了，旋即望了望手里沾着汗水的U盘，半晌儿才喃喃道：“这是你的。”
　　雷冉雪点头：“是。”
　　“那份PPT也是你改的。”
　　“对。”
　　“那演讲稿……”林准挠挠头皮，“我瞅着那篇稿子写得还真有道理——不仅是有道理，而且逻辑很清楚，尤其最后那张总结表，简直帮了我的大忙。”
　　“能帮到你就好，”雷冉雪笑道，“刚才那片掌声也是送给你的，就当是弥补前些时候的见面礼啦。”
　　“肯定花了不少时间吧，”林准不自在地咽了口唾沫，“你们还没接触过病原学和生物化学的内容。”
　　“其实还好，”雷冉雪顿了顿，然后轻轻地说，“昭哥哥你是过来人，你知道大一秋学期期中只有普化和高数两门期中考，而且内容都不算难，何况我这也不算浪费时间，我这是把时间用到更有意义的地方了，不是吗？”
　　林准噎住了。
　　“说实在的，我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你开心，”雷冉雪的声音更小了些，林准要费好大劲儿才能辨清，“我知道那天你是真的难过，毕竟能让你这样开朗活泼的大哥哥寻死的事儿，一定是很难过很悲伤的——我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帮你，所以我希望今天的掌声能让你感觉……至少快乐一些？”
　　说话的时候，雷冉雪悄悄留意了一下林准的表情。男孩儿很僵硬地在笑，或者说在努力作出正常人该有的表情——他身上好像裹着一层薄薄脆脆的、触之即破的外壳，故而她吐出的每个字眼儿都小心翼翼，生怕触碰到了某个应力障碍的部位，那只脆弱的外壳就在她面前支离破碎了。
　　林准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呼出。
　　实验室里仍然嘈杂，听嗓门和咬字的清晰度，应该是老白在代替他回答提问。林准绷紧的神经勉强放松了些，面前的女孩儿似乎不再是压在他心头的另一个沉重包袱了。
　　一分半钟的时间里林准想了很多。他想过曾经挑明说喜欢他的程溥阳，他想起寇宇小跟班儿和雷冉星这位大佬室友，他想过人到中年乍然守寡的母亲，他想过赵玉童、宋锋和崔博，罗贝贝、卢一雯和金逸……他想到了手臂上抹不掉的伤疤，最后他想到了自己。
　　他听见有声音在对自己说：“林准，你不是痛恨自己生来便是同性恋吗？难道你忘了吗？”
　　没等自己回复，它接着在他耳边狞笑着一字一顿：“那么现在，扭转这种畸形的情感的机会——终于到了。”
　　林准已经大致猜到小姑娘的用意，故而当雷冉雪把一只信封递到手里的时候，他一点儿也不惊讶。
　　信封是赭红色的，像极了西区教学楼后草坪里某个小花园中怒放的玫瑰——以往林准经常在路过那方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花园时留下一张相片，那些花儿隔三差五地出现在他的手机相册里，像某个笃定的密码似的宣誓着都市校园里的平凡人生。
　　封口的位置没有用固体胶黏牢，而是别出心裁地粘贴了一张拇指肚大小的火漆贴纸。雷冉雪说，是因为时间赶急了才如此敷衍，否则她大概会精挑细选一台真正的火漆印，因为她觉得像林准这样外在洒脱内心细腻的男孩儿，该是喜欢西欧复古风物什的。
　　其实她猜得也不错。林准下意识地双手接过信封，只将目光在上面浮光掠影地一扫，心里便清清朗朗地酝酿好了客套且暧昧的字句——可惜再抬头看时，雷冉雪的脸颊却红得像才跑完三千米的模样，只口齿含糊地道了声别，便转身匆忙消失在了楼梯拐角。
　　林准呆愣了片刻，忽然“扑哧”笑了。
　　雷冉雪终于成为了黑暗时代里第一个让他挤出笑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