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渊》刘开开

77、轮回18

　　“我……来了。”

　　周烨沙哑的声音在寂静的夜空中落下，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重量。钟漫漫站在门内，暖黄的灯光勾勒出她单薄的身影，她握着竹杖的手微微颤抖，那双明亮的眼睛定定地看着他，里面翻涌着太多复杂的情绪——惊讶、期待、未散的委屈，还有一丝深藏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悸动。

　　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了他几秒。那目光仿佛带着温度，灼烧着周烨忐忑不安的心。最终，她微微侧身，让开了门口的空间。一个无声的邀请。

　　周烨喉结滚动，迈步走了进去。他反手，轻轻地将院门关上，隔绝了外面清冷的月光和夜风。门轴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像是在为这迟来的会面拉开序幕。

　　小小的前堂里，只有他们两人。空气里弥漫着陆老师收藏的古董散发出的淡淡陈香和一种无声的张力。两人相对而立，距离很近，却又仿佛隔着数百年的时光长河。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不知从何说起。道歉？解释？诉说那离奇的梦境？一切都显得苍白而多余。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彼此略显急促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就在这份令人窒息的沉默几乎要将两人淹没时——

　　啪！
　　屋内的灯光毫无预兆地熄灭了！
　　整个世界瞬间陷入一片浓稠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啊！”钟漫漫短促地惊叫了一声，突如其来的黑暗瞬间唤醒了深埋在她灵魂深处的恐惧——那梦中永恒的、令人窒息的漆黑！草药味仿佛又弥漫开来，将她紧紧包裹！她下意识地、几乎是出于本能地，猛地伸出手，在黑暗中慌乱地向前抓去！

　　她的指尖，准确地碰到了周烨结实的手臂！
　　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她死死地抓住了他的手臂！冰凉的手指透过薄薄的衣料，传递着她的惊恐和无助。

　　“没事没事！”陆老师沉稳的声音及时从里屋传来，带着安抚，“应该是村里线路跳闸了，常有的事，大家别慌，等一会儿就好。”

　　陆老师的声音让钟漫漫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些，但黑暗带来的恐惧感并未完全消退。她依旧紧紧抓着周烨的手臂，仿佛那是她在这片熟悉又陌生的黑暗中唯一的依靠。

　　而就在她抓住他手臂的瞬间，一股强烈到无法忽视的熟悉感，如同汹涌的潮水，再次席卷了两人！

　　这感觉……
　　周烨的身体猛地一僵！黑暗中，他无法视物，但身体的感觉却异常清晰。那冰凉手指抓握的力度，那隔着衣料传递的微微颤抖，那依赖的姿态……这一切都与他梦中、与他灵魂深处那个模糊却刻骨的记忆片段严丝合缝地重叠了！

　　是了！
　　在那些属于世子的破碎记忆里，目不能视的清漪，就是这样紧紧地抓着他的手臂！在崎岖的山路上，在陌生的环境里，在每一个需要依靠的时刻！她的手指，也是这样带着微微的凉意和不易察觉的颤抖，将全部的信任和依赖，都交付于他！

　　黑暗放大了所有的感官，也剥去了所有理智的伪装。前世今生的壁垒，在这片纯粹的黑夜中，轰然崩塌！

　　钟漫漫的心跳得飞快。抓住周烨的手臂，不仅驱散了黑暗的恐惧，更唤醒了某种沉睡在血脉深处的记忆。一种强烈的、无法抑制的冲动驱使着她！她抓着周烨手臂的手没有松开，另一只握着竹杖的手却缓缓抬起，竹杖轻轻靠在桌边。

　　然后，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在周烨屏住的呼吸中，她那只空出来的手，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缓缓地、试探性地抬了起来，抚上了他的脸颊！

　　温热的指尖，带着微微的凉意，触碰到他下颌紧绷的线条。

　　周烨浑身剧震！如同被一道闪电劈中！他想动，想说话，却发现身体僵硬得如同石雕，喉咙被巨大的情感堵得严严实实！

　　那只微凉的手，带着一种他无比熟悉、又无比心碎的温柔和……笨拙的探寻，开始在他脸上缓缓移动。指尖轻轻划过他高挺的鼻梁，描摹过他紧抿的唇线，抚过他棱角分明的下颌，最后停留在他的眉骨和紧闭的眼睑之上。

　　动作轻柔，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专注。
　　一下，又一下。
　　仿佛在黑暗中，用指尖代替眼睛，用触觉代替视觉，一笔一划，仔仔细细地勾勒着他的轮廓，铭记着他的模样。

　　就像数百年前，那个目不能视的宋清漪，无数次在黑暗中，用颤抖的指尖，一遍遍抚摸着她深爱的世子的脸庞，用指纹的温度，将他的容颜刻入骨髓，刻进轮回！

　　无声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破了周烨紧闭的眼睑，汹涌而出！滚烫的泪珠顺着钟漫漫抚摸他脸颊的手指滑落，滴落在黑暗的地面上，晕开无声的印记。

　　前世，她看不见他的脸，只能用指尖去铭记。
　　今生，她看得见，却在这片象征前世的黑暗中，再次用指尖去确认，去抚慰他跨越时空的痛苦！

　　巨大的悲伤、迟来的领悟、失而复得的狂喜，还有那被压抑了数百年的深沉爱恋，在这一刻彻底冲垮了周烨所有的防线！他不再抗拒，不再逃避！他猛地张开双臂，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用尽全身的力气，将眼前这个用指尖“看”着他的女子，狠狠地、紧紧地拥入怀中！

　　双臂收拢，力道之大，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仿佛要将前世错失的拥抱，今生所有的悔恨和渴望，都倾注在这一刻！

　　钟漫漫被他紧紧抱住，身体先是一僵，随即彻底放松下来。她放弃了所有的抵抗，任由自己沉溺在这个熟悉到灵魂都在颤栗的怀抱里。她的脸颊贴在他温热的胸膛上，清晰地听到他胸腔里传来如同擂鼓般剧烈的心跳声，那心跳声与她自己的，渐渐合成一个节奏。

　　黑暗中，没有言语。
　　只有紧紧相拥的身体。
　　只有无声流淌的热泪。
　　只有彼此交融的、滚烫的呼吸。

　　前世那些破碎的画面，如同走马灯般在两人相拥的黑暗中飞速掠过——
　　山村初遇时，世子重伤垂死的狼狈，清漪摸索着为他敷药的专注；
　　朝夕相处中，世子为清漪描述山外世界的温柔；
　　山村被毁时，世子浴血护着她的决绝，清漪紧抓他手臂的惊恐；
　　王府深宅里，世子力排众议的坚持，清漪面对奢华的不安与对未来的憧憬；
　　毒发之时，世子抱着她拜堂的撕心裂肺，清漪在他怀中逐渐冰冷的绝望；
　　还有那漫长的、孤独的守坟岁月，世子对着孤坟一遍遍描摹爱妻容颜的锥心之痛……

　　数百年的等待，数百年的寻找，数百年的痛苦与孤独！
　　终于在这一刻，在这片象征轮回的黑暗里，两个饱经磨难的灵魂，穿越了生死的界限，挣脱了宿命的枷锁，真真切切地再次相拥！

　　滚烫的泪水浸湿了彼此的衣襟。
　　钟漫漫在周烨的怀中抬起头，黑暗中，她仿佛能“看”到他泪流满面的脸。她伸出手，这一次，不是摸索，而是带着无比清晰的怜惜和爱意，轻轻拭去他脸上的泪痕，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又带着穿透时空的承诺：

　　“对不起……” 她的指尖停留在他湿润的眼角，“让你一个人……受苦了。”

　　这句迟到了数百年的道歉，这句饱含了所有心疼与爱恋的低语，像一把钥匙，彻底打开了周烨心中最后一道锁！

　　他收紧了手臂，将脸深深埋进她的颈窝，滚烫的泪水灼烧着她的肌肤，压抑的哽咽声在寂静的黑暗中显得格外清晰和脆弱。他不再是那个背负着沉重过去的世子，也不再是那个迷茫逃避的周烨。他只是他，一个在爱人的怀抱里，终于可以卸下所有伪装和坚强，尽情释放脆弱和委屈的男人。

　　数百年前的苦命恋人，在轮回的尽头，在命运的转角，终于再次紧紧相拥。
　　这一次，没有战火纷飞的乱世，没有冰冷森严的王府门第，没有阴险狡诈的迫害，没有致命的毒药，也没有无法挽回的死亡。
　　只有彼此。
　　只有这黑暗也无法隔绝的、失而复得的体温和心跳。
　　只有那跨越了生死、终于得以兑现的永恒承诺——这一次，他们绝不会再分开。

　　窗外的风似乎也温柔了下来。
　　黑暗中，时间仿佛失去了意义。
　　只有相拥的两人，和他们那终于找到了归途的灵魂，在无声地诉说着跨越了漫长时光的爱恋与救赎。